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月如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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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岐川,煙羅巨木。
樹屋前,雪見神坐在藤椅上飲茶。他捏着瓷白的茶杯,月色落入清澈的茶水。
一聲輕笑響在他身後,茶水中倒映出月見神的臉龐。他立在雪見神身側,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
“兄長,你知道她是誰了,對麽?”
雪見神面無表情,道:“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虧你說得出口,”月見神眸中有深深的嘲諷,“怪不得我第一眼見她便覺得好玩兒,有時心生暴戾也舍不得殺她。愛過她的不光是你,還有我。你太自私,霸占心髒,獨自品嘗與她的愛意和過往,讓我冷了兩千年,孤單了兩千年。兄長,我真想知道,愛她是什麽感覺。”
“月見,”雪見神冷冷擡眼,“你待如何?”
“自然是殺你,奪心,”月見神低聲說,“與她再續前緣。”
***
朝鈴還未作答,天地忽然一震,下界傳來陣陣轟鳴聲。她極目遠眺,只見燕陸國上空,天兵神将傲立遠端,降下九道天雷。九聲雷鳴響徹雲霄,如隆隆巨鼓在天際敲響。待九聲雷鳴之後,燕陸已成荒漠焦土,只餘一些城池廢墟,斷壁殘垣。無論是邪怪、幸存的凡人,還是雞鴨魚狗,全部在神雷的高溫中化為青煙。
這就是神明的力量,在神明面前,凡人不過是蝼蟻而已。
太子問玄跪在殿前,寂然淚落。
朝鈴走出殿時,他已經不在玉階下了。那一片潔白的地上,只餘斑斑血跡,紅梅一般驚心觸目。
“煩死了煩死了!”心狩琉璃氣道,“早知道就不該帶他上天,更不該睡他。不如幹脆把他殺了,眼不見心不煩!”
朝鈴嘟囔:“您下得去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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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而已,有什麽下不去手?”心狩琉璃咬牙道,“待本座重回肉身,便親手了結了他。”
話是這麽說,可朝鈴等了兩三天,心狩琉璃一點兒拿回肉身的意思也沒有。奏折讓朝鈴批,神将讓朝鈴見,便是朝鈴說出什麽不妥當話兒,做出什麽不像大神帥的舉止,心狩琉璃假裝沒看見。朝鈴想去探望太子問玄,順便問問怎麽消解疠氣,解除神堕,可每當她到火蓮暖閣門口,神侍們便面露難色,說太子問玄身子不爽利,不便相見。
心狩琉璃在一旁氣得跳腳,“不許見!本座乃是堂堂大神帥,還會低聲下氣哄他不成?什麽玩意兒,敢給本座甩臉子?臭丫頭,你敢踏進暖閣一步,本座把貓崽子給殺了!”
等回了獅心殿,心狩琉璃又立在階上,望着地上那一星血跡,神色說不出的複雜。朝鈴想讓人把血跡給擦了,心狩琉璃別別扭扭地不同意。朝鈴坐在玉階上,滿臉郁悶地望着心狩琉璃,道:“大神帥,您到底要糾結到幾時啊?不如您去看看他,反正您現在的模樣,誰也見不着您,您偷看他他也不知道。”
心狩琉璃鮮見地沒說話,居然沉默了。
朝鈴以為她心軟了,要去探望他了。兩個人鬧別扭,必須得有一個人舍得下臉才行。朝鈴正要高興,卻聽她說:“蠢丫頭,本座與他已勢如水火。”
“沒這麽誇張吧……”朝鈴有些惴惴不安。
可仔細一想,大神帥滅了他的國,太子問玄自然會恨她。若是有人蕩平了八條鄉,朝鈴也會恨之入骨。朝鈴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大神帥和太子問玄早就不可能了。
心狩琉璃嘲諷地一笑,“或許這家夥正盤算着怎麽殺本座。”
朝鈴輕聲說:“他殺不了您的,您是大神帥,他只是凡人。”
心狩琉璃漠然道:“當然,但他也留不得了。丫頭,過些時日,替本座賜他一杯毒酒吧。”
她說完人就不見了,留朝鈴一個人呆在玉階上。朝鈴被心狩琉璃方才的話吓住了,當真要這麽殘忍麽?連太子問玄的命都留不得麽?一時間,朝鈴心亂如麻,暗罵心狩琉璃縮頭烏龜。她要殺,她自己殺好了。堂堂大神帥下不了手,把這腌臜事推給朝鈴。
朝鈴腦子裏亂糟糟的,怏怏不樂地前往綿竹谷。雪見神躺在架子床上,小小的身子蓋着單薄的棉衾,像一座鼓起的墳包。神侍們不見蹤影,這清冷的陋室裏只有雪見神一只孤零零的小貓。朝鈴暗罵那些神侍勢利眼,沒良心,自己打來水,輕輕地擦拭雪見神的小爪爪。
雪見神好像做了噩夢,爪爪一抽一抽的,朝鈴把他抱進懷裏,輕輕撫摸他毛茸茸的脊背。
“雪見神,我該怎麽辦呢?”朝鈴撫着他軟乎乎暖洋洋的小身子,“我該不該給他毒酒呢?”
若是不給,數千年後他會為禍蒼生,大神帥固然殘忍,卻深謀遠慮。
若是給了,朝鈴又不忍心。作亂的是朝問玄,不是太子問玄,現在的太子問玄什麽也沒有做錯。
“太難了,太難了!”
朝鈴需要小奶貓的安慰,把臉蛋埋進了他的肚皮。
雪見神醒過來,便發覺自己的肚子沉沉的,被什麽東西壓着。他低下頭,便見師父埋首在他腹部。
雪見神:“……”
還……還是假裝繼續昏迷吧。
朝鈴在他懷裏蹭了又蹭,“最喜歡小白貓了。”
她沒看見,雪見神的耳尖已然通紅。
她埋了一會兒,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她不能待太久,畢竟她現在是心狩琉璃,不是朝鈴。心狩琉璃是不會來看望一只貓崽的,待太久讓人發現她不在獅心殿,必會引人懷疑。現在正是多事之秋,她最好謹慎行事。
她親了親小奶貓的腦瓜頂,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等她離開,雪見神才慢吞吞睜開眼。他一下摸自己的肚皮,一下摸自己的腦瓜頂,渾身滾燙,他覺得自己在發燒。休養了這麽多天,傷沒有好,反而加重了麽?
從那以後,朝鈴每天晚上都偷偷溜過來看他。幫他換被褥,洗爪爪,梳毛毛,順便親腦門,埋肚皮。她走了,他才睜眼,渾身滾燙,耳朵彤紅。可他也聽見,門外有神侍讨論,大神帥臨幸了太子問玄,這幾日去不聞不問。他一怔,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師父把那個男人收入了後宮。
從前的師父殺伐果斷,從不為情緣所累,更不會愛上下界的凡人。
收了太子問玄的人,不是師父,而是她。
他這才明白,原來他并不是她唯一寵幸的小貓。他心裏仿佛被一雙手扼住了,疼痛莫名。
朝鈴越來越擔心,雪見神躺了這麽久,怎麽還不醒過來呢?她指派許多醫仙去瞧,卻都說他恢複良好,至于昏迷不醒便不知為何了。
“你到底何時賜酒?”心狩琉璃不耐煩地問。
朝鈴白了她一眼,摟着小奶貓,說:“好好好,我會賜酒給他的。再等一等,讓他過幾天好日子吧。”
她摸着小奶貓的腦門,輕聲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狠心?可是我也沒辦法,疠氣不能留,他也不能留。”
朝鈴想起老爹對她下殺手的樣子,心裏就一陣難過。
再等等吧,她的心一定會硬起來的。只要她多多回想老爹殺她的樣子,她一定能狠下心。
“為什麽呢?”朝鈴輕點雪見神小巧的鼻尖,“你為啥還不醒呢?”
她離開後,雪見神緩緩睜開眼。他遲遲不醒,是免得她輕薄他時二人相見尴尬。又或許,是存了點讓她能繼續肆無忌憚輕薄他的私心。也可能,是不願意接受她不僅僅寵愛他一只貓的事實。
他摸了摸心口,他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她,要以什麽态度對待她。是師父,還是仰慕的人?她走了,床鋪空蕩蕩的。他挪了挪身子,趴在她躺過的溫暖處。
她到底是誰呢?他又一次思索。
一疊腳步聲響起,朝他的山洞走來。她又回來了?他下意識閉上眼,靜靜等待她走近床榻。一截短短的幽香飄向他的鼻尖,他翕動鼻尖,猛然意識到現在站在他床前的并不是她。
誰?
他猛然睜眼,來人卻快他一步,将捆仙索縛在了他身上。他傷重初愈,氣力不濟,竟無法抵抗。他擡頭,與太子問玄四目相對。
太子問玄注視着他,摸了摸他的頭頂。
“可憐的孩子,要怪,便怪你那狠心的師父吧。”
太子問玄将他攜入大袖,離開綿竹谷,取出機巧飛翼,縱身躍下天階。這幾日太子問玄足不出戶,便是為了造這能翺翔于高天的翅膀。凡人沒有法術,卻有頭腦。他擅工巧,懂機關。只要有頭腦,這些畜牲化作的神明便望塵莫及。
他落在月都舊址,眺望這化為荒土的城池。悲憤盈于心胸,怒火如龍蛇在血脈裏奔湧。他曾祈求上天的憐憫,甚至不惜放棄尊嚴,獻身于暴虐的神明。誰知天不假憐,神明待人如象踩蝼蟻。
“無妨,”他取出袖中被縛的小貓,“那我便讓你們神明看看,凡人的怒火。”
他帶小貓來到山兔姬神殿的遺址,斷壁殘垣上依稀看得見雕刻的彩畫,神殿中的典籍散落一地,好些燒成了焦灰。他來到地下,找到山兔姬煉制疠氣的鼎爐。那些高傲的神明以為把燕陸夷為平地便萬事大吉,卻不知山兔姬的鼎爐乃是神器,天雷也摧毀不了。這神鼎可大可小,伸縮自如。他讓神鼎放大,将雪見神放進那漆黑的鼎腹,雪見神睜着湛藍的眸子,眼睜睜看他阖上爐門。
猛火喚醒鼎爐,疠氣在鼎中沸騰,争先恐後進入雪見神的奇經八脈。雪見神痛苦地嘶嚎,皮毛一寸寸變得漆黑,曾清澈明亮的眼眸黯淡了下去,猩紅色猶如鮮血,滲入他的眼底。當他赤裸着從鼎中爬出,已成為惡兆神。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渾身疠氣翻湧。
“你對我做了什麽?”他質問。
“果然,受疠氣浸染,你們神明便會堕落。”太子問玄眯起眼,打量着地上一絲不挂的少年郎,“恭喜你,你和我一樣,再也無法回到天重原了。”
“不……”雪見神痛苦地皺起眉心。
“我夜夜侍奉心狩琉璃,她連我都要賜毒酒,又何況你這個不受寵愛的弟子?”太子問玄道,“你可知,天重原已發布通緝令,斬殺流竄人世的惡兆神。歸順我吧,做我的孩子,我們一起對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
雪見神心間鈍痛,想起那日師父的喃喃自語。她喜歡白貓,如今他變黑了,她還會喜歡他麽?她對疠氣斬除務盡,她會留下他麽?
他緩緩回首,望見大理石壁上自己的影子。
如今的他堕落,醜陋,像個棄置路邊的垃圾。她再也不會撫摸他、疼愛他了。
太子問玄拍了拍神鼎,無數疠氣從鼎中飛散而出,去往人間各地。月下無數疠氣飛舞,太子問玄仰頭望着天窗外那一彎如鈎新月,道:“今日是你的重生之日。日後,你就叫‘月見’吧。”
他離開神殿,去尋吃食,倒也不懼雪見神亂跑。如今他二人一樣被天地通緝,雪見神只能跟着他。雪見神在神殿的廢墟中摸尋典籍,一本一本過目。他不相信,一定有辦法解除神堕,這是山兔姬的神殿,疠氣是她所創,她一定記了法子。
終于,他找到了她關于“惡兆神”的記載——
“神堕無解,或可分離元神,成正邪二體。此法九死一生,不宜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