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鎖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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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身子單薄如紙,抱在懷裏沒有分量。朝鈴心生憐惜,卻又滿心的疑惑。這少年名喚“雪見”,還管她叫師父。他不會是少年時期的雪見神吧?而她現在這情形,難不成莫名其妙成了心狩大神?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怎麽會突然就來到了兩千年前?
少年雪見傷得很重,朝鈴想把他抱進殿去,剛要起身,卻見階上的金甲将軍都一臉震驚地看着她。
朝鈴下意識止住了動作,問:“你們……”話剛說出口,她又想起古神與凡人不同,說話習慣自然不一樣,她回想着雪見神平日說話的語氣,咳了一咳,道,“爾等為何這般看吾?”
一個金甲将軍抱拳行禮,回複道:“無他,只不過往日大神帥素來不喜雪見神,沒想到今日竟會出手相救。上回雪見神打傷同門,在您這兒挨了笞杖之刑,下天階的時候滾了下去,您明明就在殿中,卻并不曾出手……”
朝鈴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雪見神同他師父的關系這般疏離。完蛋了,朝鈴抱着雪見神的手有些僵硬,她這一出手,不就露餡了麽?若是被他們發現她不是大神帥,會不會被當成妖異邪物處理?她心裏頭有些發慌,絞盡腦汁想有什麽理由可以暫且搪塞過去。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威嚴的女聲——
“學本座說話。”
“欸?”朝鈴一愣,正要四顧左右尋找聲音的來處。
“蠢貨,不要四處張望。”聲音又道,“說:本座行事,何須你來指教?”
朝鈴回過神來,莫非這聲音是真正的心狩大神?她心中一喜,頓時有了底氣。她模仿大神的語氣,壓着嗓子道:“本座行事,何須你來指教?”
那金甲将軍意識到自己多言,大驚失色,單膝跪地道:“屬下多言,大神帥息怒!”
朝鈴耳畔又響起那聲音,“忤逆神上,杖責八十。”
朝鈴小聲嘀咕,八十杖?這也太重了吧,就算是神明也會被打殘的吧!
那聲音竟聽得見她心裏的話兒,不耐煩地說:“讓你說你就說,哪來這麽多廢話?”
朝鈴撇撇嘴,道:“忤逆神上,杖責八……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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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将軍哭道:“大神帥饒命,屬下再不敢多言了!……欸,才三十?”
朝鈴問:“怎麽,你嫌少了,那便八十……”
“不嫌少不嫌少!屬下這就去領罰!”金甲将軍連忙叩首,屁滾尿流地跑了。
那聲音道:“讓他們滾,把這礙眼的貓崽子帶走。”
朝鈴抱着懷裏小小的雪見神,有點兒不舍得。現在才發現,他的貓耳朵和貓尾巴都露在外頭,毛茸茸的,絨毛上還沾着星星點點的血跡。是因為年紀太小,神力不濟,藏不起來麽?可朝鈴不能任性,如果對他關照太多,一定會讓人瞧出端倪。
朝鈴橫眉立目,道:“都滾出去,把這貓崽子也帶走,改日本座再問他的罪!”
“是!屬下這就帶他回綿竹谷。”
立時有個金甲将軍上前,抱走了朝鈴臂彎裏的雪見神。朝鈴剛剛故意說了她日後還要見雪見神,這些家夥應該會幫她給他治傷的吧?否則雪見神要是傷重不治,罪過就成他們的了。不行不行,朝鈴不放心,一會兒還是得想個法子去探望雪見神。
“蠢貨,還不快進殿來?愣在那裏幹什麽?頂着本座的臉,露出那等癡呆的表情,你是嫌露餡露得不夠多是不是?”
朝鈴:“……”
朝鈴慢吞吞挪進金殿,獅頭神座上多了一個半透明的人影。那是個明豔冷漠的女人,身材高挑,神色傲慢。她一身窄袖明黃翻領袍,腰帶束起一把勁窄的好腰身,整個人鶴一樣挺拔。她腳上蹬着雲紋長筒皂靴,褲腿嚴絲合縫地收進靴筒裏,還跷着二郎腿,連腳尖都透着不可一世的味道。
她居高臨下地睥睨朝鈴,道:“名字。”
“朝鈴。”朝鈴老老實實地回複,“朝陽的朝,鈴铛的鈴。”
“是什麽?貓還是狗?你這麽蠢,難道是頭豬?”
“……”朝鈴很想罵她,又不敢,憋着氣道,“我是人,是凡人。心狩大神,我為何會在這裏?”
她單手支着下巴,道:“數天前,本座察覺你我神魂交換。穿越數千年的時空,讓本座同你一個凡人交換神魂,促成這件事的人有點兒本事。只不過本座神通廣大,法力通天,若本座不想,自然可以拒絕交換。你就不同了,你是個弱小的凡人,無法操控自己的神魂。你的肉身與本座有了聯系,神思不定時你的神魂就會在兩具肉身之間游移。想必此刻,你在你那邊是睡着了吧。”
朝鈴恍然,難怪她最近總是做奇怪的夢,原來是她的魂魄夢游到心狩大神的軀體裏了。
朝鈴撓撓頭,問:“那我該怎麽回去呢?”
“或許等你再次睡着就游回去了。”心狩琉璃聳聳肩,“放心,若你回不去,本座會大發慈悲,為你尋個貓啊狗的什麽的肉身。左右本座閑來無事,可以養你逗逗趣兒。”
朝鈴受不了了,她真的很想暴揍這個家夥一頓。
她真的是傳說中的大神帥嗎?她真的是雪見神愛慕的師父嗎?朝鈴滿心疑惑,難道雪見神愛慕她,是因為她比他會罵人?話說回來,朝鈴莫名其妙和大神更換肉身,這件事十有八九事她老爹的手筆。
雖然不清楚老爹這麽做的目的,但總覺得不是件好事兒。心狩大神能切斷朝鈴肉身的聯系,朝鈴卻不能切斷自己和心狩大神的聯系。心狩大神完全可以把朝鈴從自己的肉身裏趕出去,讓朝鈴當個孤魂野鬼。但大概神明畢竟是神明,雖然愛罵人又暴躁還自大,但不會輕易取人性命,朝鈴暫且還是安全的。
朝鈴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能生氣,換上一副假惺惺的笑臉道:“您這麽厲害,一定可以找到法子,讓咱們的神魂各回各家,各歸其位吧?”
“當然,區區移魂之術,怎麽能難倒本座?”
“那就好那就好,”朝鈴安了心,陪着笑又道,“大神帥,小女子還有一件不情之請。”
“有話直說,”心狩琉璃道,“本座看心情決定要不要答應你。”
“那您現在心情怎麽樣啊?”
她道:“惡劣至極。”
雖然她這麽說了,但是事情緊迫,朝鈴還是硬着頭皮說了下去:“大神帥,我想去探望一下雪見神。”
“雪見神?”心狩琉璃露出疑惑的表情,“誰?”
“就剛剛那個貓耳朵的小少年呀!”朝鈴說,“您的徒弟!”
“哦,想起來了,”心狩琉璃更疑惑了,“你探望他幹嘛?本座絕不可能纡尊降貴去探望一只貓崽。”
“我認識兩千年後的他,剛剛他受了很重的傷,我想去看看。”朝鈴雙手合十,“拜托了,大神帥,您是天地間最威武的神明,數千年後您的英名依然在人們的口中流傳,您的傳說讓無數人神往。您這麽慈悲這麽強大,就帶我去看看弱小可憐的雪見神吧!您放心,我偷偷地看,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我去探望他。”
心狩琉璃沒有流露出什麽特別的表情,但朝鈴明顯感覺到這只大獅子舒服了不少。
“頭腦簡單的家夥就是喜歡濫施同情,”心狩琉璃哼道,“有這閑工夫不如想想怎麽解決你的神游。”她指了指金殿畫壁,“上面是天重原的地圖,自己找去吧。你若洩露了蹤跡和身份,本座就滅了你。”
朝鈴連聲道好,喜滋滋湊近畫壁,只見上面陰刻了許多仙家山水,亭臺樓閣,雲霧缭繞。她找到了綿竹谷的方位,記住路線,換了身輕便的衣裳,出門去探望。天重原的人少得可憐,要隐匿行跡根本不費什麽事兒。換了副肉身,朝鈴發現自己個子高了不少,視野都不一樣了。嗅覺也靈敏了許多,她甚至聞到了雪見神殘留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她疑心自己說不定能飛起來,像雪見神那樣踏雲乘霧,她嘗試着跳了一跳,果然羽毛似的飄了起來。腳下踩不着實地,她着實慌亂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回到地面,才松了口氣。
心狩琉璃的威脅又響了起來,“你這副蠢德行若讓旁人看見,堕了本座的臉面,本座就滅了你全家。”
看不見這厮的人影兒,單聽見她的聲音,也不知道她在哪兒飄着。
朝鈴一邊搜尋她在哪兒,一邊嘀咕:“我全家就我一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本座就殺了那貓崽。”
朝鈴:“……”
沿着天階走了許久,朝鈴忍不住詢問:“大神帥,你在哪兒啊?”
“本座無處不在。”
朝鈴翻了個白眼,她就不該問她。
朝鈴老老實實走路去綿竹谷,跨過了五座漫長的天梯,天色已經昏黑,她才進了谷口。裏頭長滿了翠竹,一個山洞就在小徑盡頭。
“就是這裏嗎?”朝鈴問。
“可能吧。”心狩琉璃嫌棄地說,“他怎麽住這麽破?”
朝鈴:“……”
這不應該問你麽?他是你徒弟!
山洞沒亮燈,朝鈴小心翼翼湊到洞口探看了一下。裏頭沒人,雪見神不知道去哪兒了。朝鈴很疑惑,自己偷偷進了洞,想把她從獅心殿裏拿的金瘡藥放在這兒。
少年雪見神的家稱得上家徒四壁,什麽也沒有,靠牆一張沒挂蚊帳的架子床,被子疊得一絲不茍。邊上立着一張瘸腿的八仙桌,桌腳用磚塊墊了腳,桌上疊着幾本經書。另一邊放了衣桁、臉盆架,其餘便沒什麽了。朝鈴翻了翻他經書的封皮,都是講修行法門的。
這竟是神明的家,比凡人還不如。朝鈴很心酸,把金瘡藥擱在他桌上。
“不行!”心狩琉璃又出聲了,“這是本座禦用的傷藥,你放在這兒,一看便知是本座放的。本座怎麽可能給一只貓崽送藥!”
“那怎麽辦?”朝鈴氣道。
“你随便摘幾根止血草給他。”
話音剛落,朝鈴聽見外頭傳來遲緩的腳步聲,剛剛顧着和心狩琉璃争論,沒注意,現在已經到了洞口。朝鈴忙收起金瘡藥,俯身爬進床底。
雪見神提着井水進了山洞,把水舀進臉盆。他脫下衣裳,露出傷痕遍布的脊背,用巾帕沾水,擦拭傷口周圍的血跡。那些傷痕觸目驚心,他卻習慣了一般,面無表情,只微微顫抖的脊峰略略透露出他強忍的痛苦。
朝鈴躺在床底看着,很是心疼,終于鼓起膽子在心裏罵心狩琉璃。
“大神帥,您不是人!”
“廢話,本座本來就不是人。”
朝鈴在心裏流淚,“他傷得好重。”
“又不是你傷,你哭什麽?”
“你怎麽忍心打貓貓?你鐵石心腸!”
心狩琉璃不耐煩地說:“他這些傷不是本座打的。”
“那是誰?”
“本座的弟子俱是豺狼虎豹,他這麽弱,連耳朵和尾巴都藏不起來,被誰打都不稀奇吧。”
雪見神擦完了,穿上幹淨的衣裳,正打算再挑燈讀讀書。視線落在經書上,他的眼神忽然凝住了。書被人動過了,他不會看錯,與他離開山洞時相比,書的位置向左側略略挪動了一寸。他披衣出門,果然在小徑上發現了腳印。只有進來的,沒有出去的,那人還在洞中沒走。
雪見神微微擰眉,什麽也沒說,蹒跚地返回山洞,熄燈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