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葉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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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侍寝,煙羅神卻沒有往日的興奮,反倒有些躊躇和難過。煙羅神不大懂凡人的傲骨和氣節,但她看過《落難刀客俏千金》,裏頭的壞蛋要刀客下跪受胯下之辱,刀客寧死不屈。她想,如今要陸遠檀侍寝,應該就和要他受胯下之辱一樣吧。她心裏頭很難受,堵滿了石頭似的。
“你真的願意來服侍我?”煙羅神小心翼翼地問。
陸遠檀垂下眉睫,依舊是那般溫柔沉靜的模樣。尋常的世家子落得他這般境地,恐怕不是憂郁便是憤懑,可他素來這般安靜,從來不曾埋怨過什麽。他緩緩道:“城主放我父親生路,我拼今生難以報答。城主待我不薄,我何以忝顏自矜?”
煙羅神本還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他是真的心甘情願,希望他是因為話本子裏寫的那種纏綿悱恻的愛才來自薦枕席。現在聽他話頭,他似乎完全沒有旖旎的心思。一切都是為了報恩,屈辱仍然是屈辱。她還是不死心,接着問:“所以你是為了報恩才來服侍我?”
陸遠檀沉默了一瞬,他擡眼望向傅羽穗,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她的眼眸似乎有種墨綠的底色,仿佛蘊蓄了池中春水,波光熠熠,讓人想起郁郁山林,生機勃勃。不知何時,只要他對上這雙眼,就忍不住停止呼吸。
他微微蹙眉,不着痕跡地避開她的目光,道:“可以這麽說。”
煙羅神很失望。
她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緩緩擡起手,一寸一寸地拉開了他的衣襟。他驟然一僵,閉起眼睛,雙睫微顫。潔白的衣襟敞開,露出他鋒棱骨瘦的肩頭。他的肌膚是玉一樣的冷,玉一樣的白。煙羅神蔥白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鎖骨,滑過肩頭。她所過之處,他的身上仿佛起了細密的電流,連骨頭縫裏也透着酥麻。
陸遠檀攥着拳,微微喘息。他心裏有一頭猛獸,即将破胸而出。在她眼裏他溫潤随和,恐怕全然不知再溫柔的男人也會有獸性的瘋狂。他怕吓着她,死死隐忍着。
這模樣落在煙羅神眼裏,她理解成了忍辱負重。話本子裏說的“意亂情迷”“臉頰酡紅”,他全然沒有。她想他果然抗拒,卻又不敢直言。
煙羅神拉起他的衣襟,擺擺手道:“我今兒身子不爽利,算了吧。”
陸遠檀略有些怔忡,睜開雙眼望向她。
“哪裏不舒服,可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用了,”煙羅神推了推他,“你回你的翠雨軒歇着吧,我累了,我要安歇了。”
她面露不耐之色,陸遠檀不好強留,起身行了一禮。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她神情恹恹,似乎真的不大舒服。他蹙着眉,道了一句告退。到了外間,他吩咐她的随侍,讓他們關注她的身體,及時延請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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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裏的火沒人熄,陸遠檀到了井邊打了桶水,從頭往下澆。冷水沁骨,骨頭縫裏那些冒了苗的火終于偃旗息鼓。他喘了口氣,自己獨個兒回了房。另一邊,煙羅神召來侍從,問陸遠檀回去後幹了什麽。
侍從一五一十地答:“陸公子莫名其妙給自己澆了桶水。”
煙羅神更蔫巴了,她明白他的心思,大概是因為他被她摸了,他嫌自己髒。他讨厭她讨厭到這種地步了麽?煙羅神心裏頭蓋了口鍋似的,悶悶的。其實她是神明,只要她想要,區區凡人怎麽能違抗?她完全可以強取豪奪,逼他就範。可那樣不好,他會難過,會痛苦。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一向不知道情愛是怎麽回事,話本子裏那些情深意重她從沒有體會過。反正她只知道一點,她不希望陸遠檀難過。只要想想他颦蹙起他那一寸眉峰,她就不得勁兒。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避着和他見面。她整日悶在屋裏,蔫蔫巴巴地數臣子搬上來的奏折。隐岐川主君差人秘密來訪,請她早日回去。遷川之事重大,必然要舉辦盛大的儀式,她身為隐岐川的鎮守神,是一定要出席的。遷川儀式定在了二十五日之後,眼看就要到日子了。她還抽空去看了眼龍首山山洞裏頭的傅羽穗,他指着她罵罵咧咧,說她是個昏神王八蛋,等他出去了他要她好看。
她非常悵惘地嘆了口氣,她倒真想當個昏神,把陸遠檀給強了。
她發愁,葉子都愁黃了,掉下來的樹葉不再像從前那樣翠綠欲滴。她更愁了,一天到晚只想躺着,動也不想動。可不管怎麽樣,她必須得在遷川日來臨之前跟他攤牌,告訴他她的真實身份。真正的傅羽穗若是回來,他必然遭遇折辱,她要把他帶走。
煙羅神正愁得掉樹葉的時候,陸遠檀安安靜靜待在翠雨軒。他察覺到傅羽穗刻意避着他,但他并不多問。最近許多人說他惑亂城主,媚上欺下。傅羽穗越寵愛他,盯着他的人就越多。她不來,反倒有些好處。況且,他也并不對傅羽穗的愛抱有長久的信心。剝去城主的身份,她不過是個年輕的女郎,喜新厭舊很正常。
他嘆氣,擱下手中的筆,抿了口茶。他看了看翠雨軒的池塘,裏頭兩條金紅色的錦鯉游來游去。他想喚人去看看傅羽穗在幹些什麽,是否有了新歡?話剛要出口,卻又咽了回去。他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失落,最終仍是什麽也沒說。
至晚間,他略感不适,莫名其妙頭暈惡心。他驀然警覺,取來銀針探下午喝過的茶。針尖發黑,果然有毒。有人在他杯中下毒,欲置他于死地。幸好只抿了一口,毒性不深,他給自己催了吐,撐着病體找來随侍,讓他們跪在跟前。
他淡笑,“這毒暫且毒不死我,若我禀給城主,只怕你們兩個人都難逃一死。”
兩個人往底下一跪,其中一個已緊張得握緊了拳。
他瞥向那小厮,畢竟曾做過宛陽少城主,眉目之間威嚴凜冽。
他問:“為何要毒害我?”
小厮自知已然敗露,擡起頭恨恨道:“你來之前,城主曾許諾扶我入他後院。你來之後,城主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還把我發來這翠雨軒,當你的奴仆。想不到這夾竹桃的毒沒把你毒死,現下我被你抓到了,你要殺便殺。”
“……原來如此。”他嘲諷一笑,唇間彌漫着苦澀,“你走吧。”
小厮一怔,問:“你不殺我?”
“你的今日,何嘗不是我的明日呢?”他淡淡道,“走吧。”
縱然毒性不深,到底是傷了身子。到了半夜,陸遠檀嘔吐不止,躺在床上手腳陣陣發涼。他病了的事兒沒瞞住,傳到了煙羅神耳中。煙羅神漏夜前來,看望躺在病床上的他。昏暗的燭光下,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也失了顏色。他想起身行禮,煙羅神把他按回床上。
她摸了摸他泛着冷汗的額頭,又摸了摸他軟綿綿的腕子,扭頭問醫正:“好端端的,怎麽病了?”
醫正躊躇着,暗暗朝她使了個眼色。
她跟着醫正到了梢間,道:“有話直說。”
醫正道:“回禀城主,公子這不是病,而是毒。不知何人如此歹毒,給公子下了夾竹桃之毒。所幸中毒不深,傷了點兒底子,日後好好将養,能補回來。”
煙羅神一愣,不自覺想起陸遠檀當初偷偷丢掉樹枝夾板的事兒。今日這夾竹桃之毒,當真是別人暗害嗎?
她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事兒不許外傳。”
醫正諾諾告退。煙羅神立在步步錦窗棂外頭,望着裏面靠在床柱上的陸遠檀。他的側影籠在紗帳裏,有一種飄渺的美。月光灑在她肩頭,也灑在她心裏,她感覺到一股蕭瑟的況味。哪個神和她一般窩囊,只能遠遠瞧着,碰都不能碰呢?來龍首山下走一遭,最後還是沒能嘗到被侍寝的滋味兒。
她在窗外躊躇,夜風吹起他擱在窗下書案的詩篇,飄到她的眼前。她抓住那蝴蝶般振翅欲飛的宣紙,對着月光端詳。上頭畫着池塘春水,郁郁山林。他細膩的筆觸讓她動容,她是樹神,是誕生于山林裏的神明。她明白後院和山林的差距,後院是囚籠,而山林才是他向往的自由。這一方翠雨軒圈住了他,他從來都不是待在後院等待主君垂憐的金絲雀。推己及人,若讓她煙羅在一方天井裏度過餘生,她又怎能甘願?
算一算,隐岐川遷城的日子快要到了。這過家家的游戲,她不想再玩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疊起這副春水山林圖,放在自己懷裏,然後掀開簾子,走到他的床前。他仰起頭,淺淺地笑,“三更半夜,還勞城主來探望,實在是過意不去。”
“陸遠檀,”她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決定了,我要放你離開。”
他的笑滞在了臉上,眸中浮起驚訝的神色。
“什麽?”
“說起來,的确是我的錯。”她坐在他身邊,低頭看床下霜一樣的月光,“我害你失去了家鄉,失去了家人,還把你拘在這兒,只為了我個人的喜好。一個好的神……城主,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陸遠檀搖搖頭,道:“你已經是一個不錯的城主。”
“你真的這麽想麽?”她耷拉着腦袋,“陸遠檀,我看過你的詩,看過你的畫。你不應該成為一個城主的姬妾,像花瓶裏的花兒一樣枯萎。你的手上有繭子,你的手是拿筆的手,是拿劍的手。在翠雨軒,你什麽也做不了。”
陸遠檀靜靜地望着她,“城主真的願意放我離開麽?”
她轉過臉,強迫自己扯出笑臉,“我可以放走你父親,當然也能放走你。阿檀,我可以這樣叫你麽?我覺得咱們還是當朋友吧,就像落難刀客和他的刀一樣,當知己,當夥伴。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兒吧,以後不會有人再逼你為奴為妾。”
夜風靜谧地吹,紗帳在燭光裏輕輕搖動,今天的夜好像格外的寧靜。這一刻陸遠檀終于明白自己愛上她的理由,她善良,溫暖,像山林間汩汩的泉水,永遠不會枯竭,帶給人永遠的希望。若她不是寧安城主該多好,他無聲地想,或許那樣他就可以擁抱她,與她長相厮守。
“羽穗,”他問,“我也可以這樣叫你麽?”
煙羅神用力地點頭。
“那麽,”他溫和地微笑,“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
煙羅神晃動着腿,問:“你想去哪兒啊?”
“還沒想好,或許往南面走走吧。聽說南方有貓神,感覺很奇特。”
煙羅神強忍着心裏的難過,說:“那個家夥脾氣不好啦。”
他一愣,“你見過那位神明?”
煙羅神滞了下,忙道:“沒有,我也是聽說的。對了,我送你一把刀防身,話本子裏流浪的男人都喜歡佩刀。”她遞給他一把纏着白布的刀,“它叫朱邪,要好好保管哦。以後遇見有意思的事兒,記得寫信告訴我,不許把我給忘了。”
他低頭撫摸這把三尺長的刀,墨綠色的刀鞘上刻着虬結的藤蔓。刀身明明是冰涼的,可他卻在這把刀中感受到一種厚重的溫暖。
“不會的。”他輕聲道,“一輩子都不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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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