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怨靈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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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遠檀無父無母,沒有親人又無家鄉,神使娃娃不知道把他的遺體交給誰,就暫時存放在了隐岐川的義莊。朝鈴過去探望,便見他一襲單薄的白衣,靜靜躺在簡陋的薄棺之中。他的眉間猶有郁郁之色,似仍在擔心煙羅神和隐岐川的安危。朝鈴的淚止不住地落,肩膀簌簌顫抖,哭得倒不過氣兒來。雪見神遞來巾帕,“至少,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隐岐川疠氣的症結所在。”
兩個神使娃娃喜形于色,道:“還請神明示。”
雪見神打開掌心,風雪憑空而生,捏出疠木枝的模樣,“此物名喚‘疠木枝’,爾等務必全境清查此物,則隐岐川疠氣之危暫時可解。剩下的,交給吾。”
神使娃娃們激動地擁住對方,“我們的神終于有救了!”
朝鈴呆呆站在薄棺旁,心裏頭破了個口子似的,空空的。煙羅神即便醒了,也不再是原先那個天真純善的煙羅。這世上的事好奇怪,朝鈴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像陸遠檀和煙羅這般的好的人罹患大難,而壞人就能自在逍遙?人生百年,似乎困苦才是常态,喜樂團圓是萬裏挑一,千載難逢。
其中一個神使娃娃見朝鈴神色悵惘,拉了拉她的衣袖,道:“朝鈴姑娘,莫再傷心。陸遠檀臨終有言,希望您把他埋在巨木的樹根下。凡人的壽命終究有終點,他這般何嘗不是長伴煙羅神身側?等我們清除了疠木枝,他在天有靈,看見隐岐川脫離危難,必定十分欣慰。”
朝鈴抹了抹眼淚,拍拍臉蛋,告訴自己振作起來。
事情還沒有做完,她答應過陸遠檀要解決隐岐川的危機,她一定要做到。
“你說得對,”她用力點頭,“那就麻煩二位盡快去清查疠木枝。”
神使娃娃們領命而去,朝鈴望向雪見神,道:“疠木枝沒了,疠氣也會驅除,我爹必然不會坐視他的奸計落空。接下來,他十有八九會想法子謀害煙羅神。”
雪見神摸了摸她的腦袋瓜,“不算太笨。”
“我們得快點兒去巨木神樹,保護煙羅神!”
朝鈴拽住他的袖子,就要往外走,雪見神卻不動彈,微微往回收勁兒,朝鈴一個沒有站穩,倒進了他的懷抱。
“你、你幹嘛!”朝鈴氣道,“陸遠檀還在邊上躺着呢,屍骨未寒,你就想當着人家的遺體幹壞事!”
雪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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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裏,他俨然已是個色胚。
他淡聲道:“你不必去。”
“去哪兒?”
“煙羅巨木。”
朝鈴急了,“為什麽不讓我去?”
“你不通仙術,無所裨益,徒增累贅。”雪見神道。
屆時恐怕免不了一戰,他怕她被殃及出事。
朝鈴沉默了,他說得對,她是個凡人,根本幫不上忙。她撅撅嘴,有些不高興,“我掄菜刀還蠻厲害的,而且……”她偷偷看他,“你不是分了我點兒你的神力嗎?你就不能教我幾招?”
雪見神又摸了摸她腦袋瓜,“時間太短,你學不會。”
朝鈴垂頭喪氣,“那我不跟着你,我去哪兒?”
雪見神也沉默了,基于從前的經驗,只要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必定惹出什麽爛桃花來。那些凡人不知是何等眼光,偏偏就喜歡這野丫頭。雪見神眉心微蹙,想了片刻也沒想出什麽好去處。
朝鈴在一旁涼涼道:“不若把我送到月見神那裏去,月見神肯定能保護好我。”
雪見神眉目一凜,道:“休想。”
罷了,還是把她拴在褲腰帶上吧。
雪見神向朝鈴伸出手,朝鈴樂滋滋地把手放進他掌心。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握起來柔弱無骨。他拉着她,帶她踏風踩雪,來到巨木之上。煙羅神仍沉睡在藤蔓的簇擁裏,長而翹的眼睫就像漆黑的蝶,無聲地栖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
神使娃娃不斷來報告清除疠木枝的進展,随着大量疠木枝被發現、鏟除,煙羅神身上飛出的熒綠光點越來越少。那是因為疠氣減少,她不再需要大量透支神力去淨化疠氣。她的臉色也好了起來,原先蒼白得幾乎透明,現在慢慢有了血色。朝鈴好幾次看見她的手指輕顫,眼皮微動,似乎是要蘇醒的模樣。
日落西山,雪見神抱臂立在樹梢,眺望遠天晚霞。隐岐川上空的黑氣已經散去,多日來遮蔽穹蒼的黑霧消失,璀璨的金烏出現在密林的盡頭。朝鈴靠在煙羅神身邊,昏昏欲睡,又強打起精神來,生怕漏掉什麽敵人來犯的蛛絲馬跡。
“禀告雪見神和朝鈴姑娘,”神使娃娃興高采烈地跑過來,“隐岐川境內已經沒有疠木枝了!”
“太好了。”朝鈴松了一口氣。
“可是為何煙羅神還未蘇醒呢?”神使娃娃憂愁地望着藤蔓裏的神明,絞着兩只小手,一副淚眼朦胧的樣子,“煙羅神不會傷了元氣吧?”
朝鈴恻隐心起,蹲下身摸了摸神使娃娃小小的腦袋瓜,“不要想太多,你們的神一定會沒事的!”
雪見神微微側目,凝眉望向神使娃娃。
神使娃娃向煙羅神走去,“神,您醒醒呀!”
朝鈴也很難過,卻不知如何安慰他。正要說話,忽見雪見神指尖凝出冰霜雪刃,聲音冷如冬日寒風,“再上前一步,殺你。”
話音剛落,神使娃娃忽然暴起,化為一道漆黑的虛影,直刺沉眠中的煙羅神。朝鈴大驚失色,只眨了一下眼,便見雪見神已經閃現在“神使娃娃”面前,與他纏鬥了起來。雪見神招招致命,周身環繞霜刃,寒氣如槍矛一般刺骨。那刺客不敵,被擊出去幾丈遠,化形也維持不住,術法崩潰,黑氣逸散,露出了他的原貌。
他一襲黑衣,兜帽蓋住臉龐,露出一角蒼白的下巴和淡紅色的嘴唇。
然而,僅憑那一角下巴朝鈴也認出了他。
“小狼!”朝鈴失聲喊出來。
郁澤面無表情,“擋路者,殺。”
郁澤周身黑氣騰湧,眼眸也逐漸完全變黑。不知他施展了什麽功法,朝鈴明顯感覺到疠氣暴漲了好幾倍,周圍處處彌漫了疠氣結成的黑霧。所幸有月見神套在她脖子上的九牧之金狗鏈子,所有黑氣逼近她時統統消散無影。雪見神召出無數雪刃,朝郁澤飛射而出。一瞬間,雪刃若狂風驟雨,挾裹着刺骨寒氣逼面而來。而郁澤微微弓身,恍如繃緊的弓弦,而後瞬間射出,化為無數道虛光殘影,躲避道道雪刃,從雪刃與雪刃的縫隙間穿過,從袖中拔出疠氣長刀,直劈雪見神的面門。
雪見神一動不動,面前自動生出霜雪屏障,郁澤在進入他周身三尺範圍內的剎那間從刀尖開始寸寸結冰。時間仿佛暫停了,他被凍在了半空中。然而,冰封蔓延出一道裂痕,僅僅片刻,冰凍玻璃一般裂開,他從冰封中脫身,刀刃再次劈向雪見神的頭頂。
“吾可否殺他?”雪見神竟然還有閑心扭頭,問旁邊的朝鈴。
朝鈴怒道:“不可以!”
雪見神似乎感到非常麻煩,啧了一聲,拔出天禦刀。刀刃與刀刃相接,火花迸濺,神力激蕩,周遭無數樹木被砍去了尖兒。幸虧朝鈴趴得快,五體投地貼着樹幹,神力從她頭頂上過,幾绺頭發落在她面前。
風雪降臨,雪見神在雪中與郁澤打了起來。因為不能直接把郁澤給殺了,雪見神處處留手,不使殺招。這樣一來,郁澤就變得難纏了起來,戰況十分膠着。
朝鈴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半空,忽見雪見神回身,厲喝了一聲:“鈴铛!”
她感覺到身後陰沉的黑氣,愣愣地擡起頭,對上一張陰郁豔麗的面容。她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張臉了,以至于她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眼前人是誰。這麽多年了,他好像從未變過,那雙烏濃的眼眸望着你的時候,似乎欲語還休,訴說着無限情意。他微微蜷曲的烏發發梢落在朝鈴眼前,朝鈴記得她小時候總是趴在他身前,用肉肉的小胖手抓他的發梢。
“好久不見,”他輕聲道,“鈴铛。”
雪見神被郁澤攔住,一時之間竟無法返回朝鈴身側。雪見神動了殺心,周身風雪驟然變急。
朝鈴迅速站起身,張開手臂擋在煙羅神前面。
“你不許動煙羅神!”她大聲喊。
“許久未見,”朝問玄道,“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麽?”
“爹,”朝鈴心如刀絞,“你為什麽要當壞蛋?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幹的壞事兒僅限于吃軟飯。你為什麽就不能安安分分當個軟飯男呢!”
“……”朝問玄淡淡地笑,“跟我走吧,鈴铛。雪見神不是你的良配,為父為你另謀佳緣。”
“你管我嫁給誰,”朝鈴憤憤道,“以前你沒管過我,将來你也休想管我。我嫁給阿貓還是阿狗,都不關你的事。”
朝問玄嘆了一口氣,“傻孩子,你在此不過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也罷,我又不止你一個孩子,何必憐惜?”
朝鈴沒聽懂他說的話,只見他擡起手,大袖滑下手腕,露出蒼白如雪的小臂。一瞬之間,他周身的所有黑氣化為無數猛虎,四足踏地,毛發直聳,猶如離弦的箭一般奔向朝鈴。朝鈴脊背發涼,腿肚子打抖,偏不肯避開。雪見神目眦欲裂,不顧郁澤劈來的刀刃,直直飛向朝鈴。
猛虎近在咫尺,就在眼前!
時間在這一刻忽然靜止——
“喂,醜丫頭,”心狩琉璃忽然出現,“你也太廢物了吧。”
“大神帥!”朝鈴眼睛發亮,“救我小命!”
“你明明已經有了神力,為何連這等小小術法都對付不了?”心狩琉璃咂舌,“果然凡人就是蠢。”
朝鈴強忍住心中的怒火,陪笑道:“沒錯,天下最蠢的就是我了。我啥也不懂,啥也不會,哪裏比得上威武霸氣的心狩大神呢?大神帥您美豔無雙,氣吞山河,天下第一,一定不會對可憐的我坐視不理。”
“錯了。”心狩琉璃擺擺手。
朝鈴心涼了,這王八蛋神明真的要袖手旁觀?
“本座可不僅僅是天下第一,”心狩琉璃雙手抱臂,道,“本座是天上天下,無人可敵。”
朝鈴保持微笑,“您說的都對。”
“行吧,雖然你蠢笨無知,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心狩琉璃打了個哈欠,“本座就幫你這一回。跟着本座念: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
朝鈴一字一句跟着念,忽然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似的,頭頂、丹田和腳心都滋滋冒着熱氣。
“好難受啊大神帥!”她快哭了。
“忍着。繼續念!”
朝鈴繼續念,經脈裏靜寂的神力好像蘇醒了過來,身體好像成了個炮仗,馬上就要爆炸了。不知不覺當中,她覺得自己的五感好像靈敏了許多。她看見雪見神焦急的神情,周身環繞的冰晶,郁澤手中的黑刃沒入雪見神的後背,她聽見四周的心跳,遠處風起雲湧,極北之地的蒙翳淵海戰争未休,戰鼓響徹天穹。
“可以了。”心狩琉璃道。
時間重啓,一切重新開始流動。心狩琉璃的神魂站在她的身後,虛虛握住她的右手。她做出了揮劍的姿勢,狠狠向朝問玄劈過去。渾身的神力如洩洪一般傾瀉而出,無形的劍勢化為有形,璀璨的金光比夕陽還要耀眼,如泰山崩頂一般劈在朝問玄身上。
朝問玄看到這一招的瞬間雕像一般定在原地,竟不躲也不閃,生生接下了這一劍。
“原來你在啊……”他嘴角洇出鮮血,“我還以為我失敗了。”
雪見神終于趕到了朝鈴身邊,将朝鈴護在身後。然而,他也略略蹙眉。方才朝鈴那一劍好生熟悉,又是心狩大神的劍招。他記得這一劍,被他的師父命名為“九天神雷無敵劍式”。古老的神明崩逝久矣,劍招早已失傳,朝鈴從而得來?
“好,很好。”朝問玄低低道。
他揮了揮手,郁澤收起兵刃,二人化為黑氣飛走,轉瞬不見蹤影。
朝鈴喘着粗氣,發現雪見神後背受了傷,黑血汩汩往外冒。
“你受傷了!”朝鈴道。
“無妨。”雪見神搖頭。
什麽無妨,那傷口深可見骨,朝鈴從未見雪見神受過這麽重的傷。她心裏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感受,雪見神拼死也要救她,為什麽呢?她回想起最近雪見神諸多不正常的舉動,包括鐵了心要娶她這件事,心裏升起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難道……
她正要繼續說什麽,腦袋忽然變得暈乎乎的,手腳也後知後覺地脫了力,眼前天旋地轉。
“我……”朝鈴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