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猗猗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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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望向她,慘淡地微笑,“我原以為你會好說話些,沒想到,城主果然是城主。”
“我本來是很好說話的,而且你是我的美人,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給你。”她抱着膝蓋,為難地說,“但這件事事關隐岐川的根基,沒辦法商量。”
他低下眉睫,“我明白了。”
煙羅神扶着他起了身,他的腿還沒好,站起來時踉跄了一步,兩人撞到一起,差點兒摔在地上。幸好煙羅神扶住了他,他是松竹一樣挺拔的身條,腰封一絲不茍束着腰,勒出他緊窄的好身腰,圈在臂彎裏十分得勁兒。煙羅神覺得很可惜,她還沒有同他談情說愛,也還沒有真正讓他侍過寝,就要狠下心殺他的父親了。
話本子裏肩負血海深仇的情人通常沒有好結果,除非那一心為愛的女主角昏了頭瞎了眼。她凝望他光華黯淡的眼眸,覺得他們倆大概真是要沒戲了,這雙眼無論如何是不會瞎的。
他們去了寧安大獄,獄中陰冷潮濕,空氣中還有股濃重的血腥味。他一路上一聲不響,也不曾露出什麽悲苦的表情。他一向這般內斂沉靜,好像把所有苦難都埋葬在心裏。陰沉沉的牢房裏端坐着一個老人,斑白的發,下巴上一圈虬髯。老人聽見人聲,緩緩回過頭,與立在鐵栅外的陸遠檀對上了目光。一瞬間,他渾濁的眼眸裏湧起了淚,溝壑縱橫的臉上彌漫着凄風苦雨。
“阿檀……”他哽咽。
“父親,”陸遠檀低低地說,“我來了。”
煙羅神站在後頭抹眼淚。父子好不容易重逢,卻又要生離死別。她素來是心軟的,看個話本子都哭得死去活來,更別提這場面了。可是她也沒法子,她是隐岐川的神明,肩負着數萬百姓的存亡,她不能為了兒女情長置百姓于不顧。
她揮了揮手,底下人悄沒聲兒地端上了托盤,上頭擱着一壺無色無味的毒酒。煙羅神想了想,又讓人取來一杯蜂蜜,盡數倒在毒酒裏頭,還貼心地攪拌均勻。
那邊廂老人沙啞地開口了:“城破那日,為父本就該自盡謝罪,可為父存着一絲希望,南方有為父的舊部,為父想着或許還能東山再起,沒想到隐岐川來勢洶洶,終究是敗于敵手。讓你留在孤城裏苦守,替為父争取南遁的時間,是為父對不起你。”
陸遠檀搖了搖頭,道:“為父守城,是兒子應盡的孝道。”
“是啊,”陸雲漸老淚縱橫,“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五歲讀書,七歲習劍,你從未讓我操過心。你勤于政務,勞于民生,才十八歲便懂得為父坐鎮廟堂。兩年前隐岐川兵臨城下,你臨危受命,拒敵于一線天,苦苦守了兩年。而今我讓你留在一座必将敗落的城,你也毫無怨言。”
陸遠檀閉上眼,一滴淚滑落臉頰。他道:“莫再說了,父親。”
“孩子,二十年來你從未行差踏錯,陸氏不因黑貘神而揚名,更不因百年家聲而顯赫,而是因為你們這些有德行的子弟。可是,”陸雲漸驀然瞪大眼,“為何你竟在此時令家族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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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陸遠檀一愣。
“我一敗再敗,不曾自刎于帥旗之前,便是為了來寧安問問你,”陸雲漸撼着鐵栅,震聲問,“當你被傅羽穗俘虜,淪為他的床笫之奴,你為何不自盡!?”
陸遠檀霎時間臉色慘白如紙,辯解道:“繼母小妹失陷敵營,劉擎曾有言,我若死,她們也不能活。”
“她們都是陸家人!”陸雲漸咬牙道,“為陸氏死,是她們應盡的本分!阿檀,你堂堂陸氏男兒,成了傅狗賊的男寵。你不死,我有何面目去面見陸氏祖先?”
陸遠檀的眸光一寸寸涼了下來,聲音也似羽毛般飄忽,“原來父親忍受委屈千辛萬苦來寧安,是為了勸我死。”
煙羅神以為自己聽錯了,天下哪有盼着兒子死的父親?她正要開口,陸遠檀卻側過臉,輕輕搖了搖頭。煙羅神的髒話剛到了口中,見陸遠
檀這個樣子,全都給憋了回去。畢竟這老頭是他父親,他肯定不願意別人罵他,煙羅神只好憤憤不平地窒了口。
“父親,”陸遠檀道,“兩年前我便勸過你,宛陽與隐岐川差距太大,黑貘神出走,更讓民心渙散,人人自危。與隐岐川抗衡,無疑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但你從不聽勸,為了陸氏門楣,竟不惜犧牲妻兒。在你眼裏,我們的性命遠沒有這所謂的家聲重要麽?”
“阿檀,你這是什麽意思?”陸雲漸臉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痙攣,“難道你怨我連累了你繼母小妹,你怨我害你們淪為奴隸?”
“孩兒沒有這個意思。”陸遠檀搖頭,“孩兒只想問,若今日孩兒不願赴死,父親當如何?”
“你!”陸雲漸指着他,“想不到我兒竟是個貪生怕死的鼠輩。”
陸遠檀輕笑,“貪生怕死?若我貪生怕死,當初南遁的就不是父親。”
陸雲漸臉色哀恸,“我在南邊聽見你入了傅狗賊的帳,說你二人琴瑟和鳴,我還不信。我想我的孩子怎麽可能這般沒皮沒臉,辱沒門庭?想不到,這一切都是真的。阿檀,不要怪父親心狠。”
他話音剛落,寬大的囚服白袖下一抹凜冽的銀光乍然飛出。場中登時慌亂了起來,侍衛們拔刀出鞘,高聲喊着“保護城主”,卻沒有人去管立在鐵栅邊孤零零的陸遠檀。他的影子像失了家的孤魂,飄飄忽忽,頃刻間就要散了一樣。眼見那袖中箭襲來,他竟躲也不躲,輕輕閉上了眼,等待鋒利的箭頭插進他的心窩。
“城主!”他聽見侍衛撕心裂肺地喊。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他略帶疑惑地睜開眼,卻見一只淨白修長的手握着細箭,懸停在他胸前寸餘遠。箭上的倒刺紮破了這只手,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流出,滴落在污黑的地磚上。
“你幹嘛不躲,吓傻了嗎?”煙羅神歪着腦袋看他,“你不像這麽膽小的人啊。”
他沉默着,只盯着她手上的血跡看。她松了箭矢,底下人忙接過去看有沒有毒,見箭矢上沒有塗藥,才松了口氣。侍衛送來紗布,她潦草地纏住自己的傷口,纏到一半兒,陸遠檀的手伸過來,松了她的紗布,細致地重新纏了一遍。
“疼麽?”他輕聲問。
“疼啊。”煙羅神抱怨,“我好久好久沒有受過傷了。”
“那還為我擋箭?”他輕嘆,“若是有毒,你會死,知道麽?”
“反正不能讓你死,我還等着你給我侍寝呢。”她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你不會把我當仇人吧?美人,你還愛我嗎?還願意侍寝嗎?”
“阿檀!”牢裏的陸雲漸被侍衛們壓住了,正被搜着身,他死死瞪着陸遠檀和煙羅神,嘶聲大吼,“你要記住你是陸氏子孫!要麽你就殺了這個狗賊,要麽你就自盡謝罪!”
陸遠檀不再聽他聒噪,對煙羅神道:“城主,我們回家吧。”
“你還沒回答我呢……”煙羅神說。
“城主,”他笑得無奈,“容我靜一靜。”
“哦……”煙羅神捂住了嘴。
陸遠檀拉着離開,他們身後,陸雲漸的怒吼響徹牢房。自始至終,陸遠檀沒有再回頭。
三天一晃而過,陸雲漸斬首的日子到了。陸遠檀正在翠雨軒讀書,窗外響起一疊腳步聲,爾後是仆役細細的請安聲:“城主召您,公子請至府門登車。”
他本想推說自己不想再去見那老人,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握着書卷沉默半晌,他還是起了身。他腿腳已然大好,不必借助手杖也能走路了,只是動作稍稍有些遲緩。他慢吞吞挪到了府邸大門,便見傅羽穗坐在車轅前,正興沖沖朝他招手。
她好像永遠這般無憂無慮,笑容如同三月春光,從來不會惱怒也不會悲傷。陸遠檀心頭的陰霾消散了些許,他把手放進她伸過來的掌心,彎腰進了車廂。車馬辚辚而行,她少見地沒有叽叽喳喳,只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瞅着他。他也不說話,低垂着睫羽,假裝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越是臨近菜市口,他心裏越是沉重。他想他終是免不了,要親眼見那個古板殘酷的老人上路。
車到了菜市口,卻沒有停,直直越過了人群邊緣,駛向了城門的方向。他略有些愕然,眼睜睜看自己離刑場越來越遠。到了城門口,傅羽穗率先跳下車,伸出手,邀他下來。他擰着眉,緩緩踩下步梯。
“你看。”煙羅神指向遠方。
大路上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車,趕車的車夫掀開車簾子,陸遠檀看見裏面熟睡的老人。煙羅神揮了揮手,車夫對着她行了一禮,拿起馬鞭坐上車,趕着馬搖搖晃晃地沿着大路去了。陸遠檀終于明白了傅羽穗的意思,她放走了他的父親。
“我父親不會善罷甘休。”陸遠檀道。
煙羅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啊,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早已派她的神使娃娃奔赴千裏趕往狐仙野,問狐神要到了能讓人失去記憶的丹藥。那只狐貍擅長魅惑人心,其精血制成的媚神粉甚至可以魅惑神明,要令一個普通的凡人迷失心智壓根不在話下。再說了,就算丹藥藥效有時限,她也能趁這段時間把人送得遠遠的,遠到白虎廟,甚至是狐仙野。凡人行動只能靠兩條腿,這些路他一輩子也走不完。
不過這些就不必讓陸遠檀知道了,煙羅神拍拍胸脯,“不會有問題!”
“刑場那……”陸遠檀問。
“一個頂替的死囚啦。”煙羅神聳聳肩,“反正我不會殺你的爹爹,話本子裏男女主人公之間要是有了血海深仇,多半沒個好結果。我就不愛看那種故事,我每回買都得買大團圓結局的。”
“若東窗事發,你如何向隐岐川交代?”陸遠檀的神色驀然嚴厲了起來,“傅城主,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麽?”
“真的不會有事!”
怎麽可能有事?煙羅神早就遞了信給隐岐川,所有人都會對這陌生的人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相信我,”煙羅神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發頂,“我很厲害的。”
陸遠檀凝望她半晌,天光落入他漆黑深邃的眼眸,萬千細碎的光輝在裏面無聲地跳躍。煙羅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好奇怪,她怕他繼續追問怎麽解決隐岐川的麻煩,急急忙忙爬上了馬車。他嘆了口氣,失笑道:“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她躲得太快,沒有聽見他散落在風裏的嘆息。
晚間,管家又送來許多奏折,她本想像之前一樣讓陸遠檀幫她批,又想起他剛剛和老父親分別,恐怕沒有心情處理政事,只好自己吃力地看了起來。有谄媚的臣子知道她最近迷戀陸遠檀,搜集來許多他從前做的詩文。她好奇地翻開這些筆墨,一筆筆神清骨秀,遒勁有力,同她狗爬似的字跡一點兒也不一樣。她一字一句念起來:
“嘉茲猗猗竹,秀骨有高節。”
她忽然想起,陸雲漸曾說他是陸家芝蘭,協理政事,無所不通。恍惚間,她似乎看見白衣執卷的世家少年,風骨卓然,淺笑嫣然。而今,他是傅氏家奴,仰人鼻息,茍且而活。寫下如此詩篇的人,怎會願意當別人的奴隸呢?她慢慢明白了,那天不翼而飛的樹枝夾板是他自己丢的,他好端端的突然發燒,其實是因為他不想要侍寝吧。為了不侍寝,他寧願病死。
不知怎的,她有些難過。
她撐着下巴發了許久的呆,磨蹭着洗漱停當,趿拉着鞋回到寝居。挑開珠簾,卻見陸遠檀端坐于床畔,着一身潔白單薄的寝衣。他修長的手正執着金挑子,輕輕撥動着燭心。躍動的燭火映入他深邃的眼眸,恍有無限光華。
“大晚上的,你怎麽來了?”煙羅神訝異問道。
他低眉淺笑,紅燭美人,相映成輝。
“城主,”他說,“我來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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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就喜歡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