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佳期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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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後,綿綿大雪終于停歇。難道戰役已經結束了?朝鈴站在殘損的天階上,用心狩琉璃教給她的極目之法遠眺下界,卻見疠氣未消,四處皆籠罩着團團黑煙。如今俯視四海,才知太子問玄導引了多少疠氣到人間八荒。許多城鎮凋敝頹敗,蝗蟲般的邪怪徘徊在荒野山林。百草枯折,連鳥兒都絕了跡。眼下這疠氣沒有減少,反倒比雪見神奔赴北方之前更盛。
“為什麽會這樣?”朝鈴問。
月見神“啧”了聲,說:“看來他沒能封印泰帝神鼎。”
“連雪見神也做不到?”
“我早已說過,老怪物今非昔比,不再是兩千年前那個只能靠身體取悅大神的弱小凡人。”月見神漫不經心道,“上次同他手下那狼神傀儡交手,便知這老怪物有些本領。或許他練了什麽邪門的功法,抑或是對泰帝神鼎動了什麽手腳。不管是哪種可能,都會讓雪見的封印失敗。”
朝鈴心裏慌慌的。大雪為何會停歇?雪見神收刀了麽?疠氣未消,戰鬥未止,雪見神為何會收刀?
她心裏浮起一個她不願意相信的猜測,不對不對,那只大貓貓一定不會有事的。她說服自己,他是得了大神帥衣缽真傳的神明,他是四海唯一的戰神貓貓,一定不會出事!可她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不去前線看看情況,她根本無法安心。
“月見神,”朝鈴捧起黑貓的兩只小爪爪,“你帶我去蒙翳淵海吧!”
月見神不留情面,收回自己的爪爪舔了舔,說:“不行。”
“為什麽!”
“兄嫂弟繼,”月見神輕笑道,“雪見一死,你便是我的。我為何要去救他?”
朝鈴怒道:“他死了,你也得不到我!”
“小姑娘,”月見神化出人身,捧起她白皙的臉頰,“你太弱小,決定權不在你手裏。只要他死,便無人同我争奪你。而我也不在乎什麽真心實意,我只要得到你就好了。得到你,占有你,其他的,我們慢慢來。”
朝鈴眼眶發紅,“那我就咬舌自盡。你要是願意占有一具屍體,我成全你。”
月見神危險地眯起眼,“你威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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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鈴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沒錯!”
二人面對面,眼對眼,似有粲然火光在他們彼此相接的視線中燃燒。
月見神輕輕笑起來,“你很勇敢,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
“月見神,我們做個交易吧。”朝鈴說。
“說。”
“如果你幫我把雪見神救回來,我就同你在一起。”朝鈴一字一句說,“我保證,我不會傷害自己,我心甘情願跟着你。”
“如果我那固執的兄長執意與我作對呢?”月見神問。
“這很簡單,”朝鈴說,“他愛我入骨,我只消得說一些讓他痛徹心扉的話,比如說我這輩子最讨厭白貓最喜歡黑貓,他總會放棄的。他那麽驕傲,不會死皮賴臉纏着我,你覺得呢?”
月見神摸着下巴,“好像有些道理。”
“你最好快點答應,要是你哥哥死了,我立馬咬舌自盡随他而去!到時候我和你哥在陰間雙宿雙飛,你一只貓孤獨終老吧你。”朝鈴大聲威脅他。
月見神不情不願化為黑色大貓,向朝鈴躬下脊背。朝鈴把大神帥的神弓和雪見神的三支銀箭背在身後,爬上月見神的脊背,緊緊揪着他的後頸毛,伏在他身上。
“我好了!”她大喊。
黑蜉蝣繞着他們飛舞,黑貓向遠天奔行。狂風刮着朝鈴的臉龐,刀子一樣冰冷鋒利。朝鈴死死咬着牙,忍受着高天上的寒冷和高速下的失重感,跟着黑貓沖向蒙翳淵海。仿佛只有眨眼間的工夫,朝鈴便看見那無盡的黑色大海,和天心上懸浮的巨大神鼎。神鼎周圍環繞着許多不詳的黑氣,黑色潮水般的霧氣從神鼎中央噴薄而出。潮水洇漫周天,幾乎看不清楚鼎身的模樣。
許多神明已經堕落,掙紮在黑海中浮沉。還有許多神明仍與疠氣鏖戰着,昔日鮮亮的法衣已經破破爛爛。月見神落在淵海一角的小島上,朝鈴環顧天穹酣戰的神明和惡兆神,竟未曾看見雪見神的身影。
“朝鈴姑娘!”一道疾光飛來,九尾狐貍落在朝鈴面前。
“狐神大人!”朝鈴喊道。
“你怎會來此?”狐神焦急地說,“此地相當危險,你速速離開!”
“我不會有事的,”朝鈴拍了拍身下的月見貓,“月見神會保護我。”
數個神明察覺陌生的疠氣飛來此處。
“惡兆神月見?”他們落在朝鈴周圍,“你是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同黨麽?”
朝鈴見周遭神明來者不善,慌忙辯稱:“各位誤會了,我們是來幫忙的!”
月見神冷笑,“打不過那老怪物,便拿我來開刀麽?你們這些虛有其表的廢物,恐怕在我手下也讨不得好處。我那心懷大義的兄長在何處?讓我猜猜。是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廢物赴死了?”
“無禮!”
“狂妄!”
衆神憤怒,各自幻化出猛獸的本相。
氣氛劍拔弩張,朝鈴非常焦急,正事兒沒辦,怎得自家陣營先打起來了?
關鍵時刻,狐神出來喝止雙方:“勞煩諸位看清楚,月見神身上背的是何人?”
“霜雪神息……這凡人是雪見神的妻子?”一個鷹神低聲驚呼。
有神明揣測:“妻子又如何?雪見神如今生死未蔔,保不齊她已經投入月見神的懷抱。”
朝鈴氣不打一處來,叫道:“少侮辱人!還有,我還沒和雪見神拜天地喝交杯酒,我不是他的妻子!”
“那你來作甚?”神明們問。
“我來救他。”朝鈴環視衆神,冷聲道,“昔日他神堕,他的同僚棄他而去;如今天下蒙難,他的戰友不顧他生死只知在此處狺狺狂吠。”
“你!休得胡言!”
朝鈴橫眉立目,“若我胡言,你倒是告訴我,雪見神在何處?”
此言一出,衆神面面相觑,都不說話了。
最後,仍是狐神開了口:“他入鼎去了?”
“入鼎?”
“姑娘請觀神鼎,”狐神指着天心巨鼎,“你能否看到鼎身?”
朝鈴極目遠望,目光穿越層層黑霧,看清楚那鼎身之上。只見巨鼎上布滿了凹凸不平的人臉,每張臉表情不一,卻有着一模一樣的五官——那是太子問玄的臉。朝鈴大驚失色,問:“那上面怎麽會長着臉?”
月見神說出了答案,“他已經與泰帝神鼎融為一體,如今他就是神鼎,神鼎就是他,神鼎不再是任人挪來移去的死物,怪不得雪見封印不了神鼎。”
“不錯,太子問玄得神鼎巨力,堅不可摧。”狐神神色沉重,“雪見神道無論是多麽堅硬的法器,鑄造之時亦免不了缺陷。雪見神想尋得神鼎弱處,一人在內部指示位置,衆神在外部發力。內外合力攻擊一處,便可徹底毀壞神鼎,一勞永逸。神鼎是疠氣源頭,神鼎一毀,疠氣自然煙消雲散,惡兆神說不定能自動解除神堕。”他嘆了口氣,“可是神鼎裏滿是疠氣,衆神怖畏不敢前,最終……雪見神親赴鼎內。”
朝鈴明白了,怪不得找不到雪見神,原來他在神鼎裏面。
她紅了眼眶,問:“到時候你們合力摧毀神鼎,神鼎裏的雪見神呢?”
月見神答道:“自然随神鼎一道化為齑粉。”
狐神搖搖頭,“我們已經試過一輪了。如今堕落的神明太多,剩下的神明太少。即使我們已經知道了神鼎弱點在何處,合起來的力量也不足以毀掉它。”
“凡人,你身後背的是何物?”前頭說話鷹神忽然開口。
朝鈴解下神弓,道:“是大神帥留給我的神弓。”
“大神帥?”衆神驚訝,“天下間誰敢當此名號?難道是傳說中的心狩琉璃大神?”
朝鈴點頭,“不錯。”
神器不是一般的物件,衆神都識貨,一看便知朝鈴手中的神弓非同小可。
有神明道:“胡言亂語,大神帥離去久矣。你一個凡女,怎能得到大神帥的神弓?”
鷹神打量那金色的神弓,連連點頭,“有救了!有救了!這神弓氣息磅礴,非同凡響。縱然我等力量不濟,有此神弓,擊破神鼎朝夕可待。”
狐神問:“朝鈴姑娘,你可願借我們神弓一用?”
朝鈴猶豫着,給了他們神弓,雪見神便要死了。
“鈴铛。”
恍惚間,她似乎聽見雪見神的呼喚。她猛然擡頭,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別找了,吾在鼎中。”雪見神道,“吾感應到你紋章,方能與你傳訊。”
朝鈴霎時間紅了眼,又要流淚。
“莫哭。”雪見神輕聲說,“把神弓給那狐貍吧。”
“可是如果我給了,你就會死的。”朝鈴抱着神弓哭泣,“雪見神,你會死的!”
“鈴铛,”雪見神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又空靈,“你舍不得吾死麽?”
朝鈴哭着說:“舍不得。”
“為何?”
泰帝神鼎中,雪見神仰起頭,眺望巨鼎中無數奔湧的黑氣和鼎身上猙獰的人臉,輕聲問:“為何?吾奴役你,說你醜,你不是讨厭吾麽?”
朝鈴搖着頭,淚如雨下。
過往的記憶浮現在眼前,朝鈴記起張府廂房裏的驚鴻一瞥,她奉獻魚幹,神明回應了她的許願。還有雪見城裏靜谧古老的神祠,雪白的大貓踏着滿地落葉向她走來,落下的每一步都伴着一聲風鈴叮叮作響。
她突然好想回到那時候,回到雪見城還在,神祠仍巍峨屹立在山上的時候。她每天起床抓魚買肉做飯,把香噴噴的肉盛在瑪瑙貓碗裏,叫醒貓窩裏團着尾巴睡覺的貓貓神。
“不是的,”朝鈴淚如泉湧,“我喜歡你。”
她喜歡他,她最喜歡一只叫做雪見白色貓貓神。
“嗯,”雪見神輕聲說,“吾也喜歡你。”
世界歸于寂靜,這一刻,天地仿佛只剩下他們彼此相連。
朝鈴閉上眼,雪見神好像就在她耳畔。
“把神弓給狐貍吧。”雪見神說,“若疠氣流散,終有一日,這天地間将沒有凡人的立足之地。九牧之金雖好,吸取太多疠氣,終有腐朽的時候。唯除盡疠氣,你才能暢游人間,随心生活。鈴铛,吾心為你,故而為你守天地,為你鎮四海。”
朝鈴哽咽着,出不了聲。
他最後說:“此生有你,雖死不悔。”
朝鈴擡起頭,狐神伸出手,朝她點點頭。朝鈴把神弓緩緩遞出去,狐神正要接神弓,手指觸及金色弓身之時,忽有火焰憑空而生,燙得他縮了手。
朝鈴一驚,問:“怎會這樣?”
狐神道:“此弓認主。”
衆神面面相觑。鷹神連聲稱奇,“這神弓難道真是大神帥留給你的?”
“神弓只認這凡人,該如何是好?”有神明問。
“這凡人與雪見神結了契,必定能用雪見神的神力了。”鷹神道,“可她不懂術法,使不出神力啊!”
狐神望着朝鈴,神色複雜,問:“朝鈴姑娘,你可會術法?”
“……”朝鈴遲疑着說,“會是會一點兒,不知道夠不夠用。”
“夠了夠了,能驅動神力就行。”鷹神道。
狐神深吸了一口氣,道:“那麽姑娘,射鼎之事,便要靠你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