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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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鈴醒來,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地窖裏。周遭俱是陰森厚重的石壁,許多衣衫褴褛的男女圍坐在一起,個個神色驚恐,有的還在低聲哭泣。地窖前後兩面牆壁均有鐵閘門,不知哪扇門通往外面。小奶貓從她的衣襟裏鑽出來,探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朝鈴一起四處張望。
心狩琉璃忍着氣飄在一邊,不斷地嘀咕:“丢臉啊,丢臉啊!本座的臉都讓你丢盡了!本座堂堂天重原大神帥,竟能被一群凡人逮到此處,關在鐵籠子裏。本座定要想辦法拿回肉身……”
她屏氣發力,試了好幾遭,朝鈴依舊在她的肉身裏好端端地待着。
她火冒三丈,正待怒罵朝鈴,這丫頭睜着個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瞧着她。
“嗚嗚嗚,大神帥,”朝鈴在心裏說,“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心狩琉璃:“……”
罷了,跟個什麽都不懂的蠢丫頭計較,豈不更丢她的臉?
朝鈴沒閑着,壓低聲音招呼旁邊的犯人,問:“嘿,這位公子,咱們為何被關在此處啊?”
那蓬頭垢面的公子哥兒愁眉苦臉,道:“你還不知道?鎮守神山兔姬,剝削百姓,民怨沸騰。前段時日總有百姓失蹤,太子查明真相,發現山兔姬煉屍為氣,成了個食人血肉的惡神。太子出兵攻打神明,山兔姬惱羞成怒,把黑氣放得到處都是,讓大家都成了吃人的怪物,還派使者上天,說我們叛神。太子讓大家藏進地下溝渠,關閉城門,把那些怪物都囚在了月都地面。可奈何……”
“奈何什麽?”朝鈴問。
“奈何太子終究是凡人啊,凡人怎能抵抗神明?”公子哥嘆氣道,“這不,前不久,咱們的地下堡壘被山兔姬發現了。太子為了保全我們這些人的性命,自願領受刑罰,進了那暗無天日的囚室。”他的目光挪向地窖後方那鐵門,泣不成聲,“不知太子現下如何了。”
周圍的人聽見他的話兒,都悲從中來,抱頭哭泣。
“從前太子在時,所有糧食平均分配,如今山兔姬占了地堡,”有人道,“只有得她寵幸的人才能有糧食吃,我們已經四天沒吃飯了。”
朝鈴萬萬沒想到,事實竟是如此。
懷裏的雪見神動了動,朝鈴把他的腦袋瓜按回外袍底下,小聲說:“你可得藏好,這裏的人這麽久沒吃飯,看見你,肯定要把你剃毛剝皮給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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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見神焦躁無比,他聞見了一股可怖的氣息,正向此處走來。果然,朝鈴話音剛落,前方的鐵閘門徐徐打開,衆人都大驚失色,抱團縮進角落。不知來者是何人,朝鈴很機靈,連忙躲進人堆裏。
一個黑袍胖女人從鐵門後走出來,渾身肥肉顫顫,乍一眼看去猶如一座小小的肉山。朝鈴瞠目結舌,第一次看見如此肥胖的女人——不,神明。她臃腫的兔耳昭示了她的身份,腰間的贅肉如同粗壯的大蟒蛇纏繞了一圈又一圈。
心狩琉璃震驚道:“她上回登天拜見本座,還不是這個模樣!區區數年,曾胖到如此地步?可惡,不知節制,暴飲暴食,丢神明的臉!”
山兔姬着人打開地窖後方的鐵閘門,幾個侍衛從裏面拖出了一個破布麻袋似的男人。
那男人渾身鮮血,遍體鱗傷,烏發覆面,辨不出模樣。只是破損的衣裳底下露出雪白的膚色,可見他本是冰肌玉骨,奈何染了塵埃。
侍衛把他甩在地板上,山兔姬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道:“太子問玄,還不屈從于我麽?”
太子問玄伏在地上,一聲不吭。
山兔姬用腳尖勾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擡頭。于是衆人皆見,他渾身傷口,唯獨面容完好。大概是山兔姬觊觎他的美麗,特地着人不可傷他容顏。他有着烏黑的眼眸,深而長的上挑眼梢,密如鴉羽的眼睫低垂之下,自有一種勾人攝魄的風流。
朝鈴驚呆了,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認錯,這是她爹,那個丢下她遠走高飛頭一次重逢就想要她命的親爹。
他輕輕笑開,帶着刺骨的嘲諷。所有人都看呆了,驚嘆于他笑容中的絕世美麗。
他一字一句道:“你真髒。”
山兔姬怒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道:“來人啊,把他綁起來。”
幾個侍衛上前,把他綁在刑架上。他像個瀕臨破碎的人偶,又像一只釘在架子上的黑色蝴蝶。
“太子問玄,”山兔姬悠悠道,“看看你的子民,個個饑腸辘辘。你曾經為他們修建地下溝渠造福衆生,又從邪怪的手裏拯救他們的性命,你說,他們對你有多忠心?直到現在,見你如此狼狽,沒有一人站出來為你說話。”
大家都低下頭,不敢看太子。
“讓我看看,他們到底對你有幾分忠心?”山兔姬大笑道,“你們這些低賤的凡人,都給我聽好,看到你們的太子了麽?他的手腳筋俱被我挑斷,毫無反抗之力。我要你們羞辱他,玩弄他,奸耍他。今日但凡辱他之人,日後均有糧食可吃。”
朝鈴震驚了,心裏翻江倒海。這世上怎會有這般邪惡的神明?
心狩琉璃在後面看戲,搖頭啧啧啧,“不會真有凡人動他吧?”
周圍衆人無人出列,朝鈴暗暗放心,大家雖然懦弱,卻也不是恩将仇報之人。太子問玄為大家做了那麽多,一定不會被背叛的。
山兔姬眯起眼,忽地伸出手,把一個人吸到掌下,一下擰斷了他的脖子。
“我數三下,若無人上前,便再殺一個人。”
大家面面相觑,臉上都露出驚慌的神色。
“三、二……”
山兔姬即将數到一,朝鈴忍不住就要出去救人,卻被心狩琉璃叫住。她低聲道:“蠢丫頭,我勸你謹慎行事,這山兔姬不知修了什麽邪法,法力遠勝當初。你現在才學幾個小術法,給她塞牙都不夠。再看看,我看這幫凡人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
朝鈴只好止住腳步,可心狩琉璃話音剛落,便有好幾個男人走了出去。
“……”心狩琉璃道,“當我沒說。”
其中一個男人對太子問玄道:“太子殿下,是我們對不住你。可你已經救了這麽多人,不妨再救一次我們吧!”
另一個賊眉鼠目的男人搓着手說:“殿下,您放心,我會輕點兒的。”
太子問玄眼神灰暗,一字不語。方才山兔姬折磨他,他眼中尚有嘲諷的光彩,此刻卻是一點兒光都不剩了。
“畜牲,你們是畜牲!”有個婦人站出來罵道,“太子殿下救我們于水火,你們如此待他,大神帥都要顯靈劈你們!”
“那你倒是讓她顯靈啊!”有個男人目眦欲裂,道,“廢話少說,兄弟們,只要欺辱他便有糧食吃,那還不快上!”
地窖中的人登時分成了兩派,一些人自發組成人牆擋住那些餓紅了眼的男人。可人牆的數量遠少于另一些人,那些男人不費吹灰之力沖破人牆,還把好幾個人砸死在當場。太子問玄看着那些頭破血流的人們,無神的雙眼流下淚來。還有些人縮在牆角,抱頭痛哭。
朝鈴急得團團轉,想辦法,快想想辦法!
人牆崩潰,最後一個護在太子問玄前面的人也被打死。男人們終于到了太子問玄跟前,發了瘋似的撕爛他本就破碎的衣服。
“絕色啊……”有人低嘆,“春風一度,死也值了。”
朝鈴終于忍不住,一掌把那些人掀翻,擋在太子問玄前面。雪見神也從她衣袍下一躍而出,聳着毛發虎視眈眈。
心狩琉璃就知道這魯莽的丫頭必定會沖出去,扶住額角嘆氣。
山兔姬見了她,大驚失色,道:“大神帥!”
“你還認得本座,”朝鈴開始狐假虎威,“今日本座下屆微服私訪,料不到你身為燕陸的鎮守神,竟如此草菅人命,作威作福。”
山兔姬知道自己遮掩不住了,剛想逃跑,卻見這心狩琉璃衣裳髒破,與平日所見非常不同。
“怎麽,還不逃命?”朝鈴擺出氣勢,“你就不怕本座要你狗命?”
山兔姬冷笑,“大神帥,你莫不是神力盡失了吧?平日你最重儀容,怎會如此蓬頭垢面?”
心狩琉璃暗道不好,再次試圖施法運功,拿回肉身。然而她和朝鈴俱無反應,依然是這般模樣。
朝鈴腿肚子發軟,強行穩住,道:“呵,本座遭遇疠氣,沒來得及換衣裳罷了。”
山兔姬有幾分聰明,竟不上當,目光忽然變得兇狠,道:“殺了你,我便是天重原新主!”
她五指成爪襲将而來,雪見神擋在朝鈴身前,化出人身與她交手。清冷的神力滌蕩四周,風與雪結為絢爛的陣法籠住他和朝鈴。
“區區貓崽小神,找死。”
山兔姬驀然發力,疠氣化為利箭,擊碎雪見神的風雪法陣,刺穿了他的肩頭。疠氣如蛇,登時侵入他的經脈。朝鈴深知疠氣的兇惡,登時心提到嗓子眼兒。可她還來不及奔到雪見神身邊,山兔姬就飛了過來。疠氣騰卷猶如血盆大口,即将把她和太子問玄吞沒。
“大神帥!”朝鈴失聲驚叫。
剎那間,二人如琴弦般共振。朝鈴閉上眼,心狩琉璃睜開了金色的眼眸。
浩瀚的神力一震,山兔姬的疠氣瞬時間被淨化,她整個人倒飛了出去。仿佛地震了一般,石壁裂開了縫兒,地動天搖,太子問玄的刑架散了架,他沒了憑依,倒在心狩琉璃的腳邊。
山兔姬不可置信,望着金色神力籠罩中的心狩琉璃,道:“怎麽會……你……你是裝的?”
心狩琉璃俯視着她,金色的眸子充滿不屑。
“渣滓。”
她虛空一點,山兔姬炸成無數碎片。
心狩琉璃提着受傷的貓崽正待離開,褲腳卻被人抓住。她低頭,對上太子問玄的烏色眼眸。
“幫我殺了他們……所有人。”他輕聲道。
周圍還站着許多剛才想要侵犯他的男人,聽見太子問玄這般說,紛紛跪下,哀嚎道:“大神帥明鑒,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都怪他這個廢物,若不是他不敬神,燕陸豈會落得這般田地?對了,大神帥,他還砸了您的神像!神帥廟裏的神像,就是他砸的!”
心狩琉璃問:“本座為何要幫你?”
太子問玄匍匐在她腳邊,破碎的衣裳落下,露出他潔白的脊背,那蝴蝶骨的鋒棱似乎要戳破他冰雪砌成的肌膚。
“神啊,您造就衆生,”他道,“我這卑賤的身子,您可還滿意?”
心狩琉璃眯起眼,不曾言語。
“我願侍奉神明床榻,”他捧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但求神明為我複仇。”
金色的神光中,神明捏住了他精致的下巴,與他四目相對。
“準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