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香肌冷
=======================
朝鈴出去了,院裏只剩下煙羅神、狼神和陸遠檀三人。煙羅神百無聊賴,蹲在門檻邊上拔野草玩兒。
“美人啊,”她問陸遠檀,“你說,到底是誰往我的領地栽種疠木枝,要害我?”
方才朝鈴一番審訊,加上煙羅神從旁解釋,陸遠檀已經知道了隐岐川被人惡意栽種疠木枝的事兒。他搖頭,“在下不知。您性情純真,說話直率,可否是招惹了哪方仇敵?”
“什麽仇敵啊,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認識的人除了隐岐川主君便是你們幾個了。”煙羅神道,“我連男人的小手都沒有摸過呢!再說了,我煙羅人見人愛,誰會忍心記恨我?””
“……”陸遠檀失笑。
她說得倒也沒錯,隐岐川奪了他的城池,直到現在他也不曾恨過她,厭過她。
他不忍心。
他們二人說話談天,都未曾注意到在角落打坐的郁澤雙目緊閉,不詳的黑氣浮上臉頰。
千裏外的山峰之上,披着鬥篷的男人從衣襟中取出一個稻草人,上面以朱砂寫着郁澤的名字。他握着稻草人,疠氣注入其中,千裏之外的郁澤登時睜開雙眼,疠氣猶如黑水盈滿他原本清澈的眼眸。他忽然暴起,利爪伸出,撲向了離他最近的陸遠檀。煙羅神察覺後方驀然暴漲的疠氣,猛地回頭,便見郁澤疠氣化刀,直指陸遠檀。陸遠檀腿傷未愈,無處躲避,竟不慌不忙,閉上雙目。
這次,應當能死了吧。陸遠檀想。
他聽見煙羅神的驚呼,疼痛卻遲遲未曾襲來。他睜開眼,便見郁澤的疠氣刀刃沒入了煙羅神肩頭。
“你——”陸遠檀訝然。
煙羅神猛地發力,神力激蕩,彈開郁澤。郁澤不知疼痛一般,再次揮刀迎上,煙羅神拔出朱邪刀,咬牙抵住他的攻擊。
“栽種疠木枝的壞蛋是你,”煙羅神氣道,“你個大騙子,你騙了陸姑娘!”
陸遠檀見他眼黑無白,神色瘋狂,道:“他好像被控制了。”
Advertisement
煙羅神的肩膀鮮血直流,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傷口附近疠氣脈絡橫生,侵蝕着煙羅神的軀體。
陸遠檀目中焦急,“煙羅神!”
煙羅神再次震開郁澤,抓起陸遠檀的衣領,退至院外。郁澤見一擊不成,似要逃跑,煙羅神厲喝一聲,腳下方寸土地之間長出無數手臂粗的藤蔓,纏繞著郁澤的軀體。然而郁澤不停釋放着疠氣,仿佛個煙爐一般,藤蔓被他染黑,煙羅神的臉色越來越差。
陸遠檀低聲道:“莫再留他!”
“不行,”煙羅神強行提氣,以神力淨化疠氣,“不問出他幕後主使,他日我隐岐川必定大難臨頭。我的領地生活了數萬百姓,我是他們信仰的神明,我豈可坐視疠氣肆虐,生靈塗炭?”
陸遠檀神色微怔,他陸家世代侍奉黑貘神,那大腹便便的神明成日坐吃山空,妻妾成群。他曾心生怨怼,對神明不敬,被父親罰跪祠堂,差點被逐出陸家。他始終不明白,為何人要景仰神明?當宛陽陷落,最先離去的便是那被宛陽百姓供奉的黑貘神。那屁滾尿流的模樣,比他南奔的父親還要狼狽。
原來這世間是有好神明的,只是他現在才遇見。
他輕聲道:“或許宛陽交給你,不是一件壞事。”
“什麽?”煙羅神叫道,“美人,我快撐不住了,辛苦你一下,去把那只貓神給我找回來!”
“不必了。”
陸遠檀接過她的朱邪刀,貍貓一般竄上藤蔓。
“你幹什麽!”煙羅神大驚失色,喊道,“屏住呼吸,小心吸入了疠氣!”
他回眸看了一眼,她墨綠色的頭發飛舞在風中,眸光璀璨,別樣的美麗。他帶着一抹輕笑,忍着腿間的劇痛,攀上藤蔓最高處。底下就是那被藤蔓束縛住的郁澤,他神态瘋狂,獠牙畢現。陸遠檀撕下一塊衣襟蒙住口鼻,猶如一只輕盈的飛燕,躍至郁澤面前,割斷他四肢的經絡。郁澤哀鳴一聲,四肢鮮血直流,直接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陸遠檀躍下藤蔓,右腿沒支撐住,差點跪在地上。煙羅神一把扶住他,讓他坐在一邊休息,同時看到倒在地上的郁澤。
“抽去他的神力吧。”陸遠檀道。
“……”煙羅神猶豫着,“要這樣嗎?不太好吧。”
陸遠檀靜靜看她,“你們神明自愈力極強,前日他被雪見神砍傷,如今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他已淪為別人的傀儡,若不廢去神力,他四肢傷口愈合之後,再行不軌,你該如何是好?”
煙羅神不肯,用樹藤綁起郁澤。
“變成傀儡又不是他自願的,我們不能這樣。等雪見神回來好了,他是個老神明,見多識廣,一定有法子。”煙羅神認真地說道。
她墨綠色的眼眸瞪得圓圓的,是一副非常嚴肅的模樣。不知為何,陸遠檀很想笑。他不自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瓜頂。
“神做主吧,一切聽您的。”
“話說回來,你剛剛好俊啊!”煙羅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原來你身手這麽好!”
“過獎了,神喜歡就好。”陸遠檀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腿。
唉,耍帥太過,骨頭又裂了。
真疼啊。
煙羅神摸了摸自己的肩頭,血已經不流了,可疼痛好像埋進了骨頭,肩膀一扯,她渾身都痙攣。疠氣在侵蝕她的經脈,一點點擴散全身,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去抵擋。她好久好久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了,應該不會有事吧?
她坐下來,靠在陸遠檀身邊,緩緩閉上眼,“美人,你願意做我的郎君麽?”
陸遠檀嘆了一口氣,“我能拒絕麽?”
“你要拒絕?”煙羅神很驚訝,可她有點兒沒力氣了,表達不出她驚訝的神情。
“罷了,”陸遠檀低眉淺笑,“我試試吧。從前未曾娶過親,唐突之處,還請神明見諒。”
煙羅神松了一口氣,道:“好說好說……”
陸遠檀聽她聲音漸小,氣力不濟,道:“您休息一會兒吧。”
“好吧……”煙羅神輕輕道,“美人……我好累啊,我短短地休息一下,一會兒貓神回來了叫我。”
***
朝鈴氣沖沖向雪見神走去,“雪見神,您怎麽能奴役信仰您的小貓呢?”
雪見神捧着她濕淋淋的衣裳站起身,淡漠地回首。
“愚笨的鈴铛。”他評價,“你仔細看,它是誰?”
“又說我笨,”朝鈴問,“它不是小貓,難道是月見神?”
雪見神沉默不語。
“……”朝鈴結巴了,“真、真是月見神?”
她正要上前仔細看,卻見大木盆邊上空空如也,那小黑貓已經不見了。朝鈴瞪圓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真是月見神?月見神怎麽會幫他們洗衣服呢?
“他被吾所傷,神力衰弱,失了人形,不得不如此。”雪見神淡淡解釋。
朝鈴心中忽然對雪見神升起由衷的景仰,想不到雪見神不僅能暴打月見神,還能逼迫月見神洗衣服。幹得好,幹得妙啊!朝鈴恨她沒有早來片刻,那樣她就能多觀賞月見貓洗衣服的樣子,把這幅美妙的畫面永遠存在腦海裏。
雪見神把洗好的衣裳放進木盆,剛剛把它端起來,忽然神色一凜。
“怎麽了?”朝鈴問。
“是疠氣,走!”
雪見神把木盆塞進朝鈴懷裏,攬住她的腰,乘風雪而起,直奔小院,待到時戰鬥已經結束,郁澤躺在地上,滿地鮮血。陸遠檀把事情原委講了一遍,雪見神微微凝眉,往郁澤眉心注入神力。
“如何?”陸遠檀問。
“的确,”雪見神點頭道,“是傀儡咒術。”
“難怪郁澤不知道疠木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來的,原來他是被控制了。”朝鈴擔憂地問,“這咒術能解麽?”
雪見神道:“沒有必要了。”
朝鈴問:“什麽意思?”
陸遠檀輕輕推了推肩上的煙羅神,“神,醒醒,雪見神回來了。”
煙羅神閉着眼,沒有回應。
陸遠檀一愣,打開她肩頭的碎布一看,她的傷口非但沒有自動愈合,反而越加深黑,黑色的經絡往她的鎖骨擴散。朝鈴也呆住了,不住喊煙羅神,她一聲不吭,那安靜的眉眼恍如木雕冰刻,朝鈴仿佛又看見了許久之前第一次在神殿裏見到的那個沉睡不醒的女神。
她怔怔然回頭,望向雪見神,“她怎麽了?”
“疠氣湧入奇經八脈,”雪見神緩緩道,“神堕的邊緣。”
“怎麽會?”朝鈴不相信,“她只受了一次刀傷!”
“疠木枝有多少根,在隐岐川種了多少日?朝問玄早有預謀,隐岐川周圍的疠木枝累日侵蝕,再加上郁澤今日這一刀,煙羅神避無可避。”雪見神淡淡道,“鈴铛,命運無可更改,煙羅神的劫難命中注定。”
朝鈴漸漸明白了,疠木枝像溫水煮青蛙似的侵蝕着她,今天郁澤的偷襲是最後一根稻草,她足智多謀的父親監視着他們,等待着他們的靈光琥珀。煙羅神神堕,後續的事情可想而知,隐岐川必定成為第二個雪見城。只是朝鈴萬萬想不到,她開啓靈光琥珀本是為了拯救煙羅神,卻在一無所知之時成全了她父親。
“雪見神……我……”她淚如雨下。
雪見神輕輕搖頭,“不是你的錯,命中之劫,早已注定。”
陸遠檀的臉色比她更加蒼白,電光火石之間,他腦海之中閃過了些什麽,似有一些屬于又不屬于他的記憶畫面雪花片般一閃而逝。他心裏驀然湧出潮水一般的悲痛,這悲痛似乎已經積攢了許多許多年,直到這一刻才噴湧而出。
“雪見神……”陸遠檀輕聲問,“你早已預料到今日?”
雪見神不語,陸遠檀又望向朝鈴。
朝鈴忍着淚,道:“我們其實是從很多年後來的,如果我不插手,你與煙羅神相愛,陰差陽錯之下,煙羅神受傷沉眠,而你身患絕症,你們注定陰陽兩隔。我以為我可以改變煙羅神沉睡的命運,改變你們的命運。”
誰曾想她沒能做到,反倒讓煙羅神陷入神堕的危機。
“我,”朝鈴猛地站起來,道,“要不我再回到過去一次?”
“你再來無數次,亦是徒勞。”雪見神道。
煙羅神無意識地皺眉,黑色的經絡蟲子一般爬上她白皙的脖頸,她滿額虛汗。隐岐川上空風雲變幻,不詳的黑雲籠罩上空,許多樹木竟提前開始枯萎。
“她要神堕了。”陸遠檀喃喃道。
“不行,”朝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煙羅神一旦神堕,我父親必定引來疠氣席卷隐岐川。”
“姑娘,”陸遠檀擡眸,問,“在你原來那個結局,煙羅神可曾神堕?”
“換了一次代,并不曾神堕。”朝鈴道。
“那麽,”陸遠檀微笑,“回到你原本那個時間吧。”
“可……可是……”朝鈴說,“你會死的。在我原本那個時間,你為了拯救長眠的煙羅神,跋涉四野,沾染了疠氣,身患絕症。我遇見你時,你已命不久矣。”
“無妨。”陸遠檀輕輕搖頭,“能遇見煙羅神已是我平生大幸。我這一生,被囚于陸家的百年家訓,囚于城主府邸的四角天空。我為宛陽而活,為家族而活,為父親而活。想不到,宛陽陷落之後,竟是我平生最自由的日子。”他淡淡微笑,撫摸煙羅神墨綠色的眉睫,“她予我風花雪月,予我桃葉春水,予我他人不可企及的傳說。與煙羅神相伴這幾日,足以抵我漫長餘生。遠檀何其有幸,遇神明兩世,得神明兩世垂愛。”
朝鈴呆呆聽着,流下淚來。
“求二位成全,”陸遠檀向雪見神和朝鈴颔首,“遠檀拜謝。”
雪見神執起朝鈴的手,她腕子上挂着金珠一般的靈光琥珀。雪見神将神力彙入靈光琥珀,周遭的一切忽然鴉羽一般紛飛而逝,這偌大的天地頃刻間崩塌了一般彙入時光的長海。朝鈴淚如泉湧,雪見神把她抱入懷中,不讓她去看和世界一起消失的煙羅神和陸遠檀。
當朝鈴睜開眼,她又回到了原點。
煙羅神的神使娃娃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終于找到你們了!”
“何事?”雪見神問。
神使娃娃喘了口氣,道:“陸遠檀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