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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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岑歲就被電話吵醒了。
“喂!歲歲,我來了!”吳語興奮的聲音通過聽筒穿了過來,背景音是一片嘈雜。
“來什麽……”岑歲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回想起昨天的對話,他才瞬間清醒了起來。
這憨憨怎麽真的來了。
“你來新市了?”
“對啊,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你不是不來嗎?我叫你吃屎你就去吃屎嗎?幹嘛過來……”岑歲的話堵在了喉嚨口。
幹嘛過來趟我這趟渾水。
“那你不讓我吃屎我就不能吃了嗎?”吳語反問。
岑歲扶額:“……”
“喂!我可是翹了高數班連夜趕過來的。別廢話,我在網吧坐着呢,就火車站出門那條街上的,快來接你大爺!”
岑歲對着電話罵了一句:“我接你大爺啊!”
岑歲挂了電話又躺回床上,被子蒙住頭。
過來一會又猛地掀開,脫掉被當做睡衣的老大爺款白背心,麻利換了件白T和灰色運動褲,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個米色的漁夫帽帶上,出了門。
才兩天,已經第三次站在這個小網吧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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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看清楚旁邊的廣告牌上寫着的一行字:“網吧一線牽,珍惜這段緣。”
綠底彩字,土到極致。
不知道金昭在不在網吧。岑歲心想。
透過透明的玻璃移門,岑歲看見了吳語。他一如既往穿得花花綠綠,頭發短短的,向上豎着,臉上還挂着痞痞的笑。
吳語的眼神往岑歲這一瞟,頓時眼睛一亮,用力地揮了揮手。
憨憨。岑歲都給他氣笑了。
推門而入,涼意瞬間湧了上來。吳語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使勁揮手招呼岑歲過去。
“歲歲!這兒!我幫你開好機子了。”吳語滿臉笑容。
走過前臺,金昭好像不在。
但網吧裏人倒不少,一眼掃過去,都是些十七八歲的頹廢青年。
明明吳語平時也是一幅吊兒郎當的樣子,但岑歲第一眼看過去時,他在裏面顯得很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格格不入。
突然明白昨天金昭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你來幹嘛。”岑歲在吳語的旁邊坐在,看着漆黑的電腦屏幕,上面映着自己輪廓,後腦勺的頭發翹了起來,岑歲擡手往後順了順。
“來給你送東西啊!”吳語翹着二郎腿,右手握着鼠标點着。
岑歲撇了眼他的屏幕,這弱智竟然在網吧玩連連看。
“你什麽時候到的?”岑歲問。
“下午打過電話,去你家歸了點兒東西,晚上我就走了,大概淩晨到的吧。”吳語緊緊盯着電腦,專注地玩着連連看,“你別擔心,我就住在火車站旁邊那小旅館裏,那大姨可熱情了!”
“傻逼才擔心你,所以我東西呢?”岑歲看向吳語。
“等等!”吳語停下了點鼠标的手。
岑歲疑惑地看着他。
吳語也看向岑歲,笑着說:“歲哥,我餓了,吃着聊呗。”
出了網吧,走了半條街沒找着一條讓岑歲滿意的店,他們打車讓司機去了最近的一個商場。
“綠林廣場到了。”計價器還沒跳,司機停在路邊,右手邊是一個熱鬧的購物廣場。
兩人并肩走在路上,高挑的個子格外引人注意。
他們找了一家新開的烤肉店,相比起來比較幹淨,點了些菜,兩人就坐了下來。
早上九點,也只有他們會在這時候來吃烤肉了。
烤肉店裏空調打得很足,岑歲的手觸碰到冰涼的桌面時,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吳語坐在岑歲的對面,嚴肅的樣子和剛才在網吧玩弱智連連看的傻子判若兩人。
“歲歲,”他的手放在桌子上,“噠噠”地敲着,對着岑歲欲言又止。
岑歲眼睛本來垂着,循着聲擡眼,歪着頭說:“有屁快放。”
吳語對上岑歲的眼,開口了:“你……還好嗎?”
“我不好,”岑歲抱起胳膊架在胸前,“我不好又能怎麽樣,沒有辦法可以改變事實,沒有人可以替我活下去。”
“那你打算怎麽辦?你舅舅家都快瘋了,就差把你的東西都扒一遍,看你的存折銀行卡放哪兒了。哎,今年就高三了,這麽關鍵的時候你真的決定要搬來這裏嗎?”吳語皺着眉。
“嗯。”岑歲不耐煩地喝了口水壓壓火。
“別擔心,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岑歲說,“華大,我不會忘記的。”
他們高二的時候就約好了一起去華大,那裏有全國最好的物理專業和天文專業,吳語學物理,岑歲學天文。
吳語看着岑歲,他不是害怕他忘記好好努力學習,他只是害怕岑歲表面上的雲淡風輕。
岑歲從小就這樣,記憶裏那個長得軟軟糯糯卻渾身帶刺的小孩,吳語花了十幾年才走近了幾步。
出了那件事之後,岑歲總是謹慎地隐藏自己,所有事情都一個人抗在肩上。
吳語沒有說話。因為岑歲說的對,沒有人能改變,沒有人能替他活下去,要站起來,要繼續走,只能靠他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再開口,只有頭頂的中央空調吹着,冷得人忍不住打寒顫。
直到烤肉被壓在了鐵板上,氣氛終于暖和了點兒。
烤肉發出“滋滋”的聲音,煙霧向上騰起又瞬間被油煙機吸走,在無色的空氣裏留下令人垂涎的香氣。
“吃吧,你最喜歡的烤五花,你看看才幾天都餓瘦了。”吳語努力地緩和着氣氛,往岑歲的盤裏夾了座小山。
“我又不是豬,你多吃點吧,跋山涉水地來這個鬼地方。”岑歲夾起自己盤裏的一堆肉,往吳語的盤子裏投喂。
岑歲往嘴裏塞了片烤五花,肉香四溢,剛才緊繃的狀态一下子解除了。
“對了,你不是給我送東西的嗎?我東西呢,剛才怎麽沒看見?”岑歲問。
“東西?”吳語塞了一嘴肉,含糊不清地擡頭,眨着無辜的眼睛,“給你快遞過來了啊,應該還沒到吧。”
岑歲真的無語了:“你他媽怎麽不把自己也一起打包了快遞過來?”
“你叫我快遞的啊!”吳語一邊反駁一邊去夾肉。
岑歲搶過肉塞進嘴裏,一臉冷漠地說:“別吃了,你還是去吃屎吧。”
吃完飯,又去小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出來時天已經蒙蒙黑了。由于吳語死纏爛打地非要再住一天,岑歲只能帶着他回奶奶家。
星星一顆一顆爬上天空,大雁沿着灰藍底金色邊的浮雲飛過,在天上映出黑色的剪影。居民樓裏燈火通明,菜香從角角落落悄悄飄了出來。
“你等會正常點,我奶奶心髒不好。”岑歲站在樓梯口,對吳語說。
“那必須的,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奶奶就是我奶奶!”吳語笑着說。
兩人走上樓,岑歲打開門,排骨湯的香味撲鼻而來,能想象到廚房裏奶奶正在熱火朝天地燒着菜。
“奶奶,我回來了。”岑歲一邊說脫着鞋一邊說,順手給吳語拿了雙拖鞋。
“是歲歲嗎?”一個年輕的女聲傳了過來,岑歲擡頭,是姑姑。
雖然姑姑的臉上挂着笑容,但是眼角還殘留着沒擦幹的眼淚,兩只眼睛紅得像兔子。
看來是剛哭過。
岑歲的姑姑叫岑清,岑歲覺得她像她的名字一樣,清澈,純淨。
姑姑比他爸爸小十歲,三十多了還不着急結婚,活得像二十歲的小姑娘一樣。她長得和奶奶很像,圓圓的臉,彎彎的眼睛,愛笑又善良。
岑歲輕輕嘆了口氣,肩膀塌了下去。
“來了,姑姑。”岑歲挂上淺淺的笑容,拍了拍姑姑的肩膀。
“姑姑好!”吳語從後面冒出一個頭來。
姑姑笑眯眯地看着岑歲和吳語,說:“歲歲,這位是?”
“同學,”岑歲看了一眼吳語,“那邊的。”
“诶,姑姑好,我是吳語,和岑歲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吳語勾着岑歲的脖子,沒等他開口,“诶我們奶奶呢?”
岑歲嫌棄地拍開他的手,說:“你別給你杆子就順着往上爬啊。”
姑姑喊來奶奶,奶奶看着吳語,拍着手欣慰地說:“好啊,同學,是歲歲的同學啊,快坐快坐,正好吃飯咧!”
吳語靠他出色的交際能力,瞬間博得了婦女們的歡心,仿佛吳語才是她們親侄子親孫子。
“歲歲啊,你打算來這邊讀書嗎?”姑姑吃着飯,突然問道。
岑歲安靜地吃着飯,默默點了點頭。
姑姑想了一會,對他說:“好!只要你想好了,你想做的姑姑都支持你。轉學的事情你就不要擔心了,姑姑會幫你想辦法的。”
奶奶也在旁邊附和,說:“好啊,還是在一起好。”
岑歲擡起頭,對上姑姑溫柔的笑臉。
他輕輕地說:“好。”
吃完飯,姑姑走前悄悄地在他手裏塞了顆糖。小小的,草莓味,捏在手心裏塑料包裝窸窸窣窣撓的人心癢癢。
岑歲握緊了那顆糖,想起了十幾年前,姑姑和他現在差不多大,十八九歲,一家人還都擠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裏。
岑歲總是咿呀咿呀地走進姑姑的房間,姑姑一聽到聲音就轉頭笑着偷偷往他手裏塞顆糖,說:“歲歲呀,姑姑在寫作業呢。”
半夜,岑歲睡在單人床上,吳語睡在地板上。沒拉窗簾,往外看能看見近在眼前的星星和遠處熱鬧的重光街。
“歲歲,你睡了嗎?”黑暗中,吳語輕輕地問。
岑歲背對着窗戶,睜眼面朝黑暗,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睡不着。雖然我不怎麽會安慰人,但我們是好兄弟,如果你有什麽事,不許瞞着我,”吳語的語氣格外認真,“你背後還有你奶奶,你姑姑,還有我呢。我小時候最崇拜你了,你做什麽都能做得很好。還有這麽多事兒沒做呢,千萬別放棄,別讓我瞧不起你。”
岑歲翻了個身,月光透過窗戶打在他臉上,眼睛緊閉,睫毛微曲,靜谧得像畫。
吳語看了會,自言自語地說了句:“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吳語翻身枕着胳膊,背對岑歲。
過了會,岑歲睜開了眼,靜靜地看着吳語的背。等到傳來安穩的呼吸聲,岑歲慢慢把頭蒙進自己的臂彎裏。
臂彎裏涼涼的,淚水蔓延到小臂上,又浸濕了床單。岑歲盡力蜷縮着自己的身體,皮膚摩擦着被子,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克制着自己,嗚咽聲還是從喉嚨裏滾了出來。
随着星星的每一次閃爍,随着月光的緩慢浮動,壓抑許久的情緒悄無聲息地流淌在尚存光亮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