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共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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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美人很想給她侍寝,但煙羅神顧念着他這條傷腿,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她說:“不要着急,等你腿好了,咱們倆大戰三百回合。”
陸遠檀別過頭,沒說什麽。煙羅神爬上床,蓋好被子,不一會兒就陷入了夢鄉。這一覺睡得不安穩,她總覺得有一雙帶着殺意的眼睛盯着她。第二天醒來,她迷瞪着眼,下意識旁身側摸,卻摸了個空。她仰起頭,才發現陸遠檀已穿戴整齊坐在床沿,膝上靠了根竹杖。軍帳裏光線朦胧,柔化了他側臉的棱角。他低垂着白皙的臉頰,不聲不響的,像畫壁上精雕細镂的美人,永遠不會說話。
昨夜夢裏的眼神是他麽?煙羅神搖了搖腦袋,自己否定了自己。怎麽可能,他這麽乖巧,怎麽會想殺她呢?
“走,我帶你回家。”煙羅神學着隐岐川主君平常對待他的姬妾那樣,伸過手去攬陸遠檀的腰。他腰身緊窄,肌肉緊實。不像隐岐川主君,肚子大得像水桶,站起來走路總是要抱着肚子,好像生怕肚子掉下去似的。
她摟着他,他渾身僵硬,竹杖幾乎被握斷。他肌肉都緊繃了起來,但她似乎毫無察覺,半摟半帶着他走出軍帳。到了外頭,他看見他的繼母陸夫人一身下人的衣裳,正牽着劉将軍的馬。她本是陸家的城主夫人,從前容光煥發,通身的氣派,如今卻做了個卑躬屈膝的馬奴。她看見陸遠檀本想露出笑臉,見到他身邊的人,立馬打了個寒戰,瑟瑟跪下去行禮。
陸遠檀看着傅羽穗的笑臉,心裏明白了,他并非不知道他的僵硬與抗拒,他是在用繼母提醒他,他應當屈服。
“怎麽了,你好像不高興?”遲鈍的煙羅神終于發現他的不對勁兒。
陸遠檀沉默,傅羽穗太虛僞,他明明認得他的繼母,又怎會不知道他為何不高興。
他是故意的。他在嘲諷他。
陸遠檀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怎麽會?有城主照料,我很高興。”
“真的?”煙羅神眼睛一亮,“你覺得高興,是不是說明你還挺喜歡我的?”
陸遠檀一聲不響地點了點頭。
煙羅神回想《落難刀客俏千金》的話本,裏面總是重複提到一個詞兒——“愛情”。因為有愛情,柔弱的俏千金背着受傷的刀客走了幾百裏路。還是因為愛情,刀客憑着一把刀戰勝千軍萬馬,從情敵手裏奪回了俏千金。她總是很好奇,凡人的愛情到底是什麽?竟然能讓凡人變得這麽強。不吃不喝走幾百裏,一人對戰千軍萬馬,這分明是神祇才能辦到的事兒。
陸遠檀說喜歡她,是不是說明她對他産生名叫“愛情”的東西了?
“喜歡我是什麽感覺?”煙羅神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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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遠檀蹙起精致的眉心,他不明白,他已經向傅羽穗示弱,傅羽穗為何還是窮追不舍?
“大清早的,傅城主便在這兒打情罵俏?”晉城城主笑呵呵地從自家帳中走了出來,懷裏摟着陸小芽。
煙羅神疑惑地歪了歪頭,“打情罵俏?我沒打他,也沒罵他。”她細細想了想,道,“我在和他探讨什麽是‘喜歡’,我們是在談情說愛。”
晉城城主大笑不已,“看來傅城主已經馴服這匹烈馬了。果然還是傅城主有手段,這陸遠檀出身名門,渾身傲骨,想不到也甘願成了傅城主的帳下臣。”他望向一直站在傅羽穗身後的陸遠檀,目露譏諷,“若你父親知道你辱沒門楣,恐怕恨不得一刀殺了你吧。”
他扶陸小芽上了馬車,自己上了馬,領着衛隊朝晉城而去。陸夫人含着淚走上前,顫聲問煙羅神,“傅城主,求您容奴跟陸少城主說幾句話。”
煙羅神看了看陸遠檀,又看了看這馬奴,突然反應過來他倆可能認識,剛才陸遠檀神色不好,難道是因為看見了這馬奴?她點點頭道:“說吧。”
“遠檀,是我和小芽誤了你,”陸夫人拉着陸遠檀的手垂淚,“你這樣的人,怎麽能受的住這般屈辱?”
“阿母不必自責,”陸遠檀輕聲道,“陸氏門楣已倒,守着風骨氣節又有什麽用呢?只要隐岐川善待宛陽百姓,你與小妹顧全己身,遠檀便無怨無悔。”
“放心吧,”煙羅神插話,“我會好好待他的。原來你是他的母親,我說他剛剛為啥不高興呢。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也會照顧你的。”
陸夫人氣得發抖,傅羽穗後宅有多少相公衆人皆知,他怎麽能說得出會善待陸遠檀的話兒?
她終究不敢忤逆傅羽穗,只低着頭道:“奴的女兒去了晉城,奴自然也得跟着去。城主的好意奴心領了,望城主言出必行,善待遠檀。”
陸夫人淚如雨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煙羅神也該啓程,回傅羽穗的城池去了。傅家的城池就在宛陽城東面,兩座城相距三百裏路。快馬跑一天,馬車跑個三天半就能到。至于那個綁在山洞裏的傅羽穗,煙羅神打算發個信兒給她的神使,讓他們一天兩頓按時去送飯。她還沒體會到被侍寝的快樂,她才不想走。
傅羽穗的馬車來了,三匹高頭大馬拉着一輛金壁車,着實讓煙羅神目瞪口呆看了半晌。這厮享受慣了,馬車富麗堂皇,裏頭寬敞得能并排躺三個人。登了車,同陸遠檀排排坐,煙羅神還沒忘記之前的問題。她眨巴着眼睛問:“喜歡我到底是什麽感覺呀?”
“……”陸遠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沉吟片刻,擡起頭淡淡笑道,“想與您死在一處的感覺。”
煙羅神恍然,“原來你愛我愛到這份兒上了,竟然想要與我同生共死。”
陸遠檀保持緘默,某種程度上來說,傅羽穗的理解并沒有出錯。他想殺傅羽穗,傅羽穗死後他必定也難逃一死,他們倒也算同生共死了。
煙羅神撓撓頭,有些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好像還沒愛上你,但是你放心,我會努力的!”
陸遠檀:“……”
他忽然發現,他似乎誤解了傅羽穗。傅羽穗并不是嘲諷他,也不是刻意要他示弱臣服,這家夥好像真的以為他愛他。
陸遠檀皺了皺眉,試探着詢問:“城主方才好像不認識我繼母?”
“當然……”煙羅神剛想承認,話間忽然一滞。不對,寧安城與宛陽城相互毗鄰,傅陸兩家應該相當熟悉,傅羽穗很有可能認識陸夫人。她心道好險好險,差點兒露餡,擡頭笑道:“當然認識,只不過我這人忘性大,你母親又那副打扮,我差點沒認出來。”
陸遠檀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煙羅神也偏過頭,掀開窗簾看外頭。他們要穿過宛陽城,從城東門離開。宛陽剛剛經過慘烈的巷戰,街上橫屍滿地,許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正拖着木板車收屍,車上堆的屍體缺胳膊斷腿,有宛陽士兵,也有普通百姓。
“動作快點!”隐岐川士兵騎在馬上催着他們,“煙羅神不日便要降臨,你們必須在煙羅神降臨之前重建城池!”
煙羅神望着那些屍體,心裏頭有些難過,道:“你們為什麽要反抗啊?煙羅神她很好的,比你們之前侍奉的那只黑貘好多了。黑貘法力低微,要是疠氣犯境,他肯定扛不過。煙羅神就不一樣了,她的神格已經一千年了,雖然換了好幾次代,但是神力代代不衰,非常強大。如果宛陽城紮下了她的根系,你們一定可以安居樂業!”
“是麽?”陸遠檀慘淡一笑。
他們又經過一個隐岐川士兵,那士兵正揮舞着鞭子,狠狠打在一個婦人身上。婦人縮在地上哭嚎哀求,那士兵踹了她一腳,搶走了她的包袱,還啐了聲:“窮鬼。”
煙羅神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隐岐川的士兵會這麽做,忙讓人取回包袱,趕跑那士兵。隐岐川主君明明告訴她,宛陽城百姓向往着她,渴望得到她的庇護。反抗隐岐川的只有不知好歹的陸家,所以隐岐川也只會懲罰陸家。
“在神明的眼裏,凡人沒有區別,衆生無有差異。”陸遠檀輕聲道,“但是凡人不一樣,凡人信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信奉家國土地,宗族朋黨。隐岐川和我們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風土,他們怎麽可能輕易接受我們?我們又怎能毫無芥蒂地融入他們?若能自主,誰人願意俯首稱臣,把自己的土地拱手相讓?傅城主,你太天真。”
“啊……”煙羅神有些發愣。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又好像沒明白。隐岐川水源枯竭,勢必要遷址移民。黑貘無力庇護宛陽,在這裏不過是騙吃騙喝。疠氣一旦過境,必定哀鴻遍野。他們明明需要一個更強大的神明,而隐岐川也需要他們的土地。本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煙羅神覺得頭好痛,腦子裏一團漿糊。她不開口,陸遠檀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也不聲不響。他們相對而坐,一日不曾言語。煙羅神慢慢覺得,或許這件事的确是她做錯了。宛陽城的百姓飽受苦難,而她無力拯救他們。
她愁得掉了好多樹葉,陸遠檀閉目養神,沒有發現地上莫名其妙多了很多葉子。到了晚上,煙羅神才發現陸遠檀面前放的午膳一口未動,這厮好像一天都沒用膳。她是樹,喝水就能飽。可人不一樣,人得吃飯。下人端來了晚膳。煙羅神戳戳陸遠檀,“美人美人,你不餓嗎?該吃飯了。”
他沒反應,臉色蒼白,額頭滲着虛汗。煙羅神吃了一驚,摸了摸他的額,燙得能煮雞蛋了。煙羅神掀開他的褲腳,查看他的傷腿。不知怎的,她昨天給他上的夾板不翼而飛。他的腿沒有好轉,反倒腫了一大片。瞧着又黑又紅,觸目驚心。
“我的樹枝呢?”煙羅神覺得奇怪。
她當然不知道,是陸遠檀早上自己卸了樹枝,丢在了帳外。顧及繼母和小妹的安危,他無法反抗傅羽穗。但他也并非逆來順受之人,若終究要侍寝,他情願一死了之。
煙羅神化出枝葉,又啪啪斬了一排樹枝下來,小心翼翼綁在他腿上。她命人取來涼水,一遍遍敷他的額頭。到了半夜,他的體溫依舊燙得吓人。
“看來只能用那個辦法了!”煙羅神眼神發亮。
她記得,落難的刀客傷口流膿,燒得全身發紅,眼看就要一命嗚呼。這時,俏千金脫光自己的衣裳,再脫光刀客的衣裳,與他赤條條抱在一處,用自己的體溫為他降溫。這麽一看,凡人似乎也會點兒法術,要不然怎麽解釋光不溜秋抱在一起就能治病呢?
“你這麽愛我,我不會丢下你的。”煙羅神對陸遠檀說。
她囑咐衛隊士兵站遠點不要靠近,阖上車廂的簾幕。昏暗的光裏,她脫下自己的衣袍,褪下裏衣,露出潔白的身軀。惑心術消除,她墨綠色的長發迤逦垂在他瘦削的肩頭。她伸出玉藕似的雙臂,把他攬入臂彎。昏昏沉沉的陸遠檀察覺到有人在扒他的衣裳,掙紮着睜開眼,便撞入了一片玉白之中。
“你……”他不自覺瞪大雙眼。
煙羅神貼上他堅硬的胸膛,擡起他的手臂,繞住自己纖細的腰肢。他的身子溫度好像更高了,熱得她流出了細汗。他動了動身子,卻不小心碰到她糯軟的乳。她心口的一點就像鴿子的喙,輕輕啄了他一下。車廂裏昏黑,心跳咚咚如擂鼓。他看不清她的發,辨不清她的臉龐,他也不敢看。
“你的心跳得好快,”煙羅神擔心地說,“你是不是要死了?美人美人,你要挺住,你還沒給我侍寝。”
“你是女人……”他輕輕喘息。
煙羅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暴露了。
她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道:“好吧,被你發現了,其實我是女子。傅家只能由男子接掌城主之位,所以我爹娘讓我女扮男裝,知道的人很少,你要幫我保密哦。”
陸遠檀別開眼,低低嗯了一聲。
“美人,你真白。”煙羅神在他耳邊說。
她的氣息太近了,明明他發着高燒,是溫度更高的那一方,可他卻覺得她的吐息溫熱似火,烘得他渾身難耐。
煙羅神又說:“等到了家,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就不要穿衣裳了吧。”
陸遠檀:“……”
他心裏的那點绮思像火苗被澆了一盆水,瞬間熄滅。
“你……”他閉上眼,咬牙道,“不要太無恥。”
“什麽無恥?”煙羅神很郁悶,“為什麽人要穿衣裳呢?明明不穿衣裳很好看啊。而且我平時在家就不穿衣裳,衣裳束手束腳的,真的很讨厭。”
陸遠檀僵了一瞬,問:“你平日不穿衣裳?”
煙羅神理所當然地說:“不穿啊。”
她們樹從來不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