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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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歲聽到金昭這麽說,其實已經沒有那麽生氣了,像一只被大手呼嚕呼嚕後的貓。
“後來我拿到手機,保險公司又給我打電話說,金毅生前有很多份保險,受益人都是我,需要我去處理。”金昭繼續說,“他們交給我一封信,是我媽留給我的,我媽說,那些保險是她買的,她是為我買的,所以受益人填的都是我。”
金昭哽咽了一下,表情變得很複雜,手也慢慢攥緊了:“當時我的心裏太亂了,真的太亂了,為什麽我媽到死都在為我着想,那個男的卻到死都沒有管過我的死活。不管我到底是靠什麽活下去,是愛,是恨,還是錢……”
岑歲伸出手,揉了揉金昭的頭發。
金昭低着頭:“歲歲,但我記得,我都記得,你囑咐我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不要總是用武力解決問題,有事情要和你說,我們一起承擔,還有……”
“嗯?”岑歲把金昭手輕輕地握在手裏,又悄悄地與他十指相扣,手心與手心攥緊的溫度,就像心和心靠在一起那麽溫暖。
“還有記得你對我說我愛你。”金昭用力地回握。
“我愛你。”金昭說,“我這個人以前從沒說過這麽肉麻的話,但是遇見你之後,好像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你也要記得我說的是我愛你,不是我也愛你,是我主動地想愛你。”
岑歲想抱他,但腳被束縛住了,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領,讓兩人的距離靠近。
然後對着嘴巴嘬了一口,啵,覺得不夠,又嘬一口,啵啵。
“嗯,我愛你。”岑歲的手順着衣領撫上金昭的後頸,摩挲了一下,像給一只不安的狗狗順毛。
因為愛,所以我們所向披靡。
幾日的薄冰終于破了,水面蕩起了波光粼粼。
年後的時間很緊迫,很快就開學了,距離高考又近了幾步。
幾經波折,金昭如願以償地收到了科大的提前入學名額,但岑歲還沒想好是否要去華大的天文系,所以還是在認真準備考試。
一開始岑歲是每天都去醫院看望奶奶,但是越到後面時間越緊張,除了睡覺就是在玩了命地學習,于是改為周末去看望奶奶。
岑歲平時一放學就窩在金昭的小家裏,刷題,吃男朋友做的飯,順便吃男朋友。
金昭也摸清了他的口味,挑食,喜歡吃肉,但只喜歡吃糖醋的,不怎麽吃蔬菜,但喜歡涼拌的,飯喜歡硬的,不喜歡軟的。
于是他每天變着花樣做菜,還要被這位歲歲少爺挑三揀四,不過每次岑歲嫌棄過後都會在床上挨一頓愛的“毒打”。
高考百天誓師大會,戰鼓正式敲響,沒有硝煙的戰争一觸即發。
奇怪的是,這麽重要的一天,作為班主任的張懷明卻沒有出現。
周六,岑歲去醫院看望奶奶。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奶奶的病情總算是在慢慢穩定,人還算清醒,岑歲每次來就坐在旁邊陪着奶奶說會話,然後讀書給奶奶聽。
因為奶奶說,爺爺以前特別愛書,每天都讀書給她聽,讀一些什麽哲學藝術,天文地理,她都煩死了,但爺爺去世後之後,那懷念的聲音再也不會在耳邊響起。
岑歲就在旁邊讀課文,一篇一篇讀過去,一邊給奶奶讀書,一邊複習。
他也不是神,這種文科的東西還是需要時間去背才能得到分。
等到奶奶睡着了,他把書收進包裏,給奶奶的杯子裏裝滿溫水,掖好被子,就輕輕地退出病房。
手還握在病房的門把手上,一轉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另一間病房門口的座位上。
是張懷明。
他少見的一副胡子拉碴着的模樣,兩只手交握,胳膊肘撐在腿上,呆呆地盯着自己腳上開了裂的皮鞋。
岑歲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打了個招呼:“張老師。”
張懷明像沒聽見,還是低着頭。
岑歲彎了彎腰:“張老師?”
他像觸電了一般回過神,擡起頭看了看眼前的人。
“诶,诶,”張懷明的嘴唇有點幹,翹起了皮,還有未幹的血痂,“是岑歲啊,來看你奶奶?”
“嗯,她睡着了,”岑歲取下背上的包,拿出一瓶水,早上金昭非要往他包裏塞的,怕他在醫院讀書讀渴了,“張老師您喝點水吧。”
張懷明沒有推脫,拿過水,道了聲謝,然後仰頭灌了半瓶。
“您怎麽不進去看小蝶,她還好嗎?”岑歲問。
張懷明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她睡得那麽香,我就不打擾她了。坐太久了,走走,去那邊聊。”
岑歲跟着他走到了醫院樓梯通道裏,張懷明熟練地打開了窗戶,一只胳膊架在窗沿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準備點火,又想起來岑歲還在旁邊,擡眼看他。
“不好意思啊,岑歲,我抽根煙提提神。”張懷明說。
“沒事。”岑歲回。
“你奶奶狀态還好吧?”兩人沉默了一會,張懷明打破了尴尬。
“還行,醫生的意思還是能控制就建議保守治療。”岑歲看向窗外,光禿禿的,就是一面被雨侵蝕過的牆。
“嗯,能控制就好……”張懷明吐了一口煙圈。
“有時候我在這兒抽煙,看着這面牆,總會想到歐亨利筆下的《最後一片葉子》,我想着這兒會不會有一顆常春藤,給我一點希望。”張懷明吸了一口煙,自嘲地笑了一聲,“我總覺得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屑去求神拜佛,但是只有當一個人真正走入絕境的時候才發現,你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抓住了,沒有什麽事物可以信仰了。”
岑歲聽張懷明這麽說,腦海裏突然浮現了一句話——醫院的牆壁聆聽了比教堂更多的祈禱。
他的一只手攥緊了書包的肩帶,指尖泛白。
其實他很能理解張懷明。父母去世的那一年之內,他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有段時間,岑歲因為情緒低落厭食到被送進醫院,沒有人來陪護,他整夜整夜地在醫院裏失眠,就盯着天花板祈禱,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夢,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還能看見他的父母。
但是每天每夜醒着或者夢着,不管怎樣,噩夢是真的,現實也是真的,甚至更殘酷。一切都像刀子一樣,一根根挑斷他的神經,淩遲着他。
岑歲閉上了眼睛,不願回憶起那段黑暗經歷。
“小蝶床頭的那張照片是你放的吧,我看落款是華大的,想了想也只有你了。”張懷明的聲音繼續傳了過來。
“謝謝,真的謝謝。小蝶最近很少有清醒的狀态,她一醒來,看見床頭的那張照片,就笑了……”張懷明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我知道她一直很喜歡星星,但是因為身體原因,我不好帶她去看。你的照片就像那最後一片葉子,會給小蝶帶來莫大的安慰和鼓勵。”
“小蝶……她怎麽樣?最近幾次來看我奶奶路過,看她都躺着,或者不在病房裏。”岑歲又提起剛才的話題。
“狀态不太好,化療的次數多了,但身體卻越來越差了,醫生說可能……”張懷明手裏的煙燃得很快,可能是太靠近窗了,風加速消耗着這根煙本就不長的壽命,他的嘴巴蠕動着,似乎是在措辭,“可能看不到今年夏天的星星了吧。”
岑歲動了動嘴,想安慰,但又什麽話說不出口。一切話在一個無助的父親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張懷明撚了撚煙頭,把它抛了出去。
“不說了,說說你吧。最近學習怎麽樣,我給你的卷子有在做吧?”張懷明推了下眼鏡,壓下自己翻湧的感情,又從父親回到了老師的狀态。
“嗯,在做。”
“還是我說的那樣,有問題可以來找我的。”
“好。”
“關于大學的專業,你想好要去華大天文系了嗎?”
岑歲沉默了。
張懷明走近了一點,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想好?”
岑歲搖了搖頭。
“我喜歡天文,但是是作為愛好的喜歡,我喜歡在閑暇時擡頭看看星星,這樣就很好。”岑歲說,“但要選擇一個專業的話,我想要選擇一些對我來說更有價值的東西。”
“我想……學醫。”岑歲緩緩說出了他一直憋在心裏的想法。
張懷明有一絲驚訝,但又恢複了正常:“是因為你奶奶嗎?”
岑歲點點頭,又搖搖頭:“是,但也不全是。我想幫助更多在痛苦中的人,也許在這條路上,我也能找到治愈自己的辦法。”
張懷明沒有作聲,兩只手撐着窗沿,眺望遠處。
“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不對,或者說我會不會後悔。”岑歲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困惑。
張懷明轉過身,不置可否:“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會不會後悔,都是未知,就像薛定谔的貓,你只有打開了那個盒子,才能知道答案。”
“學醫是一條很苦的路,它不像你喜歡的天文一樣浪漫,但是是一種別樣的浪漫,”張懷明說,“我認識的醫生朋友,都是有情懷,才會去學醫。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無法如意,生、老、病、死,無法掌控,如果你有了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我相信你,你是可以的。”
岑歲看着自己的鞋尖,怔怔地出神。
一個溫暖又寬厚的手撫上他的頭:“岑歲,你是個好孩子。”
鼻頭一酸,他第一次覺得“好孩子”這個詞語沒有那麽令人反感。
那不是對人品的定義,不是對成績的獎勵,而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的鼓勵。
即使父親不是孩子的父親,孩子也不是父親的孩子,但此刻他們就像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一般,向對方敞開。
“張老師。”岑歲擡起頭,眼神堅定地看着他。
張懷明也看着他,點了點頭,回給他一個肯定的溫暖的笑容。
“我明白了,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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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寫到張老師,總是感覺自己在煲雞湯,端起小碗,給你們也盛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