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知夕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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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裏一下子陷入陰沉沉的黑暗,朝鈴聽見頭頂吱吱嘎嘎響,是雪見神上床安歇了。小窗外風聲蕭瑟,搖着谷中的翠竹,波浪般的綠影滾過床榻。不知過了多久,床上人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緩綿長,也不再翻身騰挪,應是睡熟了。
朝鈴開始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衣裳摩擦地面,發出悉悉窣窣的聲響,弄得她心驚膽戰。
明明知道雪見神聽不見她倆的對話,心狩琉璃仍是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叮囑道:“慢點慢點,你要是被發現,本座就手撕了你。”
“別吵!”
“可惡,”心狩琉璃抓狂道,“本座真是被你的愚蠢傳染了,怎麽能答應你來探望這只貓崽!”
“你別看我了,你越是盯着我我越着急!”朝鈴在心裏大吼。
“你以為本座想盯着你麽?多看一眼你的蠢樣,本座要折壽一千年!”
她徹底噤了聲,蒸發了一般,也不知去了哪兒。
朝鈴爬出了床底,壯着膽子擡頭看了床上一眼,棉被隆起一個小包,雪見神側身躺在裏頭,睡得很熟,動靜全無。朝鈴略略安了心,繼續往外爬。她沒看見,她的身後雪見神睜開了眼,一雙幽藍的貓瞳在黑暗裏發着光,像兩簇冷熒熒的鬼火。他的匕首緩緩從被褥裏伸出,伸到一半忽然頓住。他發現這個潛入他寝居的家夥背影好生熟悉,似乎是師父。
他一下子擰了眉,師父怎麽會來他這兒?
原本威嚴莊重的師父此刻正撅着屁股,手腳并用,蟲子一般伏在地上向洞口爬行,一身錦繡衣裳沾滿了髒兮兮的灰塵。雪見神沉默了,不動聲色地收回了匕首。雖然不知道師父夤夜造訪的用意是何,但……還是不要打擾她了吧。
短短幾尺的距離,朝鈴卻好像走不到盡頭似的。冷風穿過洞口的布簾子,吹得她心尖兒發顫。她手腳凍得有些麻了,尤其視野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經過三腳盆架的時候,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伶仃的架子腿兒,盆架一下子悠悠晃動了起來,頂上的黃銅盆哐當砸在她頭頂。寂靜的山洞裏,這一聲恍若驚雷,朝鈴一把接住腦袋上的盆,僵在了當場。
朝鈴:“……”
雪見神:“……”
這聲響也不算大,他應該可以聽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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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鈴頂着銅盆顫巍巍地回頭,只見床榻那兒毫無動靜,雪見神睡得不省人事。她撫了撫胸口,幸虧貓睡得熟,要不然就露餡了。她輕輕放下銅盆,繼續向前膝行。即将到達洞口,她卻聽見有什麽東西吱吱作響,手指尖還碰上了個毛茸茸的東西。她一低頭,對上了一雙赤熒熒的火眼。
朝鈴霎時間反應過來她剛剛摸到了什麽——是老鼠!
她整個人被冰雪凍住了似的,一點兒也動彈不得。那老鼠蹲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吱吱亂叫。朝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鼠。小時候一只老鼠竄進家裏來,她能待在床上一天不下床。她在心裏瘋狂呼叫心狩琉璃,那家夥失聯了似的,一點兒聲兒也沒有。
雪見神等了許久,也沒聽見師父再挪動半分。他忍不住睜開眼,便見師父與那老鼠對峙着。他常聽別人說他的師父神通廣大,深不可測,而今一看,師父似乎的确不可度量。他實在猜不出師父為何要像小賊一樣潛入他的寝居,那老鼠又有什麽奇怪之處?
朝鈴深吸了一口氣,一寸寸挪動身體,往洞口那兒靠去。老鼠睜着兩粒陰森森的火眼,仿佛哪裏鑽出來的惡煞,有種磨牙吮血的陰狠味道。幸好它全程沒有動彈,朝鈴安全離開山洞。
朝鈴剛走,雪見神彈出一枚紐扣,啪地打入老鼠的腦袋。老鼠當場暴斃,吱吱聲戛然而止。他赤足下了床,蹲下身端詳地上的老鼠。老鼠的腦袋被他的紐扣打爛了半邊,流出一灘粘膩的黑血。它的血很不尋常,竟散着股森然的黑氣。雪見神眼神微沉,神色變得凝重。方才師父想必是發現了這老鼠渾身黑氣,才駐足端詳。
來不及細細研究這可疑的老鼠,他的經脈又疼了起來,額頭慢慢滲出細汗,他蹒跚着挪回床榻,沉默地望了會兒漆黑的床頂,閉上了雙眼。
朝鈴走出山洞,這才發現雪見神在谷裏開墾了田地,種了好多小白菜。只不過那家夥不大會照料田地,許多白菜都蔫巴了。朝鈴彎下腰查看這些白菜灰綠瘦小的莖葉,感覺是沒怎麽施過肥,所以長得不好。想不到堂堂神明,要靠種菜來養活自己,朝鈴很是心酸。
她站起身,離開綿竹谷。行走在靜谧的天階上,銀河圍繞着整座天重原,伸手就可以摸到閃爍的星塵。遠處懸空的山巒間有好幾座弟子學舍,個個燈火通明,窗紗之後人影紛紛,觥籌交錯,隐隐可聞絲竹之音。而綿竹谷冷冷清清,獨自陷在凄冷的黑暗裏。別的弟子都能住雕欄畫壁的廣廈,為何只有雪見神住在那等破山洞?
朝鈴好不容易回到了獅心殿,只見心狩琉璃大馬金刀坐在她的神座裏。這厮見她回來了,滿臉都是嫌棄。朝鈴為雪見神抱不平,道:“大神帥,您也太偏心了。你知不知道,雪見神的屋子裏有老鼠!”
“他是貓,老鼠正好給他當夜宵。”心狩琉璃漫不經心地說。
“你怎麽能這樣!”
心狩琉璃哼了聲,“他是神又不是人,那些小傷,将養個三五個月就能好。一只貓崽能拜入本座門下已是三生有幸,還想要本座給他什麽優待?将來他上了戰場,他又不能靠可愛打敗敵手。況且現下乃是多事之秋,凡間的燕陸國起了滔天大疫,那些愚昧的刁民竟責怪本座不替他們消災解厄,推倒本座的神像,踐踏本座的威名。本座正打算遣兵出征,哪有閑工夫去照料一只孱弱的貓崽?”
朝鈴一怔,問:“因為他們渎神,所以您要懲罰他們麽?”
“嘁,”心狩琉璃擺擺手,“本座肚裏能撐船,豈會同這些蝼蟻計較?”她蹙起眉心,“是這疫病着實蹊跷,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整個燕陸都被疫病埋葬,不祥的氣息甚至浸染了風雨星辰,到了天重原。本座必須盡快斬滅源頭,掐斷這禍根。”
“那燕陸的百姓怎麽辦?”朝鈴有些擔心。
“自然只有死路一條。”心狩琉璃道,“何必傷心?你們凡人最能繁衍,區區一國罷了,本座在這天上打一個盹,你們凡人能生十個燕陸出來。”
數十萬人的生死,在她口中恍若輕飄飄的浮雲。朝鈴忽然明白,眼前這個心狩大神不是雪見神那樣愛護子民的神祇。在她眼裏,凡人是野草,多一茬少一茬,對她來說都沒什麽分別。朝鈴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也無法苛責她。大象會在乎腳下的螞蟻麽?對于長生不死的神祇來說,朝生暮死的蟲豸又何足道哉?
“好吧,你們神仙的事兒我一個小凡人插不了手。”朝鈴叉起腰,“不過,小貓的事兒我一定要管。”
心狩琉璃猛地逼近她,二人四目相對。朝鈴看見她眼眸裏凜冽的金色,光華萬千,如絢爛的刀光。她低聲道:“小東西,休要得寸進尺。睡你的覺,滾回你的兩千年後去。”
朝鈴毫不畏懼地同她對視,“大神帥,你容忍我待在你的軀體裏,恐怕不是因為憐惜我的性命,而是你根本沒法兒把我趕走吧!”
心狩琉璃的金色眼眸猛地一震,又微微眯起,“那又如何?本座遲早會找到辦法。”
朝鈴扭身往外走。
“你幹什麽去?”心狩琉璃跟上她。
“我要昭告天下,我是天字第一號大傻冒。”朝鈴擲地有聲地說。
“你敢!”心狩琉璃幾乎炸毛。
朝鈴回過身來,“如果大神帥不想讓別人知道您是天字第一號大傻冒,那我想要的東西,大神帥都必須滿足我!”
心狩琉璃冷笑,“無恥的凡人,本座……”
朝鈴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心狩琉璃咬牙切齒的聲音,“本座答應你!”
“那便有勞大神帥啦,”朝鈴喜滋滋地回過身,沖她行了一禮,“我要能讓小白菜長得又快又好的肥料,滅老鼠的老鼠藥,還有……靈光琥珀!”
心狩琉璃堂堂神明,當然沒有肥料和老鼠藥這種東西,但她有靈氣濃郁的太極丹液和見血封喉的烏頭毒藥。朝鈴把東西拿到了手,當即返回綿竹谷。她要在神游回兩千年後之前,再幫少年雪見神一個小忙。
第二日,天光大亮,雪見神從睡夢中醒來。他支着床沿,緩緩起身,還未下床,目光登時一滞。山洞裏躺了許多口吐白沫的死老鼠,幾乎無處下腳。一夜之間,山洞裏的老鼠盡數暴斃。
他颦蹙眉心,披衣下床,掀開遮在洞口的布簾。他剛要邁步出門,擡頭一看,步子止在了原地。他菜地裏的小白菜一夜成熟,長得比他人還高。一眼望過去,綿竹谷成了一座茂盛的白菜林,那些白菜棵棵有男人環抱那麽粗。
雪見神:“……”
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