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天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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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陸遠檀的笑容裏帶着苦澀,“煙羅神神力衰減,不得不陷入長眠。我奔走四方,造訪神祇,希望找到挽回一切的辦法。天不遂人願,我至今未能找到靈光琥珀的下落。疠氣一年比一年重,縱有朱邪刀相護,有時與邪怪對戰,難免吸入些許。久而久之,積累成疾,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陸遠檀還沒說完,朝鈴已經哭得稀裏嘩啦,淚水似乎要淌成汩汩的小溪,她這輩子都沒流過這麽多眼淚。她哽咽着問:“你尋找靈光琥珀,是不是為了倒轉時光,改變當初的刺殺?”
“不僅如此,”陸遠檀輕聲道,“我還想阻止我們的相遇。”
朝鈴一愣,“為什麽?”
“二丫姑娘,你可曾想過,煙羅堂堂神明,為何會被我所殺?”
朝鈴細細一想,吃了一驚,“難道……”
“因為朱邪刀刺破金帳之時,她看見了我的臉。”陸遠檀攥着拳,微微顫抖,“我攻入金帳之時,四周藤蔓也朝我刺來。她分明已然出招,欲将我擊斃于殿上。但她認出了我,生生收了力,才會被朱邪刀刺中胸膛。”
朝鈴想說什麽安慰他,可所有的話兒都哽在喉嚨裏,說不出口。
“神之為神,不僅因為他們神通廣大,也因為他們不通情愛。”陸遠檀輕聲道,“有了情愛,便有軟肋。有了軟肋,便不再是神。”
“可是……”朝鈴遲疑着說,“煙羅神是救你出火坑的人,若沒有她,你可能會很慘。”
陸遠檀神色淡淡,“左右是活不久的人,何必牽累煙羅神為我平白遭遇劫難?我受那些苦換她平安,好過現在無用地病死。罷了,”他閉上眼,“靈光琥珀下落不明,說再多又有何用?”
此刻再多的安慰也顯得蒼白,朝鈴不再多說什麽,舉起酒壺道:“陸兄,我敬你。”
“多謝二丫姑娘不嫌在下絮叨,死去萬事成空,隐岐川之事我已無能為力,還請二丫姑娘費心。”陸遠檀也舉起酒壺,“姑娘滿飲!”
二人隔着樹籠把杯同飲,一壺女兒紅,朝鈴一炷香的時間不到就喝了一半。一旁的雪見神直皺眉頭,但看她邊喝邊哭,最終還是沒有阻攔。一壺酒還沒喝完,這丫頭已經喝蒙了,搖頭晃腦,雙頰酡紅,搽了層厚厚的胭脂似的。她端起酒壺,還想往嘴裏倒,雪見神握住她的腕子,拿走了酒壺。
“你幹嘛!”朝鈴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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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再喝了。”他淡淡地說。
“今兒難過,我……我多喝幾口怎麽了?”朝鈴暈暈乎乎,話兒都說不明白了。
“要喝,回去再喝。”
雪見神把朝鈴背起來,沒有同陸遠檀打招呼,直接離開。陸遠檀并不計較,靜靜目送他們。他們走了,他獨自對着天上一輪彎月,飲這一壺冷酒。他搖頭苦笑,想不到,又有一個神堕成了人。
雪見神并不全然信任隐岐川的神明和神使,他如今是惡兆神,還是隐匿蹤跡比較妥當。他背着朝鈴往林外去,打算尋一處背風的山洞落腳。他用了惑心術,即便銀發藍眸走在人群中,也無人辨出他神明的身份。
朝鈴趴在他的背上,他長得高大,後背也堅實,趴得很舒服。喝了太多酒,腦子裏好像裝滿了酒水,晃一晃似乎能聽見哐當哐當的水聲。朝鈴靠了一會兒,暈暈乎乎地直起身,撥弄他的銀發。月光灑落他的發頂,他的銀發好像在熠熠發光。
“在哪裏呀?”她嘟囔着,“在哪裏?”
她不停地拉拽他的頭發,他忍着把她丢下去的沖動,低聲道:“莫要胡鬧。”
她找了半天,不滿地皺眉,“耳朵呢?貓耳朵呢?去哪裏了?”
他蹙眉,“朝鈴,不許放肆。”
朝鈴眼巴巴地盯着他的頭頂,可憐兮兮地說:“我想要貓耳朵……”
他不想再搭理她,沉默地穿過人群,繼續前行。隐岐川人很多,夜市也頗為熱鬧。樹上挂了一溜黃燈籠,照得四處亮如白晝。尋常的百姓不知道樹宮裏的變故,過着自己的小日子。他們在樹下擺起小攤,熱熱鬧鬧地叫賣。
他背上也熱鬧的很,朝鈴酒氣上頭,醉意更深,變得肆無忌憚起來。摸不着貓耳朵,她就耍壞心眼,咬他的肩膀,戳他的腰窩。他仿佛是座石雕,對朝鈴的小把戲視如雲煙,依舊穩步在燈籠下走。
朝鈴氣極,沖他的耳朵吹氣。
“把你吹走!”她使勁兒吹,“吹走!”
咻咻的熱氣吹在耳畔,羽毛似的撓他的耳朵,也撓他的心尖。他終于忍無可忍,道:“再胡鬧,丢掉你。”
朝鈴扁了嘴,淚汪汪地說:“你丢啊,你丢啊!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丢掉我。我被你弟弟擄走了,你不管我,來得那麽遲!你還玩失蹤,自己一個人離開雪見城,丢下我不管。”
她越說越委屈,眼淚豆子似的,噼裏啪啦直往下掉。他被她鬧得心煩,尤其她的眼淚,滴在他肩膀上,好像一簇簇火苗,要把他的肩頭燙出洞來。
“噤聲。”他說。
“我就要哭,吵死你!”她磕磕巴巴地抽泣。
她素來難纏,他是知道的,本來已經遠在數百裏之外,她孤身闖死城,硬生生把他拽回去。她又愛掉眼淚,一言不合便哭給你看,仿佛你對她幹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眼見她的淚有止不住的趨勢,他深深蹙起眉,沉下了臉。
“再哭,吾便……”
她的哭聲大了起來。
他咽了聲兒,與此同時銀色的發頂嘭地冒出一對尖尖的貓耳。
朝鈴的哭聲一下子卡在喉嚨裏,一瞬不瞬地盯着這一對毛茸茸的貓耳朵。她試探着摸了摸它們,不是幻覺,是真的,軟乎乎熱騰騰的貓耳朵!她不哭了,一手一個,愛不釋手地撫摸。
她終于安靜了,雪見神松了口氣,繼續背着她往前走。
然而,他剛剛邁出下一步,耳朵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感覺。有什麽柔軟溫熱的東西含住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尖被迅速地舔了一下,似有一道電流打進他的耳尖,直擊心髒。
“好甜呀。”朝鈴心滿意足地趴在他肩頭。
這一瞬,本來被他忽略的感覺鋪天蓋地地襲來。他感受到她渾圓溫軟的胸脯,緊緊貼在他的背上。她發上的清淡溫暖的花香,也一陣陣地撲鼻而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鈴铛,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知道啊……”她閉着眼嘟囔,“吃貓耳朵。”
“你可知道,吾為何人?”他側臉看向她,又問。
她忽然睜開眼,亮晶晶地注視他,“知道!”
他心中一動,素來淡漠的眼神中露出了一點期待。
“你是大白貓!”她摟住他的脖子,滿臉幸福,“我最喜歡白色的大貓貓!”
“……”雪見神問,“若是有旁的白貓,你也喜歡麽?”
“喜歡!”朝鈴大聲回答,“所有白貓貓都是我的崽!”
雪見神:“……”
他真的很想把她丢下去。
他把她帶到了密林外頭的一處山洞,鋪好地鋪,讓朝鈴躺在上頭。她不想睡覺,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貓耳朵,“耳朵……耳朵……”
他冷着臉,道:“不行。”
她很生氣,“不給耳朵,我就不睡覺!”
他頭疼欲裂,為何會有這般任性的丫頭?他又為何總是要慣着她?就應該把她扔到冰天雪地裏,讓她知道知道惹怒神祇的下場。他抿着唇,滿面寒霜地變出自己的大尾巴,放進她的懷裏。
“睡覺。”他命令她。
他的尾巴是又粗又長的一大把,可以抱個滿懷。不能摸耳朵,尾巴也湊合,朝鈴滿意了,抱着他的尾巴閉上眼,乖乖睡覺。雪見神盤腿坐在她身側,閉目養神。
“雪見神……”她突然低低呢喃。
他睜開眼,垂目看她。她酡紅的睡顏很安詳,是在說夢話。她嘴唇翕動,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麽,雪見神側耳聽,只聽清楚一句。
“……你有軟肋嗎?”
他沉默良久,屈指在她眉間彈了一記。
“蠢鈴铛。”
***
“師父——”
朦朦胧胧間,朝鈴又聽見一個少年的呼喚。她很不耐煩,想讓他別叫了,她才不是他師父。她疑心自己是被鬼纏住了,要不然怎麽總是幻聽?睡意被這呼喚聲驅跑,朝鈴睡不着了,慢吞吞坐起身來,打了個哈欠。天光已經大亮,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坐起身,赤足走下寶座。
——等等,寶座?
她驀然清醒了,回身一看,只見她立在一座空闊的金色殿宇中央,身前是純金打造的禦座。禦座上焊着刀劍槍戟,座首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獅頭。這獅頭須發怒張,金剛怒目,很是威武。
這是什麽地方?朝鈴滿腦子疑問。
是雪見神帶她來的麽?她不太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麽了,她明明和陸遠檀在喝酒來着。她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的穿着也變了。原先的大紅嫁衣不見了,她穿了一身寶相花蒼色短襦,配妃紅織金長裙,缡帶飄飄,無風自動。她沒有穿鞋,裸着白皙的赤足,腳踝上還挂着個金腳環。
太詭異了,她心裏升起不安。隐岐川的事兒還沒有解決,雪見神怎麽會突然把她帶走呢?
“雪見神?”她試探着喊。
無人回應,莫名其妙出現在這個地方,一定有蹊跷。她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保持鎮定。她推開厚重的紅木門扇,走出殿宇,剛剛保持的鎮定登時樓宇一般崩塌,她霎時間呆立當場。殿外是渺渺雲霧,陡峭的天階沒入雲層,看不清盡頭。遠處樓閣聳立雲端,層層疊疊。飛天瀑布猶如銀練,直奔向下。天階兩側站着許多金甲将軍,槍戟一般釘在那兒,神情肅穆,姿态威嚴。階上跪着一個血衣斑駁的貓耳少年,見她出了殿宇,緩緩擡起頭來。
那一刻, 他們四目相對。
朝鈴瞪大了雙眼。這少年銀發藍眸,像極了雪見神。
他額首行禮,“弟子雪見,叩見師父。”
雪見?這少年說他叫雪見?朝鈴滿臉懵,這裏到底是哪裏?她在做夢麽?
少年見她不言語,似乎誤會了什麽,咬牙道:“雪見願自斷經脈,向師父請罪。”
說罷,他擡手掐了個手訣。朝鈴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訣已經完成。銀光在他的經脈中一閃而過,他仿佛遭受了極大的痛苦,驀然吐了口血,臉色剎那間蒼白如紙。
他單手支地,咽下喉中腥甜的血液,強撐着道:“神祇一怒,伏屍萬裏。師父乃天重原大神帥,您之怒火,可燎天地。凡人推倒您的神像,固然有錯在先,終究不至于滅族亡種。求師父……開恩!”
他說完,身子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滾落天階。說時遲那時快,朝鈴忙沖上前,攬住他消瘦的身軀。低頭一看,他已經雙眼緊閉,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