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塵埃落定風雲起(正文完)
過了片刻,葉逐不再笑了,又把臉埋在風容與胸前衣服的絨毛裏,嘟嘟囔囔地撒嬌:“老大,我好想喝桃源鄉啊。”
“下午不是才喝過?”
葉逐摟着風容與,來回地搖頭:“不行,要每時每刻都喝才行。”
風容與輕嘆一口氣,回他:“好。”
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數落葉逐道:“就算盛春,北境也沒幾朵桃花可摘,如今極寒的日子,倒叫我去哪裏給你釀這許多的酒?”
葉逐咯咯地笑着,笑聲悶在風容與的胸膛裏,又被夜風吹散開,飄到漆黑空曠的院落,風容與聽着他笑完了,微微俯下身,抱住葉逐的臀腿,将葉逐托了起來。
葉逐先是從善如流地摟着風容與的脖子,雙腿也夾緊了風容與的腰,走了幾步之後發現風容與托得實在穩當,幹脆自己也不使力了,一頭靠在風容與的肩上,雙手雙腿不老實地在風容與的背後來回晃蕩。
“老大,”葉逐臉上紅起來,仰起頭看風容與冷肅的側臉,聲音又輕又軟,“那天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過去了。”
風容與知道葉逐是在說帝京的那一日,他抱着顫抖嗚咽的葉逐走過長長的回廊,夜是微涼的,葉逐是滾燙的,從內到外都燒着熱着,袒露着一顆心一副軀體,任由風容與去看、去摸、去吻。
葉逐一向如此,他對風容與獻出自己的一切,又願意承受風容與的所有,僅需要風容與的一點點回愛,和幾壇桃源鄉作為獎勵。
風容與有些情難自已,他低下頭,噙住了葉逐的唇。
葉逐的背抵上了廊間的柱子,又滑落下來,先是倚靠在木欄邊,最後磨蹭在地上,磨蹭在風容與的披風裏。
北境的冬夜冷得不像話,葉逐卻覺得自己要在風容與的熱度下被燙得化掉。
他再一次被風容與抱在懷裏穿過回廊,柔軟的身體深陷于風容與堅硬的利刃。
葉逐覺得自己又要死過去了。
盛順十七年三月十二日,懷化大将軍風容與同雲麾将軍葉逐一道,受領北越王夏侯瀚之命,率三萬銳連軍向胥雍國邊境進發。
自仇猗死後,胥雍國遲遲未推舉出一位能令所有人信服的新王,幾個王子各懷野心,導致國內征伐不斷,本就不大的國境裂土而分,幾乎每日都有戰鬥争執。幾位王子将領難得在北越軍殺至時坐在一起齊心了一把,可惜國力早已衰竭,大勢已去,風容與幾乎沒費什麽力氣,短短兩個月便以拉枯摧朽之勢滅掉了胥雍國,王子們要麽戰死要麽被俘,再沒有業豐林時的桀骜氣象。
胥雍國舊日王帳駐地因去年那場大火而荒廢,只留下還未覆蓋的焦土痕跡。葉逐驅馬陪着風容與來到此處,一路沉默。
其實對于像這樣被火燒毀的痕跡,葉逐的記憶已經很淡了。
他只記得天地都是一片焦黑,摸到什麽都能掉下黑色的渣子來,只有冒起來的煙還是白的,空氣也變成難以忍受的味道,讓人想要嘔吐。
如今胥雍國留下的殘跡已經沒了白煙和氣味,只有漆黑的一片,葉逐随風容與小心地在上面走着、觀察着、尋找着,可一切都只有模糊雛形,無論屍身物件皆已盡成焦炭灰土,被如刀的朔風吹刮了太久,什麽都辨認不出了。
葉逐陪着風容與找了很久,找了很多遍,最後風容與的腳步停了,葉逐的腳步也停了。
兩個人站在這一片漆黑腐朽之中,甚至不知道剛剛那一路走來,是否失足踩到了風曜靈的屍骨,驚擾了她的好眠。
風容與沉默許久,突地叫了葉逐一聲。
他問:“帶桃源鄉了嗎。”
葉逐解下酒囊,打開蓋子,遞給了風容與。
風容與接過,緩緩傾斜,将滿袋的酒慢慢地、慢慢地,盡數倒在了地上。
在葉逐剛剛上任,還有些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的習氣的時候,偶爾會做用酒去祭拜士兵的事情。
不過祭拜祭拜,總要人死魂滅,所以葉逐是懂這時的風容與的。風容與找不到風曜靈,沒有可以寄情的依托,只能徒然地對着天地,敬上自己的一杯酒,傾倒自己的一片心。
酒倒完了,心也就空了,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葉逐站在風容與的身後,明明已是春日,沒有雲的天依舊是灰白色的。正午的太陽在頭頂亮着白光,隐約透着凜冽的金色,光芒直射在天地之間,形成巨大的一個光輪,看似很有氣勢,卻如同一件高高在上的擺設,給不了人間一絲溫暖。
葉逐看着風容與的背影,輕聲問:“老大,你還想哭嗎?”
良久之後,他才聽見風容與嘆了一口氣。
“哭不出來了。”風容與嘆息一般地說着,高高地仰起頭來。
“葉逐,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随着風容與話音落下,狂風驟起,一時間飛沙走石,荒草白煙,呼嘯着襲過塵封許久的關隘,嘶鳴出刺耳的哨音。
葉逐和風容與的長發被吹起來,衣袍也被吹起來,在風沙間瑟瑟鼓動,發出獵獵急聲。
盛順十七年四月十六日,銳連軍在覆滅胥雍國後又降服了數個邊塞部落,完成王命,班師回朝。
夏侯瀚早在等着他們,待行過禮後,遣散了廳中的一衆侍女仆從,又搬出那副圍棋來。
葉逐因為此前種種劣跡斑斑的行徑,被夏侯瀚勒令坐遠三尺,雙手放置在腿上,絕對不許移動,只能眼巴巴地伸着脖子看風容與被夏侯瀚殺得丢兵棄卒,幹着急沒處使力。
輸棋的風容與反倒神色淡然,聽着夏侯瀚跟聊八卦一樣地聊着剛剛收到的百裏加急軍報。
“……所以說,恪王他都不等過了中原的元宵節,就下令誅滅那位柳将軍的九族,還令所有禦史寫罪書,痛斥前前前一位老皇帝為滿足一己私欲,誅滅桃源鄉全部族人,親自在帝陵擺祭臺,選了罵得最難聽的那一位的罪書當衆朗讀,而後燒給自己祖宗看。”夏侯瀚一邊下棋一邊說着,一心二用還能堵死風容與的一處氣孔,搖頭批評了一陣風容與毫無長進的棋藝,又繼續道:“他這一舉動被全朝反對——別說全朝了,簡直是舉國要叛,本來承認他是皇帝的就沒幾個,結果呢,他不僅不治理朝綱,還要趁着花朝節南下巡游……你猜去哪兒?”
風容與落下一枚臭棋,看着夏侯瀚吃掉自己七八枚黑子,眼皮都沒擡一下:“桃源鄉?”
“正是啊!”夏侯瀚将手中的黑子嘩啦啦灑進棋盒裏,搖了搖頭,啧啧感嘆:“桃源鄉早就覆滅,而且就算全盛之時也鮮少有人知其所在,哪有那麽好找?但恪王就是要指着一條路說是能到桃源鄉,最後車隊停在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懸崖邊,恪王下車來站在那來回打量,失心瘋一樣笑着和身邊的內侍說‘從這裏跳下去,就是桃源鄉了’,說完就真的跳下去了!”
夏侯瀚一副不勝唏噓的表情,仰着頭嘆了口氣:“可惜恪王那樣風風光光的人物,到最後也是瘋瘋癫癫、一命嗚呼,那懸崖根本找不到可以下去的路,連搜都無法搜尋,就這麽屍骨無存了。”
葉逐在聽到“桃源鄉”三個字時,目光便已經落在了風容與的身上。
夏侯瀚還在一邊感慨如今中原又是大亂,皇子奪嫡百姓塗炭,就和數十年前恪王鬧得那一出一模一樣,真不知道這恪王明明是皇室皇子、王親貴胄,怎麽就跟和自己家族有仇似的,一定要折騰得大陳國力日衰才算舒服。
葉逐卻已無心去聽這些,他看着風容與和素日毫無區別的、冷漠嚴肅的臉龐,無論風容與表現得多麽像夏侯瀚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葉逐都要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一點、一點點,關于風容與的過去。
這樣的了解不會讓葉逐覺得高興,反而更加心痛。
風容與又輸了一局棋,夏侯瀚還堅持要數目,風容與抛了手裏的黑子随他去,淡然道:“其實恪王這樣做,于臣而言,倒算大仇得報了。”
“哦?怎麽說?”
“誅滅全族的仇人滅了九族,下了這樣命令的皇帝被子孫鞭笞,貪心不足的中原一片大亂,恐怕祖父活着都要說一聲暢快。”風容與用手指敲了敲棋盤的邊角,擡起眼來看向夏侯瀚。
“陛下,臣生在北越,長在北越,縱使身負家族仇怨,然而更是北越的臣子、是王上的将軍,自與陛下一同策馬出征那日起,臣為北越國開疆拓土之心便遠超複仇之望,既然中原局勢已然如此,那麽從此以後,無論陛下想要統一北境、還是想要入主中原,臣可以為陛下、為北越,一心一意了。”
“哈哈哈哈!”夏侯瀚忽然大笑起來,嘩啦一下将一把棋子丢進盒裏,伸長手臂大力地拍上風容與的肩膀。
青年的君王目光如鷹,迸射出銳利的野心,深深看進了兩位将軍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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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啦!明天還有一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