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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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裏的人沉默了,煙羅神摸不清他在想什麽。他總是靜靜的,不說話,好像縱有狂風暴雨,他也只會悶在心裏。她摸了摸他滾燙的手臂,又用自己冰涼的臉蛋貼了貼他的額頭。她聽見他的呼吸滞了一瞬,終于開了口:“裸行于府,你怎可如此荒淫?”
“荒淫”?煙羅神沒懂這個詞的意思。她讀的書僅限于類似于《落難刀客俏千金》的幾本話本子,她認識的所有字都在那話本子裏,裏頭着實沒有提過“荒淫”這個詞。她又不敢詢問陸遠檀,畢竟傅羽穗肯定知道“荒淫”的意思,她要是問出口,肯定又要露餡了。
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應該是誇她的吧?煙羅神想,他這麽愛她,一定是誇她!
她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贊美,“沒錯,我就是很荒淫!怎麽樣,你是不是更喜歡我了?”
陸遠檀:“……”
他強撐着一口氣,想要掙出傅羽穗的懷抱。但他燒得太厲害,四肢軟得像面條,略微動一動便頭暈目眩。他咬牙掙紮了半晌,也不過只是挪了挪身子。傅羽穗還在他頭頂說:“你幹嘛老蹭我胸?”
陸遠檀咳嗽了起來,咳得太劇烈,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暈。
她撫着他的背,感嘆道:“你好弱。”
他把頭別過去,不願再聽她說話。
煙羅神抱他抱了一宿,臨近天亮的時候,他終于褪了燒。煙羅神松了口氣,悄悄退開身子,揉了揉發麻的手臂。熹微的晨光下瞧他,他的睡顏安詳沉靜,兩扇長而翹的眼睫打下一片深深的陰影。她輕輕撥了撥他的睫,又點了點他的唇。他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似要醒了。煙羅神一驚,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兒忘了做。觑了眼陰陰的天光,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她忽然想起來昨夜她解除了惑心術,連忙掐了個手訣,重新施術。
陸遠檀醒來,便見傅羽穗披着一件長袍,蹲在他面前。他刻意移開目光,避開她開襟長袍下若隐若現的渾圓山巒。傅羽穗是寧安城城主,母親是龍首山下第一美人,她繼承了她母親的容色,扮男人時俊美無匹,恢複女裝又如此豔麗。可惜荒淫無度,徒有其表。
馬車辚辚而行,離寧安城越來越近。煙羅神盯着他用膳喝水,他一個大男人,吃飯卻小貓似的,只用幾口就沒胃口了。這時煙羅神又想起了話本子裏的招數,興奮地問:“要不我嘴對嘴喂你?俏千金不肯吃藥的時候,刀客就是這麽喂她的。”
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陸遠檀對着她閃閃發亮的眼眸,硬着頭皮把飯菜全吃光了,一粒米都不剩。煙羅神托着他的碗,锃亮的碗底照見她沮喪的小臉。
她遺憾地說:“不是說了我嘴對嘴喂你的嗎?”
他低眉說:“不必城主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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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你還會發燒嗎?”
他回憶起昨夜的荒唐,呼吸又是一窒。
“不會。”他言辭肯定。
“你怎麽知道不會?”她說,“你這麽弱,說不定你就又發燒了。”
他一字一句道:“絕對不會。”
因為有她的虎視眈眈,他每日都遵從醫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車馬進了寧安城,他的身子似乎已經好了一大截,再也不會半夜咳嗽了。煙羅神跳下馬車,霎時間被脂粉香氣撲了滿臉。城主府門口站滿了傅羽穗的相公娈童,一個比一個濃妝豔抹,花枝招展。一眼望過去,似乎都長一個樣兒,胡粉勻就白白的臉蛋子,細筆勾勒出細挑的長眉,根本辨不出誰是誰。
“城主,您又有了新人。怪不得回來得這麽晚,看來是把我們這些舊人抛之腦後了。”一個大紅衣裳的相公扭着腰道。
“是啊,我們哪能比過陸公子呢?”另一個相公掩面道,“人家出身名門,是世家的公子爺。聽說滿腹詩書,六藝俱是拔尖兒的,我們拿什麽跟他比?”
陸遠檀手扶竹杖,立在車邊,神色淡淡。既到了這裏,他早已做好了準備。傅羽穗姬妾這麽多,想必不會在他身上浪費太久時間,很快就會移情別戀。
一個相公哭,其他相公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後地流淚。傅羽穗素來是拿他們當寶貝疼的,他們這般淚雨紛紛,他一定要哄他們。誰知傅羽穗點頭道:“那你們是挺沒用的啊。”
四下裏的哭泣聲戛然而止。
“既然你們這麽沒用,就收拾東西離開吧。”煙羅神吩咐管家,“把他們都打發走。”
管家目瞪口呆,“城主,您認真的?”
煙羅神道:“當然是認真的。”
管家遲疑着,煙羅神踹了他屁股一腳,“快動手!”
管家連忙招呼侍衛驅趕姬妾去收拾行李,城主府門口登時哭聲震天,海浪似的一潮疊過一潮。煙羅神充耳不聞,拉着陸遠檀要進府。陸遠檀蹙眉攥住了她的手,低聲道:“你何必如此?你不驅趕他們,我亦是你掌中之物。”
煙羅神捧起了他的手,嚴肅地說:“你知不知道,話本子裏頭腳踏兩條船的負心漢都是沒有好下場的!俏千金的爹娘為什麽沒有好結果?就是因為他爹妻妾成群。我後院裏這麽多人,就算你再喜歡我,也遲早會心冷。你心冷了,就會跑。俏千金的娘想跑,她爹可以讓她生孩子留住她。你是個男的,我沒法兒讓你生孩子留住你啊。”
“……”陸遠檀緩了一口氣,蹙眉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煙羅神回想着桃花樹下,刀客凝望俏千金的雙眸,深邃的眼中映出她秀美的臉龐。
他對她說:“我要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總而言之,”煙羅神學着他鄭重許諾,“我要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的眼眸是一如既往的閃閃發亮,像眨呀眨的星子,又像熱烈的炭火。陸遠檀本想問到底誰是俏千金,可話兒不由自主地在喉嚨間滞住了,心裏頭似乎有什麽松動了,像冰塊蜿蜒出了一道裂縫。
她說得這般真誠,眼神也這般清澈,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控制不住自己去相信她的諾言,即使他明明知道,她是個荒淫的混蛋。
“傅城主說笑了。”他掙開了她的手。
她把他安排在翠雨軒,撥了許多奴仆去照顧他。而她自己被城中的事務纏住了身,半點兒也挪不了步。她沒想到當個城主這麽累,從早到晚有一大群臣子排着隊要找她。以前在隐岐川,這些事有隐岐川主君去解決,而她只要每天在巨木上看話本子。奏折堆積如山,她看得頭昏腦脹。她想了想,他們說陸遠檀是宛陽少城主,宛陽堅城不倒兩年之久,全是因為有他坐鎮城中,想必這些城中庶務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她抱着奏折來到翠雨軒,他正臨窗夜讀,鎮紙下的筆墨遒勁有力,有如龍蛇。
他見她懷中堆得比她人還高的奏折,輕聲道:“這些都是城中機密,你放心給我看麽?”
“我一百個一千個放心,”她皺着臉說,“你不幫我看我真的會死的,當人實在是太難了!”
他嘆了口氣,接過她懷裏的奏折,一樣樣碼在桌上。她是個坐不住的人,一會兒為他磨墨,一會兒給他扇風,最後取來瓜子靠在他邊上嗑。
夜深了,蟬聲聒噪,猶如耳鳴。他一本本地翻折子,模仿她歪歪扭扭的字跡寫下批複。忽然筆下一滞,濃黑的墨滴在折子上,染黑了字跡。這本奏折是寧安城的将領發來的公文,說他們已經擒到了宛陽城城主陸雲漸。他們打算把他押送回到寧安處斬,再由傅羽穗将人頭贈予隐岐川。
大勢已去,他兩年前就知道會有今天。宛陽城的固守不過是茍延殘喘,只是他父親不願臣服,更不願相信現實。于是所有人跟着父親抗擊隐岐川,城破兵敗,父親逃竄東南,陸氏舉族為奴。
陸遠檀動了筆,默不作聲寫:“吾已知曉。”再把折子放回奏折堆。他放下筆,心裏似有冷雨在下。院中的石徑生滿了蒼苔,草木深深,根莖上結了蛛網,上面布滿蟲屍。他不禁想,他日此地被隐岐川的煙羅神占據,該是如何模樣?
他想要休息了,一偏頭,見傅羽穗已壓着他的袖角睡着了。她睡得香甜,睡夢裏還在砸吧嘴,也不知道夢見什麽好吃的。
“美人,我什麽時候可以睡你啊……”她低聲夢呓。
他失笑,敢情她夢裏的好吃的是他。
他終是沒起身,就這麽坐了一夜。
幾天後,押送陸雲漸的囚車抵達寧安城。陸雲漸被關入大獄,等候處斬。煙羅神很是頭疼,陸雲漸是陸遠檀的父親,她怎麽能殺他呢?可他是隐岐川的敵人,寧死不願臣服的賊子。他舊部衆多,一呼百應。留着他,隐岐川定然永無寧日。煙羅神知道錯在隐岐川,可大錯已經鑄成,她必須進駐宛陽,否則一來隐岐川水源枯竭,難以為繼,二則将來疠氣襲來,沒有神明的宛陽定然淪為死城。
“城主。”
她聽見陸遠檀的輕喚。
扭過頭看,他正跪在臺階下,鋒利的天光箭矢般穿過他的身軀,他像一張單薄的紙鳶。
她嘆氣,“你是不是想見你爹爹?”
他低聲道:“求城主成全。”
“我跟你一塊兒去,”她蹲在他面前,摸摸他的腦袋,“不要難過,他是你爹爹,我不會讓他死得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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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搞瑟瑟,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