第8章 魇
林夜北搖了搖頭,壓下心中的悸動,沒有開口。
若有可能,他寧願夢境中發生的種種永遠不會為外界所知。
不論夢境中那對情意缱绻的人與自己究竟是什麽關系,這一切都與他所堅守的無情道背道而馳。
不應存在,也不能存在。
傅含璋沒有得到回應,垂下頭來,任由稠密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翻湧的情緒,才低聲嘆息道:
“若是師尊不願告訴徒兒,也沒關系。”
他這句話說得林夜北心中似有所動,腳步一頓,同時蘇同光的呼喚從前方傳來:
“小北,這處溫泉看起來是個驅寒的好去處,我先回房中準備好用具,一刻鐘後便在這裏見面吧。”
“好,多謝師兄。”
林夜北輕輕颔首,領着傅含璋向溫泉旁的客房走去,二人屋舍相鄰,少年目送着他走入屋內,才姿态恭敬地掩上了房門。
沒來由地,林夜北感覺到他情緒似乎有些低落。
但人情之事對自己來說未免過于複雜,他不願深思,三兩下褪去衣衫換上沐浴用的絲袍,赤腳踩上木屐,出門來到了溫泉旁。
這一眼溫泉十分活躍,不時有翻滾的氣泡悠悠浮上水面,上方氤氲着大簇大簇的淡白霧氣。
他沿着池邊的臺階一級級走入水中,感受到溫熱的水流浸沒到腰際,忍不住蹙起了眉尖。
或許是因為體內的極寒靈氣作祟,寒症發作的後幾日,這幅身子不僅會靈力遲滞,而且十分怕燙。
對于常人來說舒适無比的溫度,于他而言卻灼熱難耐,只不過在溫泉中站立了片刻,面色就痛得有些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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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從背後撐住了他的雙肩,柔和的靈力從掌心渡入,纾解着他周身的刺痛。
“師兄……”
他低低喘息,蘇同光卻搖了搖頭:“噤聲凝神,敞開經脈,我來用銀針為你疏導寒氣。”
林夜北勉強點點頭,閉上雙眼,任由蘇同光将銀針沿着他頭頂百會穴一路刺下,再輸入靈力,撚動針尖。
淤塞在經脈中的寒氣若不能及時祛除,就會淤積成毒,久而久之不僅會阻礙修為精進,更是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
灼痛一波接連着一波湧上,林夜北将一縷發絲咬在嘴中,強忍着不發出呻.吟。
銀針針尖随着蘇同光的疏導逐漸凝聚起霜雪,又被熱氣蒸騰化為涓涓水流,如此反複了三次有餘,才基本将寒毒除盡。
“……若是在你寒症發作的時候,能有靈力屬性為火的修士在一旁護持就好了,”蘇同光将銀針逐一收回,眉關緊鎖,“否則每次你都得經受這樣的苦楚,可我們師門四人都不是,更不敢将此事說與外人知曉。”
他注意到林夜北的臉色蒼白得有些過分:“你還好嗎?體內可還有不适?”
林夜北搖搖頭,近乎虛脫地靠倒在一方青石上,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欠奉:
“無妨,休息片刻便好……師兄,我體內的寒症,可會引起怪異的夢境?”
那場夢境他還是介意得很,畢竟過往秋風陵會為他疏導體內的極寒靈力,加上蘇同光的銀針,從來沒有出現過類似的症狀。
沒想到蘇同光卻予以否認:“你的寒症發源于上丹田,有損的乃心脈和髒腑經絡,不太可能會引發識海的動蕩……”
他本着醫修的自我修養,伸手試了試林夜北的前額,又摸索着去探他的脈搏:
“難不成你在魔域中還受了別的傷?”
“沒事,只是随口問問,”林夜北收回手,微阖上眼簾,“眼下我就是有些倦了,原地休息一陣便好。”
蘇同光依舊有些不放心,可他也了解自家師弟清冷的性子,只得叮囑道:“我和含璋的房間就在你隔壁,若有什麽不适,千萬記得知會一聲。”
林夜北輕輕“嗯”了一聲,聽到蘇同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靠着青石假寐了一會,感覺到身子恢複了些力氣,便打算撐起身。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剎那,原本平靜的上丹田卻忽然開始劇烈地震蕩,凜冽冰寒的靈力兇猛爆發,幾乎要将他的胸膛撕裂。
喉嚨間漫上甜腥的味道,有什麽溫熱的液體不斷湧出嘴角,林夜北眼前一黑,向後軟倒。
他并沒有落入水中,而是徑直跌進了一人的懷抱,那人周身湧動着暗紅的魔氣,頃刻間籠罩了整座溫泉的範圍,将一切聲息隔絕在外。
是……誰?
林夜北努力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意識漸漸被抽離,劇烈的疼痛将他卷入深淵,再也窺不見一絲光亮。
見他徹底昏迷過去,來人摟住他腰身,将他打橫抱起。
絲質浴衣被水沾濕,近乎透明地貼在冰雪般無暇的肌膚上。林夜北無意識地後仰着頭,濃黑的長發垂落了一截在水中,尖細的下颌延伸出優美的脖頸線,最後隐沒在平直的鎖骨裏。
“這就承受不住了?”
來人的聲線華麗而慵懶,他伸指拭去林夜北嘴角的血跡,拈在舌尖嘗了嘗:
“果然,只要我驅動魔龍丹,你就會與我産生感應呢。”
他身材高大,蜜色皮膚下肌肉線條根根分明,唇色殷紅,披散的黑發垂到小腿以下,整個人透出有如實質的狷狂邪肆。
林夜北被男子抱在懷中,益發顯得身材嬌小,纖腰不盈一握。
他嘴唇凍得發白,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着,長睫顫抖,嗫嚅道:
“……好冷……”
說着他又咳出血來,血流得又兇又急,很快沿着肩頸胸膛蔓延開。
男子意識到他已經承受不住自己的威壓,這才收斂了濃郁的魔氣,使得林夜北的上丹田不至于被靈力生生撐破。
可即使如此,他的傷勢也不容小視,男子猶豫了片刻,還是抱着他走出溫泉,回到了客房中。
林夜北因為內腑疼痛一直睡得不安穩,身子在他臂彎中不安地扭動,像一只濕淋淋的白貓兒。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掐出一道印訣烘幹了絲袍,才動作輕柔地将人放到了榻上。
“為什麽要抗拒那場夢境呢,”他輕聲呢喃,指尖摩挲着林夜北的面龐,“與我相呼應的本能,就那麽讓你厭惡嗎……師尊?”
最後兩個字讓林夜北的眼睫微微顫了顫,立刻有溫熱的唇瓣貼上來,壓住了抖動的殘翅。男子張開手,五指沿着他指縫逐一擠.入,再将他冰涼的手牢牢鉗制住:
“是時候好好懲罰你一回了。”
林夜北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最初他渾身發冷如墜冰窟,胸口悶痛呼吸不暢,可很快冰消雪融,身體漸漸燒了起來,四肢軟進了一汪熱水裏,渾身軟綿綿地提不起勁。
後來,有什麽滾燙光滑的東西從水中生出,像是植被的枝蔓,又像是生物的觸手,盤繞着他的腳腕攀上,讓他動彈不得。
“唔……”
他咬牙想要掙脫,整個身體卻越陷越深,口鼻眼耳逐漸被朦胧的霧氣封住,靈活的觸手緊貼着肌膚,吸足了水分變得更加堅韌,将他束縛得越來越緊。
等到意識回籠,他急喘着睜開眼,已經是次日早晨。
渾身上下無處不虛軟,以腰腹尤甚,他動了動身體,只覺得脖頸肩頭多處又痛又癢,像是被蚊蟲叮咬過一般。
所幸經脈內腑并沒有什麽異常,看來蘇同光已經徹底将寒毒清理幹淨。
他低咳幾聲,驚醒了身邊淺眠的人,手腕立刻被人緊緊握住:
“師尊,你終于醒了!”
傅含璋的聲音傳入耳中,林夜北心頭一跳,不知為何仿佛被蠍子蟄了一般,蔓延開密密麻麻的刺痛和驚悸。
他本能地想要掙脫,可無奈少年帶着哭腔撲上來,鳳眸周圍一片通紅:
“昨夜你在溫泉中睡着了怎麽都叫不醒,要不是大師伯再三保證你沒事,徒兒都要擔心死了!”
昨夜……林夜北動作一頓,記憶卻零零碎碎難以成片。
自己似乎确實因為消耗過甚,在溫泉裏睡了過去,他望着傅含璋眼底濃重的黑眼圈,啞聲道:“昨夜你……”
“徒兒擔心師尊安危,又怕黑不敢一個人待在房裏,就抱着枕頭被褥來到了這邊,”傅含璋跪坐在他床邊,指了指身後的地鋪,“不過徒兒不敢打擾師尊安眠,自作主張設了個地鋪守候在旁,還望師尊勿怪。”
原來……并非同榻而眠啊。
林夜北啞然失笑,方才自己只怕是瘋魔了,才會隐約覺得那場怪異的夢與眼前的小徒弟有關。
想到對方怕是不眠不休地照顧了自己一晚上,他心中微軟,回握住傅含璋的手腕,将一股溫和的靈力輸送過去:
“你尚未築基,少眠會對身體造成損傷……你的經脈是怎麽回事?”
林夜北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他體內感受到另一股靈力的存在,傅含璋卻在這時含羞帶怯地擡起頭,抿唇一笑:
“徒兒日夜都在修煉師尊教的引氣訣,昨夜夜中心中忽然有所頓悟,又将引氣訣運轉了幾個周天,經脈中就生出了些微薄的靈力。”
“大師伯為師尊祛毒時說的話,徒兒其實聽見了。”
他握着林夜北的手掌,貼近自己溫熱的臉龐,眼睫軟軟地掃在修勻的指節上:
“我的靈力熾熱,或許正是火屬性,以後就讓我來暖你吧,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