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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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鈴醒來時,已回到樹屋之中。雪見神仍守在她床邊,靜靜看着她蘇醒。她支着身子坐起來,摸了摸冰涼的臉頰,淚已流了滿臉。
“雪見神,”她哭着說,“心狩大神走了。”
“嗯。”雪見神擦去她臉頰上的淚,“吾知道。”
“她那麽厲害,”她淚如泉湧,“怎麽會離開呢?她不是說,她是天上天下皆無敵的大神帥嗎?”
雪見神垂下米白色的眼睫,過往的回憶一一浮現的在眼前。縱然過了數千年,那些記憶的顏色也未曾消失。他緩緩道:“昔年泰帝神鼎高懸燕陸北境,師父撼動地極,使天崩地裂,埋鼎于地底。奈何太子問玄作怪,令神鼎暴動,疠氣自地縫逃逸。師父一刀斬出淵海,散盡渾身神力,封鼎于深淵之下。故而如今有蒙翳淵海,那是師父斬出的最後一刀。”
“那天重原呢?”朝鈴問。
“你想去看嗎?”雪見神問。
朝鈴點頭。
雪見神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吾帶你去。”
他變成大貓,背着朝鈴向天穹飛。夜風拂面,星星懸在身邊,觸手可及。他們飛越星海,到了天穹之上。朝鈴看見無數破碎的天階,神殿樓閣的斷壁殘垣。最高處是獅心殿,如今只剩殘存的玉壁,和中央的獅頭神座。
朝鈴流着淚走過去,撫摸神座上金漆斑駁的獅子頭。從前那麽威風那麽驕傲的大獅子,如今竟如此滄桑。
“師父走後,天重原便塌了。”雪見神說,“過往居住在天穹上的神明在昔年的疠氣之患中百不存一。”
朝鈴呆呆望着這殘破的天重原,心中有無限酸楚。從前大神帥總是在她耳邊聒噪不休,嫌棄她這個,嫌棄她那個,現在天重原頹敗了,那只大獅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忽然覺得這世界好安靜,安靜地她不習慣。
“鈴铛。”雪見神摸了摸她發頂,“她給你留了東西。”
朝鈴一愣,“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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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見神朝獅頭神座伸出手,神座驀然四分五裂,一道金光從裏面顯現。那是一柄金色的長弓,弓身刻滿了繁複的紋路,依稀看得清楚是獅子的紋樣。那弓弦銳利如日光,讓人無法直視。
“她臨走前,以獅毛為弦,牙齒為材,鍛造了這把獅神長弓。”雪見神把長弓交給朝鈴,“她說,兩千年後要吾代為轉交。吾那時不知要交給誰,如今才知,是你。”
這長弓厚重無比,朝鈴費了吃奶的勁兒才把它抱住。好歹學了法術,有了神力,若是從前的朝鈴根本抱不動。
雪見神輕聲說:“鈴铛,你總是能讓人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你。”
他的眼神專注又深邃,看得朝鈴雙頰通紅。
不知為何,今夜的雪見神格外溫柔。是因為朝鈴一直在哭泣麽?她心下忽有不安,問:“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北方,戰事已起。”雪見神道。
“蒙翳淵海不是一直在打仗嗎?”朝鈴問。
雪見神輕輕搖頭,“這次不一樣。”
朝鈴明白了,“是我爹!他又做了什麽?”她忽然想起來,這次回去她沒能問到解除神堕的法子,她羞愧地低下頭,“對不起,雪見神,大神帥突然把我弄回來,我忘記打聽怎麽解除神堕的事兒了。”
雪見神搖頭,“神堕無法解除,吾早已知曉。”
朝鈴睜大眼,“你早知道?”
“當然。”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朝鈴轉過身,看見月見神抱着雙臂悠閑地倚在殿宇殘存的石柱邊。
“傻姑娘,”月見神笑問,“你在那個時空待了這麽久,怎不曾疑惑那時節我在何處?”
朝鈴拼命點頭,“對啊對啊,我一直很奇怪。天重原為何只有雪見神,而無月見神?你在哪兒啊,我怎麽沒見到你?”
就連大神帥也未曾見過月見神。
“你見過我的,”月見神幽幽道,“那日你來到山兔姬的神殿,在地下殿宇發現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貓。你本欲帶它走,卻被兄長攔住。”
朝鈴瞬時明白了,“那是你!”
“神明沾染疠氣,必定神堕。這世間從未有解除神堕的辦法,”月見神注視着朝鈴身後的白發神明,“但确有一法能擺脫疠氣的折磨。”
“什麽?”朝鈴追問。
“割裂元神,一分為二。一者留存純淨之身,另一者與疠氣相融。”月見神緩聲道,“鈴铛,我與兄長加起來,才是心狩琉璃的弟子,才是兩千年前你遇到的那個雪見。我們共用一顆心髒,故而我身體冰冷,不曾有過溫度。我們同生共死,故而他只能封印我,無法真正殺死我。”
朝鈴一下子糊塗了,“你在說什麽啊?”
她回頭看雪見神,又看月見神,腦子裏亂七八糟的。
“夠了,”雪見神冷冷出聲,“月見,你何必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月見神眯起眼。
“縱然你告知真相,她亦不會愛你。”
月見神勾唇,“你如何知道?當年若不是你,她定然會帶我走。”
雪見神淡淡道:“鈴铛不喜醜陋的黑貓。”
月見神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的目光投向朝鈴,變得可憐兮兮的,“你覺得我醜麽?”
“你們都閉嘴!”
朝鈴跑到月見神面前,伸手觸摸他的胸膛。她不僅摸,還捏了捏。雪見神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黑如鍋底,月見神卻笑意盈盈,低頭望着朝鈴暧昧地問:“可要我脫了衣裳,任你摸?”
“你不是說你沒有心髒嗎?”朝鈴疑惑地說,“你自己摸摸,有心跳啊。”
月見神愣住了。
他擡手按了按朝鈴按的位置,感覺到了一陣陌生的躍動。
怦——怦——竟真的是心髒。
雪見神蹙起眉心,“月見,你有心了麽?”
月見神低聲喃喃:“原來我已有了心……什麽時候長出來的?”
他忽然想起來,從前他也有兩千年前的記憶,并不曾覺得有什麽觸動。畢竟那是分裂前的經歷,并不獨獨屬于他。可自從知道朝鈴便是兩千年前那個她之後,他便發了瘋似的想把雪見的心奪過來。
原來是因為朝鈴。因為她必須是朝鈴才行。
他望着朝鈴,淺淺笑開,“鈴铛,我為你長出了一顆心。”
朝鈴有些呆,“什麽啊……不是,你可能就是自己嘭地一下長出來的,和我沒啥關系吧?”她蹭蹭跑回雪見神身邊,躲在他身後探出腦袋來看,“月見神,恭喜你有心了,祝你早日覓得良配。”
雪見神摸了摸她腦袋瓜,對她的反應很是滿意。
月見神好整以暇地笑,“兄長,你還不告訴她你要去何處麽?”
朝鈴猛地擡頭,忽然想起來方才雪見神本來要跟她說北方的事兒,忽教她打斷了。
“你要去哪兒?”朝鈴問。
“太子問玄趁月見不在淵海,斬開月食原,神鼎又現世了。”雪見神說。
月見神啧啧感嘆:“數千年前的修煉,那老怪物如今今非昔比,不僅有些術法手段,手下還跟着一大幫淪為他傀儡的惡兆神,堪比昔日呼風喚雨的大神。”
雪見神繼續道:“煙羅神已赴北境而去,各方神明皆已去了。”
朝鈴明白了,他也要去。
昔年大神帥散盡神力方能封印神鼎,如今那些常年享樂的鎮守神又怎能應付這樣的危機?這世間唯一一個有希望重新鎮壓神鼎的神明,便是傳承了大神帥衣缽的雪見神。
“你走了,我怎麽辦呢?”朝鈴喃喃問。
“你習得師父術法,假以時日,無人再敢犯你。”雪見神輕撫她臉頰,“鈴铛,她留給你神弓,吾便留給你神箭。”
他掌心發力,取出自己三根肋骨,以神力鍛成銀白色的神箭。他把神箭交到朝鈴手中,沉甸甸冷冰冰的,離開了他的身體的骨頭,失去了他身體的溫度,朝鈴一點兒也不喜歡。朝鈴拽着他的衣袖,緊緊不放手。
“月見,”雪見神道,“既有心了,便照顧好她。”
朝鈴淚如雨下。
雪見神轉身朝天穹飛去,衣襟化為雪白的貓毛,脫離了朝鈴的手。朝鈴抱着弓箭,下意識追出去,跟着天上踏着雲的大貓奔跑。他速度太快,轉眼間躍進了星辰之中。朝鈴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越來越遠,消失在星空的盡頭。她停在天階的斷裂處,茫然落淚。這淚珠一滴一滴,珍珠一般墜落,在弓箭上碎成千萬瓣。
黑貓踱到她腳邊,伸出漆黑的貓爪,擦了擦她的眼淚。
他說:“你別哭了,我的心好疼啊,這種感覺好奇怪。”
“月見神,”朝鈴說,“是不是沒有心更舒服些?”
“好像是吧。”月見神道。
一人一貓坐在天階上,廣大的夜空包裹着他們。忽然下雪了,朝鈴知道,這是雪見神拔刀了。他開始戰鬥了嗎?他必定是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貓貓。朝鈴想像他厮殺的模樣,他龇着尖牙,用巨大的貓爪碾死無數邪怪。
“他才離開一下下,我怎麽就開始想他了呢?”朝鈴輕聲說。
黑貓仰起頭,血紅色的眸子注視着她蒼白的側臉。
她一手抱着膝蓋,一手去接那冰涼的雪。
“雪見神,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