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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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是岑歲這段時間以來睡得最沉的一次,一切負擔都被暫時地放下。
岑歲夢見了自己一個人漂浮在純白的河流裏,盡頭是個巨大的太陽。越靠近越熱,口幹舌燥,原始的熾熱。
睜眼,原來是停電了,岑歲被窗外的太陽照得睜不開眼,出了些汗,渾身粘膩。
他舒展開酸痛的身體,發現地板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吳語已經不見了。
上面還放着一個信封,裏面是兩千塊錢。
打開手機,十二點,兩小時前吳語發了幾條消息。
【吳語】歲歲,我走了,別想我。
【吳語】不許停下來,給我往前沖!
岑歲笑了笑,回了句:謝謝兄弟,算我借的。
岑歲走出房間,奶奶也不在家。餐桌上有個碗,上面還倒扣着一個小碗,掀開來是兩個溫溫的水煮蛋。
這麽多年,只有奶奶記得他愛吃水煮蛋。
外面晾衣架上挂着的是第一天岑歲穿的衣服,飄動的下擺勾勒出風的形狀。
岑歲套上衣服,挑選今天帶什麽帽子出門。他的背包裏塞了好幾個帽子,帽子就是他的保護色。
最後岑歲選了頂黑色的漁夫帽,上面刺着兩個大字“帥氣”。
他随便往口袋裏塞了兩百塊錢,拿起兩個水煮蛋,準備去外邊蹭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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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雞蛋,岑歲拍幹淨雙手,停在了小網吧的門口。
剛才路過門衛時,看見通知說下午會來電。這時間不尴不尬的,也不知道該去哪,就打會游戲吧。
走進網吧,金昭又不在,只有馬飛在店裏,帶着個眼鏡,一本正經地看着本破破爛爛的語文書。
喲呵,這地方還有這麽愛學習的人。
“開個機子。”岑歲敲了敲前臺。
馬飛應聲擡頭,眼鏡滑落在鼻翼,用手推了推,說:“五塊一小時。”
“先開三小時,不夠等會再續。”岑歲拿出一張紅色的毛爺爺,換了一堆花花綠綠的零錢,裝在口袋裏叮鈴哐啷的。
坐在電腦前,岑歲不知道該幹什麽。鬼使神差地想起來昨天吳語玩的連連看,岑歲在搜索框輸入了四個數字。
4、3、9、9。
順利地點開界面,岑歲自言自語道:“連連看,啓動!”
說完,岑歲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肯定是昨天哭太猛了,今天腦子還在太平洋游泳。
別說,連連看還真好玩,聯機對戰,岑歲玩了好幾局都贏了。正當比賽激烈進行時,手機突然進了消息。
【郵件】廣告傳單!250,傻逼快接收。
岑歲分神撇了一眼,手一抖,連錯了最後一組,輸了。
“我操。”岑歲摔開鼠标,小聲地罵了句。
他拿起手機,好幾封未讀郵件,點開來,一張圖片瞬間躍然眼前。
“網吧一線牽,珍惜這段緣!”一張土味排版的傳單,下面寫着地址,重光街17號。
“重光街?”岑歲皺眉,“不就是這兒嗎?”
還有這段熟悉的文字,正是門口土到極致的廣告語。
“信息洩露?”岑歲背靠電腦椅,不解地自言自語,“還是現在的垃圾營銷已經先進到GPS定位發送了嗎?”
他準備一鍵删除拉黑,正要點确認時,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他點開發件人的郵箱,編輯郵件:“你才傻逼,你全家都是傻逼,反彈。”
然後删除記錄,拉黑聯系人,一氣呵成。
忍一時得寸進尺,退一步變本加厲。歲哥做事從不退讓服軟,即使它只是個小廣告。
連連看玩得岑歲腰酸脖子疼,實在是獨孤求敗,全網找不到一個對手。
看着時間差不多還有一小時來電,他準備閉眼補眠。正要合眼,帽子已經拉到了眼睛上面,門口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是他,好久不見。
金昭大步走進來,對馬飛說:“我叫你印250份傳單還沒印好嗎?隔壁大爺的打印機又壞了?”
“不知道啊!我發了兩遍郵件給他孫子,沒個消息啊!”馬飛站了起來,摘下眼鏡放在桌子上。
“我操,”馬飛把手機給金昭看,“我好像發錯人了?這不是打印店大爺的郵箱?”
金昭看了看手機,念出上面的字:“你全家都是傻逼……”
金昭拍了下馬飛的頭,說:“你發錯人了,我不是給你寫紙條了嗎?”
馬飛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念了一遍號碼。
“诶昭哥,不是9那是0啊!”馬飛看着紙條,聲音越來越低。
馬飛看着金昭似笑非笑的樣子,心虛得想鑽個地洞。
“抄錯了!抄錯了!”那十個數字裏有三個0,其中兩個都帶着條小尾巴。
岑歲饒有興味地看着戲。
金昭無奈地看着馬飛,馬飛也眨巴着眼看着金昭。
岑歲實在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金昭回頭,和岑歲對上視線。
岑歲立馬把帽子拉了下來,透過帽子看着一點點光亮慢慢被一個人遮住。
“歲歲?打算來網吧打工了?”金昭的聲音傳入岑歲的耳朵,“怎麽樣,待遇還是很不錯的吧。”
“沒,家裏停電了。”躲不過去了,岑歲把帽子掀起來。
“哦?”金昭在考量“家裏”這兩個字。
“我奶奶家。”岑歲說。
金昭摸了摸鼻子,沒說什麽。
“網吧一線牽,珍惜這段緣,我們這麽有緣,加個聯系方式呗?QQ?”金昭問。
“沒有QQ。”
“微信?”金昭又問。
“沒有微信。”
“手機號?手機總有吧。”金昭語氣裏帶着笑意。
“不用手機。”
“你玩我呢?”金昭彎腰撐着膝蓋歪着頭盯着岑歲,明明嘴角微揚,卻好像能看見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冷淡的狠樣。
兩人面對面離得很近,不知道是空調的冷氣還是彼此的呼吸,突然摩擦着碰撞出硝煙,全部交織在一起。
岑歲一上午的好心情又變成了一坨屎。
他推了下金昭的肩膀,把他從眼前推開,坐直了身體,也露出不好惹的微笑。
“你非得這樣和別人杠?”金昭靠在岑歲對面的電腦桌上,敲了敲桌子,“你這樣在這兒是會吃虧的。”
岑歲莫名讨厭別人一副為他好的樣子。
“我吃不吃虧,關你屁事。”岑歲站了起來,慢慢接近金昭,在他的耳邊停下,溫熱的氣流拂過耳朵。
“發郵件都能打錯數字,”岑歲說,“這句吃虧我反彈給你。”
岑歲把帽子扣上,走出了門。
金昭愣了愣,把手裏的小紙條攤開抹平,按着這個號碼,把所有0改成9輸入到搜索框裏。
跳出來一個人,山夕,金昭點了添加好友。
回到家,岑歲收到了吳語寄來的快遞,是一些天文雜志、書,換洗衣物和一個天文望遠鏡。
岑歲把那些書籍資料都擺在書架上,然後又把望遠鏡組裝起來,躺在了床上。
岑歲看着手機上跳出來的好友請求,頭像是只貓的大臉,他果斷選擇了無視。
從那次後,岑歲再也沒去過那個小網吧,卻莫名地記住了金昭這個人。
因為金昭每天固定給他彈幾次好友請求,每次還配上一堆騷話:
“我有個朋友得了絕症,他臨走前的願望就是得到你的聯系方式。”
“我大姨的姑媽的女兒的兒子想認識一下你。”
岑歲沒同意也沒拒絕,只是當做每日一笑的內容。
一下子就八月末了,岑歲總算習慣了這兒的生活,也了解了一遍不大不小的重光街,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應有的店鋪都有。
重光街旁邊有塊大草坪,前幾年建了個公園,已經被廣場舞大媽和晨練的撞樹老大爺們占領。再遠點就是打車起步價就能到的綠林廣場,穿過廣場就是岑歲準備轉去的學校,十四中。
姑姑忙前忙後幫岑歲打點好了學校,明天就開學報道了,岑歲怕在這個學校會跟不上進度,準備出門去街上的小書店提前買點資料。
走在街上,岑歲帶着第一天的黑色鴨舌帽,慢悠悠晃向書店。
前幾天來踩過點,這個小書店是一個老大爺開的,不像大城市裏那種光鮮亮麗的書店,只是一家舊舊的店鋪,門口挂了塊木頭牌子,是老爺子自己手寫的楷書,剛正有力。最裏面一排是很多舊書,進門左手是學習資料,不過看那整整齊齊的樣子,看來是無人問津。
“這本一系列的還有嗎?”岑歲拿起一套題,前幾天吳語告訴他,這系列的題很好做,是這學期開學班主任讓買的。
“沒了沒了,就進了那三本,放在那也沒人買。”老大爺坐在門口撸着一只胖橘貓,那只貓蹲在門口,舒适地伸了個懶腰。
“我都要了。”岑歲拿起書,掏出錢付賬。
剛走出門,那只胖橘貓繞到岑歲腳邊,蹭着他的褲子。
他低頭“喵”了聲。胖橘也“喵”了聲。
“嘿,胖臉喜歡你呢!”老大爺說。
岑歲回複了一句“嗯”,突然想到了今天的“每日一笑”還沒收到,那位的頭像也是只胖貓臉。
胖臉往前一看,突然竄了出去。
岑歲的視線跟随着它,一擡頭就看見了小網吧,就隔了條馬路,在書店的斜前方。
小網吧旁拐個彎是條小巷子,裏面有兩三個垃圾桶,胖臉直直地朝那兒奔了過去。
岑歲順着那只貓看見了好久不見的一個人——金昭。
他蹲在垃圾桶旁邊,靠着牆,低垂着頭。胖臉靠近,慢慢鑽到他懷裏,舔舐着他的臉。
岑歲不自覺得走近他。金昭手裏緊緊攥着那條藍兔子小毛毯,手上的青筋暴起,整條手臂微微顫抖。那小毯子濕漉漉的,看起來剛從旁邊垃圾桶裏撈出來。
金昭還是那副裝扮,長袖高領外套拉到底。路燈暗了半盞,岑歲突然看清了他脖子後面的那道疤。
金昭露出的後頸上有條觸目驚心的長疤,大約一個手掌的長度,像一條巨大的白色蜈蚣,看起來是個舊傷。
胖臉舔了會兒停了下來,擡頭看着岑歲“喵”了聲。
金昭循聲擡頭。他臉上挂了彩,左臉顴骨處青了一大塊,鼻子流了血,用手背抹出了條歪斜的痕跡,眼神裏是淡漠的狠意。
還有一條被胖臉舔舐掉的淚痕,很快幹結在了臉上。
岑歲還以為他又是非主流式傷感,沒料到他是這副慘狀,驚訝躍上眉梢。
金昭見到岑歲站在他面前時沒有很意外,就像出來逛了個街遇見了老朋友。
金昭扯出一個痞笑,随意地揮了下手打招呼:“喲,好巧,你……”
他又看了眼岑歲手上拎着的塑料袋,繼續說:“你也來扔垃圾啊。”
“……”岑歲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雙手插袋,微微皺眉。
金昭指了指自己的臉,說:“啊,就是吧,扔個垃圾摔了跤。”
“我不愛管閑事,”岑歲從口袋裏掏出包紙巾扔給他。
然後說:“我二姨的媽媽的女兒的兒子讓我告訴你,以後扔垃圾小心點,這麽大人了別總摔個狗吃屎,省得回家哭着找媽媽。”
金昭身體一僵,沒說話。
他撿起紙巾在手裏掂了掂,抽了張出來,準備把剩下的還給岑歲。
“一包紙而已,又不是錢,不用找了。”岑歲說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站了會就轉身離開。
“我沒有媽媽,我媽死了。”金昭把手伸了回來,那包紙巾和毯子一起被緊緊攥在手心。
也許世界上只有金昭一個人記得,今天是他媽媽的忌日。
十幾年前的今天,媽媽輕輕拍着他身上的小毯子,笑得特別溫柔,說:“睡吧,我的小昭。等你睡着媽媽也要去休息了。”
第二天醒來,他再也沒有媽媽了。之後每年今天的晚上,他永遠無法閉眼。
岑歲沉默了,他不是故意要戳金昭的痛處。
“對不起。”岑歲說,“那作為同樣沒有媽媽的兄弟,我提醒你一句,要下雨了,回家吧。”
岑歲看他沒動,就想下去拉他,卻一下子被金昭反手拉進了懷裏。
他倆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在垃圾桶旁邊相擁。
岑歲想掙紮,金昭說:“作為同樣沒有家的兄弟,借我感受一下有家人的溫暖吧。”
岑歲沒再動,因為金昭說得可憐巴巴的的。
過了一會兒,岑歲感覺肩上一片濕熱。
“我靠!你,你不會哭了吧……”岑歲說。
金昭笑了一下,整個胸腔都在震動,說:“我沒哭,是我的口水。”
“滾滾滾,你真惡心!”岑歲站了起來,順便把金昭也拉了起來。
“我回家了,”岑歲說,“我先看你回家。”
金昭看着岑歲,竟然沒反駁,就這樣乖乖地轉身,走到了小網吧旁邊。
岑歲揮了揮手,金昭張開雙手,隔着空氣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岑歲愣了下,然後也回了他一個擁抱。
這麽可憐的沒家的小孩,今天就稍微忍受一下他的傻逼行為吧。
岑歲沒多停留,轉身離開了。
他腳踏着回家必經的一條上坡路,看向遠處的天,雨積雲層層疊疊一直鋪向更遠的地方。隐約聽見後面傳來了貓的叫聲,尖厲得劃破天際,雨水湧了出來,不要命地灌向大地。
像是要把夜晚的傷心洗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