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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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歲走在路上,長期失眠讓他看起來有種病态的蒼白,更與這裏粗犷的人格格不入。
他穿過一條街,遠遠地看到了清水小區的居民樓,樓間綠茵環繞,白底牆上留下了雨水和陽光的痕跡,是奶奶家。
陽光強烈得刺眼,岑歲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湊近看了下,上午七點,電量還剩4%。
“靠,忘記充電了。”他的手垂了下去,貼着發燙的褲子,指尖微涼,輕輕敲了敲手機後蓋。
岑歲踏上熟悉的樓梯,老式的居民樓就是這樣,小廣告從白牆上嚣張地蔓延到了門上,歪歪扭扭用劣質印章蓋了幾串號碼,上面還寫着“空調維修”,“全能搬家”。
他停在一扇門前。門上倒着貼了一個大大的福字,邊角翹了起來,門外擺着一個癟了幾處的不鏽鋼鞋架,上面有幾雙看起來穿了很久的運動鞋,補了又補還不舍得扔。
兩聲清脆的“叩叩”在安靜的樓道裏顯得十分清晰。
敲了兩三次,門裏沒有回應。
對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探出一個身體。岑歲轉頭,兩人對視頃刻:“啊,馬阿姨,我奶奶不在家嗎?”
“你是……”馬阿姨看清了少年的臉,又往前探了探身,眼睛倏地瞪大了些,“啊!是歲歲啊!你奶奶,你奶奶應該去跳廣場舞哩。”
“廣場舞,”岑歲低聲念叨了句,“挺好,謝謝馬阿姨。”
馬阿姨打着哈哈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門剛“咔噠”關上,裏面就傳來了大喇叭一樣的聲音,岑歲正下樓,聽得幾個零碎的詞,大概是“爸媽都死了”“可憐”之類的話。
岑歲走到樓底,在樓梯口蹲了會兒。
“咕……”好餓,巨餓,超級餓。從昨天早上到現在,他就喝了瓶酒和幾口礦泉水,眼前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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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歲迷茫地看着手機自動關機倒數30秒的畫面,等到手上傳來一陣震動,屏幕再也點不亮了為止,然後垂下頭看向地面。
遛狗遛鳥遛孩子的大爺大媽慢吞吞地走過,孩童咿咿呀呀地歡笑哭鬧,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用同一種好奇眼神注視着這個看起來病殃殃的少年。
岑歲掏出帽子帶上,壓緊了點。不一會又猛的站起來,往回走去。
金昭剛在網吧的小卧室裏沖完澡,頭發濕漉漉地挂在腦袋上,發梢還滴着水,套上一件新外套,利索地拉上拉鏈,剛拉到底,擡眼對上了一雙清冷又漂亮的眼睛。
“請問可以借一下充電器嗎?”那雙眼睛的主人開口了。
“操……”金昭被窗口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岑歲。
“你為什麽不走正門?”金昭問。
“關了。”岑歲答。
哦,對,早上六點到九點是小網吧的休息時間。
金昭正準備去給他開後門,岑歲從窗口一越就進來了。
“借個充電器。”他話間完全沒有詢問的語氣,眼睛瞥向桌上尋找着數據線。
“嗯,”金昭用毛巾揉了揉頭發,用手抓了幾下,“床上,自己拿。”
“謝謝。”岑歲拿起床上的充電線,站在插座旁,給手機續上了命。
“你還真自來熟。”金昭在床上坐着,看着岑歲靠着桌子的背影。
少年的發蓬松柔軟,下端一圈剃得很短,隐約能看見頭皮,後頸潔白如玉,皮膚裹着骨頭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談不上,我對這不熟,現在只能找到你。”外面還是很熱,岑歲的後背微微汗濕,衣服貼着他挺直的脊梁。
“你真沒離家出走嗎?”金昭盯了好一會,忍不住問。
“嗯,”岑歲答,“我沒有家。”
“哦,好巧,我也是。”金昭笑了笑。
岑歲擡頭看了一眼他,這個人的笑點總是莫名其妙,看見別人被揍會笑,聽見別人沒家也笑。
“你不是這的人吧,這條街就這點兒大,我确實沒見過像你……”金昭說。
金昭的後半句“像你這麽好看的人”還沒說完,岑歲就踉跄幾下,看起來搖搖欲墜。
“喂,你幹嘛,碰瓷啊?”金昭說。
岑歲覺得自己像個斷了線的風筝,頭好暈,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發麻。他來不及說話,眼前越來越模糊,喉嚨幹澀,雙腿緩慢地失去了知覺,直接向後倒在了床上。
耳邊的聲音漸遠,腦海裏盤旋着聽到的最後一句“岑歲”,陌生的,又有點溫暖,多久沒被人這樣喊過了。
岑歲醒來時四處漆黑,不安席卷而來,心髒嘭嘭亂跳。身上的小毯子有點眼熟,泛着淡淡的清甜,比第一次聞更清晰。他支起身體,摸黑下床,不小心踢倒了一個小板凳。
一陣聲響,門被打開了,金昭靠着門框,擡手開燈。原來外面就是網吧,光明随之而來,占據了狹小的房間,岑歲警惕地攥緊手。
“我是暈了嗎?幾點了?”岑歲開口,喉嚨還是幹澀。
“下午兩點。”金昭一只手端了碗泡面,海鮮魚板面,騰着熱氣,噴香,“吃嗎?”
“不了。”岑歲咽了口口水,開始四處摸手機。
“喏,手機,充滿電了。”金昭另一只手從外套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他。
岑歲起身接過,打開看了下,有十幾條來自舅舅和舅媽的未接來電,他看着就心煩,直接把號碼拉黑了,然後背上包道謝,準備走。
但路過那碗鮮蝦魚板面時,肚子不争氣地叫了聲。
四目相對,場面尤為尴尬。
“吃吧。”金昭不自覺地勾了下唇角,把手裏的面往前遞,隔着蒸騰的熱氣,對面的人變得模模糊糊。
“呲溜……呲溜……”金昭又泡了碗紅燒牛肉面,兩個人坐在小前臺的後面,沒有廢話,吸面聲此起彼伏。
金昭斜眼看了下狼吞虎咽的岑歲:“慢點兒,又不是沒吃過。”
岑歲還真是第一次吃泡面。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次吃泡面是和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男人一起。
岑歲當了十八年的純少爺,嘴挑又懶得很,媽媽又不準他吃垃圾食品,家裏就給他請了個保姆。
金昭吃完,問他:“那你沒家,住哪兒啊?”
岑歲大聲嗦面。
“你要不要來網吧打工,包食宿。”金昭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岑歲。
岑歲更大聲嗦面。
“面還多着呢,你還……”金昭指了指後面的食品架子,瓜子話梅汽水泡面,種類精而不多,唯獨泡面塞了大半架子。
岑歲終于開口:“你們網管對陌生人都這麽熱情的嗎?”
“喂,好歹我也救過你兩次吧?”金昭笑了。
岑歲眼裏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神志不清”的二百五,喝幹了最後一口湯。
然後往口袋裏掏了掏,把一張一百塊拍在桌子上,說:“不用找了,當我報答你。”
“這麽闊氣,老板啊!”金昭拿起那一百塊,對着燈彈了彈,“其實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你在這兒确實顯得格格不入,我就好奇了點兒。也不是格格不入吧,就是感覺你不是我們世界的人,你看,昨天那群竹竿一樣的混混,才是我們這兒的官方NPC。”
岑歲看着金昭沒說話。
“我是看你這麽弱,怕你被欺負。我們這麽有緣,都是沒家的人,走在江湖自然要互相照顧一下。”金昭摸了一把他的頭,“那你下次想來了,就來網吧找我,幫你留着員工宿舍。”
軟軟的,又有點戳人,是刺猬的手感。
岑歲甩開他的手,扣上帽子,下巴點了點泡面的方向:“這個謝了,不過應該沒有下次了。”
“那讓我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歲歲小朋友,我叫金昭,金子的金,日刀口昭。這是我的網吧,我不是網管,我是老板。”金昭說。
岑歲若有所思地上下看了一遍金昭,想不到眼前的人竟然是網吧老板。
“噢,老板你好,老板再見。”沒有多餘的廢話,岑歲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了。
金昭就看着那個背影消失在遠處,無奈地搖頭一笑。
岑歲再次站在那個貼着福字的門前時,終于見到了奶奶。
開門的那一刻,奶奶明顯是憔悴了許多,即使這樣,她的眼神永遠是那麽清澈的,溫柔的。奶奶怔怔地看了好久,從上而下,似乎要把岑歲揉碎了藏在眼睛裏。
慢慢地,粗糙的大手溫暖地裹住岑歲的手,她從喉嚨擠出顫抖的聲音:“歲歲,歲歲,我的好孩子!”
踏進家門,零碎的記憶從各個角落聚集起來,在岑歲眼前堆砌起一個小小的他。
陽臺上還是種着許多綠植,有高雅的花草,也有尋常的蔬菜;茶幾上擺着個窄口透明玻璃花瓶,斜插着幾只幹桂;還有那個紅木沙發,岑歲小時候總嫌它坐着硬,撒着嬌要爬到奶奶身上坐,奶奶口中嫌棄,卻伸手攬住他,抱在懷裏,哼着童謠颠啊颠。
記憶柔軟得像個夢。
即使外面已變得天翻地覆,這一方小小的土地還是無比熟悉的樣子,清雅的木制家具,萦繞在心頭的淡淡的桂香,還有奶奶。
岑歲摟了摟奶奶的肩膀,低垂着眼睛:“奶奶,我回來了。”
奶奶勉強着笑意,似哭似笑的表情使得皺紋都凝結在一起:“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沖完澡,奶奶已經把床鋪好了,岑歲睡在了小書房裏。爺爺喜歡看書,小書房裏半面牆都是書櫃,爺爺的書都被撤了下來放在箱子裏,書櫃空空蕩蕩的,都是陽光的味道,灰塵在緩慢地浮動。
岑歲還記得爺爺經常看到忘我,所以書房裏架了個床,讀累了可以休息一下,那張不大不小的單人床,是以前爺爺還在的時候經常睡的地方。記憶久遠,爺爺走了好幾年,岑歲記不大清他的樣子了。
岑歲躺在床上回憶,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郵件】廣告傳單,250。
岑歲想打開看一眼,正巧另一條消息跳出來了。
【吳語】歲,你走了?
吳語,岑歲的死黨兼中國好鄰居,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班同學,小時候岑歲經常去吳語家蹭飯。
岑歲那時候長得白白嫩嫩,和小女孩一樣,吳語的奶奶喜歡得很。每次去吃飯,吳奶奶就會拍着手,身子往前探,眉毛一挑笑着說:“喲!我們的小祖宗歲歲來啦!”
溫柔在時間裏緩慢地刻下記憶。
【岑歲】嗯。
【吳語】不解釋?
【岑歲】沒什麽好解釋的。
岑歲把手機擡高,雙手打字。
【岑歲】你知道的。
【吳語】我想過你會走,只是沒想到這麽快。找到你奶奶了嗎?要不我來看看你吧。
岑歲在對話框裏打下“不用了”,想了想又逐一删除。
【岑歲】好啊,順便把我東西歸一下,快遞過來。你知道我家鑰匙在哪。
【吳語】……诶,我就客套一下嘛,我收回剛才那句話!
岑歲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吳語那張臉,擺着賤兮兮的表情,吊兒郎當地開玩笑逗他開心。
記得小時候吳語第一次見到岑歲,還以為他是個小妹妹,粘着他屁股後面跑,說以後要長大後要娶他,小岑歲懶得解釋,直到有次岑歲睡在他家,一起洗澡時才發現,他的娶妻夢破碎了。
岑歲陷在柔軟的被子裏終于放松了點,他盯着天花板,垂下手,手機在床上在床上彈了彈。
那封“廣告傳單”被抛卻腦後,一個小紅點在郵件的右上角倔強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