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離人恨
=======================
第二日傍晚朝鈴再去綿竹谷探望,才發現雪見神不見了。神侍伺候不盡心,竟一整日無人發覺雪見神已不在石室。偌大的天重原,一只受了傷的小貓會跑去哪裏呢?朝鈴癱坐在獅心殿裏,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雪見神為什麽要跑?難道她最近撸貓撸得太過,他敢怒不敢言,索性藏起來了?
“大神帥!”一個神侍慌張跑進獅心殿,“不好了,太子問玄也不見了!”
心狩琉璃猛地擡頭。
朝鈴一驚,心道:“難道有壞蛋潛入天重原,把他和雪見神都擄走了?”
“大神帥!”一群凡間的鎮守神大汗淋漓地跑進殿宇,拜在朝鈴腳下,“大神帥,您快開天眼,看看凡間吧!”
“發生了何事?”朝鈴有不祥的預感。
“不知怎的,燕陸北面起了個摩天大鼎,呼呼往外冒疠氣啊!”一只銀毛鼠神道,“現如今疠氣四竄,燕陸周圍的小國都已經淪陷。我等小神共同築起了結界,抵擋疠氣擴散。可這疠氣無孔不入,速度又快,一天就能行百裏。我們的結界當了這邊,疠氣又從那邊進,實在是捉襟見肘,束手無策啊!”
另一只龜神用盡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上前,哭天喊地道:“還請大神帥下令降下天雷,蕩平燕陸!”
朝鈴道:“昨兒已經降下了九道天雷,都未曾毀去這巨鼎,如今降天雷有用麽?”
鼠神道:“只怕是無用。”
龜神兩眼一黑,“那該如何是好?我轄制的北海離這巨鼎不過千把裏,眼看這疠氣不日就要出海,我海中魚蝦,島上百姓恐有滅頂之災!”
朝鈴問:“可有神将認得,那巨鼎是何物?”
幾個神将走上前,一同開了天眼極目望去。燕陸北境廢墟果然坐落着一個大鼎,許多惡兆神圍在那大鼎周圍吸食疠氣,滿臉陶醉,統統是一副樂不思蜀,自甘堕落的模樣。有一長身玉立的男子,項上戴着九牧金鏈,款款回眸,露出臉來,正是太子問玄。他周身籠着黑霧般的疠氣,有種說不出的邪異之美。
神将回話道:“回禀大神帥,是‘泰帝神鼎’!”
泰帝神鼎?朝鈴看向心狩琉璃。
Advertisement
“‘聞昔泰帝興神鼎一,一者壹統,天地萬物所系終也。’,”心狩琉璃臉色陰沉,“這神鼎乃是前任大神遺留的寶物,傳說天地一統之時便在了,歷經數萬年而不滅。難怪天雷劈不壞,便是本座恐怕也碎不了這神鼎。”
朝鈴心道:“如今那神鼎跟個煙囪似的冒疠氣,你有法子麽?”
心狩琉璃說:“撼北極,裂土地,把燕陸給埋了。”
朝鈴轉述心狩琉璃的話兒,“本座決定把燕陸給埋了。”
“此法甚好,只是……”神将道,“小神方才見太子問玄在那神鼎之下,不知此事和太子問玄是否有幹系?”
朝鈴一愣,“什麽?”
“果然是他,”心狩琉璃恨道,“恐怕那貓崽也是他擄走的。只怪本座心慈手軟,沒有早日了結他。”
朝鈴惶惶然問她,“燕陸地裂,雪見神也會被埋的!”
“行了行了,知道你舍不得。”心狩琉璃煩躁地說道,“下凡去,找你的心上貓。”
***
朝鈴還沒學會飛行,只能鼓起勇氣從天階上跳下去。根據上次的下界經驗,只要她在空中打開金光神罩保護軀體,便可以毫發無損地降落,只不過就是砸出個大坑,渾身疼痛罷了。饒是如此,朝鈴還是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畢竟天重原實在是太高了!
她一躍而下,狂風刮着臉頰,她覺得自己像個抛進人間的石子兒,無依無憑地落入大地。她心裏懷着恐懼,可一想起小貓,便又勇敢起來。那麽小的小貓,孤零零待在邪怪和惡兆神的中間,一定會害怕吧!她兜頭砸在了月都荒郊,顧不得四肢疼痛,爬起來就往月都跑。她還不忘僞裝一下自己,變出一件破破爛爛的披風,用面紗蒙住臉,沿着上次去過的地下溝渠,悄咪咪潛入月都之內。
心狩琉璃教她嗅探氣息,“本座是獅子,鼻子靈敏,你只管往地上嗅,保管能找着他的蹤跡。”
朝鈴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便毫無形象地撅起腚趴在地上,尋找雪見神的味道。
當初雪見神追蹤她,難道也是這麽撅着腚在地上嗅?
小貓的味道十分微弱,可朝鈴還是捕捉到了!她順着那游絲一般的貓味兒,摸進了山兔神殿的斷壁殘垣。許多惡兆神在那兒休憩,昔日端莊的神明如今神堕,禁锢的欲望全部釋放了出來,獸性大發,有的互相厮殺撕咬,有的幹脆在路邊交尾,發出暧昧至極的聲響。
這裏氣味交雜,朝鈴一時間辨不出貓貓的味道。心狩琉璃的嗅覺太靈敏,那些惡兆神的交尾的氣息放大了數倍,熏得朝鈴想嘔吐。
“你是哪方惡兆神?”一個邪佞的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朝鈴扭頭,看見一只灰眼睛的鳥神好奇地打量她。
“呃,”朝鈴瞎掰,“南方。”
“你的原型是什麽?”他問,“我怎麽看不出來你的原型?”
“我是貓。”朝鈴說,“喵喵喵。”
“我看着你很是順眼,不如我們一起交尾吧。”他邀請她。
她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貓不和鳥交配。”
“為何不行?”他感到奇怪。
“還能因為什麽?”朝鈴崩潰道,“因為你是鳥,你沒有小唧唧!”
鳥神赧然道:“對不起,我忘了。”
朝鈴扭頭跑了,神明一旦堕落,都變得這麽直接麽!她想起月見神,那家夥好像也是這般,只不過沒腦子不懂交配。一路未曾見到太子問玄,她順順利利摸進了地下殿宇。她知道雪見神的性子,他定然不會和這幫瘋狂的惡兆神同流合污,可此時的他太弱小,只能自己躲起來。
小貓總是喜歡躲起來。
朝鈴專門往僻靜的地方去找,果然在地下殿宇的角落找到了一只貓。
可這只是黑貓,而且奄奄一息。
“咦,”朝鈴把它抱起來,“怎麽有一只黑貓?”
“你快點吧,”心狩琉璃催促,“本座預感太子問玄就要回來了。”
朝鈴摸了摸黑貓的腦袋瓜,它太虛弱了,眼睛都睜不開。她很想把它也帶走,正要站起來,肩膀忽然被誰一拍。朝鈴猛地戒備,扭過頭,卻看見了冰肌雪膚的雪見神。
一日一夜未見,他好像變了。他身上的氣息純淨了不少,竟還能使用金光神罩的法術幫自己阻隔疠氣。
“啧,”心狩琉璃好奇地盯着他看,“這小子怎麽跟洗筋伐髓了似的?”
“師父。”雪見神恭謹地行禮。
“你沒事!”朝鈴放下小黑貓,掰着他的肩膀左右看。
“弟子無事。”雪見神道,“師父,我們回家吧。”
“好!”朝鈴想把小黑貓也抱起來。
雪見神攔住她,“一只被疠氣浸染的貓神,天重原容不下他。”
朝鈴一愣,“可是……”
心狩琉璃在一旁道:“他說的沒錯,你別見了什麽阿貓阿狗都想救。本座容忍你下界找雪見,已經是對你格外開恩。”
朝鈴只得把黑貓放下。
黑貓趴在冰涼的地磚上,掙紮着睜開一條眼縫,拉住了朝鈴的衣角。可她已經轉過了身,沒有注意他伸出來的小貓爪。她帶着雪見神離開,他的貓爪也從她的衣角脫離,無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朝鈴拉着雪見神的小手走出神殿,卻見四周都安靜了許多。她感覺到危險,下意識要藏,卻見太子問玄自檐下款款走來。雪見神神情一凝,正要擋在朝鈴面前,卻被她的大袖拂到身後。
“大神帥,”太子問玄拱手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你放疠氣,只能讓天下百姓跟着你遭殃,對本座分毫無損。”朝鈴咬牙道,“回頭吧,本座從輕處置你!”
太子問玄搖搖頭,“何必多言,大神帥,您不是早想殺我麽?”
朝鈴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閉了閉眼。
心狩琉璃問:“丫頭,下不了手麽?”
朝鈴搖搖頭。
他害了煙羅神,害了陸遠檀,更害了雪見神。他是她爹,更是天下的惡人。而且或許從始至終他根本沒把她當成女兒,如果他真的疼愛她,又怎會一走了之,任她苦苦忍饑受凍?
她曾一遍一遍地思考,他遠走高飛是要去哪裏?是不是找了富婆依傍,不能帶着她這個拖油瓶?原來他是去幹壞事了,他到處栽種疠木枝,妄圖把天下拉進他的地獄。此時此刻,她倒寧願他去找富婆了。
“讓我來吧。”朝鈴擡起頭,目光霎時間變得堅定。
她的指尖氤氲出金色的光點,朝前方的太子問玄劃出一條筆直的線條。細細的金線猶如琴弦,朝他推過去。他閉上眼,從容任那金色光弦劃過他的脖頸。鮮血洇出他白皙的脖子,他的頭顱跌落塵土。
他死了。
朝鈴木然看着他沾了塵埃的漂亮臉龐,心如刀割。
“你很堅強,”心狩琉璃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愧是本座親自教導的丫頭。”
變故陡然發生,太子問玄的魂靈忽然往北方的巨鼎飛去,沒入重重黑霧。
心狩琉璃神色一凝,道:“不好!”
只見那魂魄與疠氣融合,無數黑霧被牽引過去,與他融為一體。朝鈴随後便會明白,這是山兔姬遺留的邪術,以疠氣灌注魂魄,從此疠氣是他,他便是疠氣。他不再需要仰賴心狩琉璃得到長生,他舍棄了形體、面貌,甚至是人的身份,成了不滅的邪物。此後他只需要寄居在人體之中,便可在人間行走。
疠氣忽然暴漲,巨鼎轟鳴,黑霧從中噴薄而出,湧向四海八荒。
天穹被黑氣遮蓋,暗無天日,惡兆神在地面上歡呼。疠氣升上天穹,許多立在雲端的神明躲閃不及,沾染了疠氣,立時神堕。惡兆神和神明在天重原厮殺,血色染紅了半邊蒼穹。
“丫頭,”心狩琉璃忽然道,“你該走了。”
“什麽?”朝鈴搖頭,“我要留下來,我不走。”
雪見神驀地擡頭,“師父要去何處?”
朝鈴剛剛一時情急,竟把心中同大神帥說的話說出了口。
“走吧,接下來的事兒你無法應對,也幫不了本座的忙。”心狩琉璃與她對視,“你這丫頭雖然愚笨,但好在有幾分可愛,本座甚是喜歡。日後當勤加修煉本座教給你的術法,但莫要向任何人提起你是本座的弟子。”
她這般說話,簡直像在交代遺言。
朝鈴想起雪見神曾說,過往的一切皆無法更改。太子問玄死不了,心狩琉璃必将離開天地。她心裏像空了一處,淚如泉湧。
“為什麽?”她哭得喘不上氣兒。
“自然是怕你給本座丢臉。”心狩琉璃說。
“你堂堂大神帥,臉這般大,我丢幾張也不礙事。”朝鈴哭道。
“走吧。”心狩琉璃點上她的眉間,霎時間金光大作,“本座會将通身法術皆傳予這貓崽。日後你若見雪見得我衣缽,成衆神之首,便當是本座還在你身邊。”
朝鈴眼前愈發模糊,身側光景簌簌而過,獨心狩琉璃傲然立在視野盡頭,給她一個孤絕的背影。她眼睜睜看她離去,而自己沒入了無邊黑暗。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