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被忽略的心
風容與輕撫着葉逐的臉頰,語氣輕飄地說着令人驚怖的話語,他的聲音也很輕,葉逐向着風容與的掌心蹭了蹭,算是答應了。
風容與的安排,如今葉逐也能明白一二,以前不用去想的那些勞什子事,現在想不想都不成。
——中原大亂,邊境空虛,正是新王親征立威的大好時候,留下風容與在國中監國坐鎮,其餘小國也不敢輕易來犯。
事情一件疊着一件,沒有片刻喘息的時候,葉逐只是偶爾為風容與分憂,便已經應接不暇了。
葉逐覺得風容與很累,不僅是近些時日、近些年,不僅是因為驚變之下發生的這一切。葉逐以前離風容與沒有這麽近,所以沒有現在這樣切實的體會,風容與這一路走來,沒有一天過得是容易的日子。
如若可以,葉逐想,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能有個機會讓風容與喘口氣、歇一歇就好了。
可是邊境穩定之後還有胥雍,胥雍覆滅之後還有綿綿北境,北境一統之後,還有浩浩中原。
風容與的一生都在馬上,都在征伐,都在颠簸。
葉逐撫摸着風容與的手臂,在風容與靠過來時,仰起頭與他親吻。
葉逐想,最起碼風容與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會是安然惬意的。
因為葉逐是風容與不去娶妻生子的理由、是風容與的桃源鄉、是風容與的心上人。
夏侯瀚十三歲起上馬征伐,本就是骁勇戰将,如今以北越國新王身份親征邊塞,眉宇動作間添了一份王霸之氣,更是威猛無比。
王駕親征,于将士們也是莫大的鼓舞,一時間北越國士氣大漲,殺得中原邊關軍隊丢盔棄甲,不僅才蠶食的北越邊境悉數失落,甚至一連失了整整十五座城池。
盛順十六年冬月三十一日,北越軍隊攻占永城,雲麾将軍葉逐斬殺徐姓敵将于陣前,大軍開駐,一片歡騰。
夏侯瀚下令溫酒烹肉,親自出城分賜給駐紮在外的麾下士兵,葉逐自然作陪在側,看着眼前人人豪氣沖天、朗聲大笑的模樣,腦子裏想得全是孤身留守國中的風容與。
今夜乃是中原人的新年,往年時風容與也會在宅中過上一過,帶着風曜靈和硬要纏上來的葉逐,叫廚房包些北越人不會吃的餃子,做些好酒好菜,一起守在院子裏等着子時過半,放上式樣新奇的炮仗。
“葉将軍!素聞葉将軍愛酒如命、千杯不醉!屬下敬您一杯!”
身邊傳來百夫長的大嗓門,葉逐定了定神,笑着接過送到自己面前的海碗,一口氣一飲而盡。
“葉将軍果然豪爽!”百夫長跟着葉逐盡飲杯中酒,胡須上沾着酒水和冰珠,随着他仰天大笑的動作不斷抖動,看上去豪氣沖天,威風極了。
夜晚有王上同樂,除了守夜的人外三軍将士都亢奮過頭,前來灌葉逐的人不在少數,然而葉逐是個喝慣了酒的,軍營裏自釀的這點黃湯純度不及桃源鄉的一半,對葉逐來說很是不夠看。
飲過半晌,夏侯瀚有些酣然,舉着海碗要和葉逐幹杯,葉逐陪着喝了,又被夏侯瀚一掌拍在肩頭。
“暢快!暢快!哈哈哈哈哈!”夏侯瀚仰頭大笑,又叫人來給自己和葉逐倒酒,扯着嗓子在葉逐耳邊喊話:“本王質于中原,已有數年未曾印過這滴血酒!葉逐,這裏面可是你親自的——手筆!你可得多多痛飲、痛飲幾杯!”
夏侯瀚嚷嚷着,不由分說将酒碗遞到葉逐嘴邊,葉逐只得笑着接過,喝了下去。
四邊的人見葉逐幹杯,又一次響起叫好歡呼聲,夏侯瀚半壓在葉逐身上,另一手還拎着酒壇,幹脆直接對着壇子飲了幾口,一抹嘴唇,對身邊的将士們嚷嚷道:“你們都——不知道!我和你們風大将軍第一次見到葉将軍的時候,他只有這麽——這麽大一點,又髒又瘦,可憐死了!那天我得到、得到消息,連夜和風大将軍趕去的乙姱部落駐地——乙姱族內鬥那麽多年,這個漁翁之利可、可不能放過了,哎,沒想到還是去得晚了,不知道哪裏來的一場大火,把村子裏的東西連帶着人全燒成灰了——”
夏侯瀚摟着葉逐的肩,大力地拍打着,忽地仰起頭長嘆一聲:“可惜乙姱族那麽多隐晦秘術,統統失傳了——葉逐啊葉逐,要是你還能記得一星半點,可該有多好啊——”
葉逐聽着夏侯瀚的話,微微歪了歪頭,去看夏侯瀚通紅的面頰。
夏侯瀚酒後扼腕,滿臉的懊惱飲恨,又湊到酒壇邊痛飲,葉逐看了片刻,斂下了眉目。
乙姱族秘術并未完全失傳。
依照祖訓,部落中的孩子三歲起便要修行,葉逐雖然确實沒有學到全部,但已經繼承了大半,甚至飛镖上淬煉的毒藥、他所使用的大部分功夫,都是源自當年的族中秘術。
風容與在早年時反複叮囑過葉逐,從不讓他對外去說這些,且有一些過于詭異陰毒的術式,風容與在看過之後告誡葉逐萬萬不可再碰。葉逐不管原因,只一味聽話,那些風容與不允許做得事再也沒做過,而且其他的秘密也守得很嚴。
如今夏侯瀚酒後的捶足頓胸,倒讓葉逐明白了風容與的用意。
倘若只是作為研究秘術而存在的乙姱遺族,葉逐該只會被北越王族當做一個奴隸、一個工具、一個武器、一本書冊,甚至有可能囚禁于牢中,一生與腐爛詭術為伍,不見半點天日。
葉逐深吸一口氣,笑着推說自己要去小解,從營中走了出去。
冬日的北境肅殺如刀,哪怕永城貼近中原已有緩解,可半夜飓風依舊卷着白色的沙土于路徑之上逃竄。白日裏碩大的太陽都帶不來絲毫溫度,更遑論此刻乃是中夜。
葉逐緩緩地吐息着,吐出胸腔裏沉郁難消的、來自滴血酒的腥氣。
葉逐的手指間拿捏着風容與留給他的鳥哨,拈在指腹出來回揉搓着,忽然很想幹一件任性又離譜的事情——他想吹響鳥哨,叫來影息閣的暗衛,千裏傳書給風容與,內容只寫一句“老大我想喝桃源鄉”。
葉逐是真的很想、很想喝一壇桃源鄉了。
北越人嗜血好戰,男女老少對滴血酒成瘾般喜愛,葉逐卻不喜歡,尤其在今夜,他覺得自己雖然生在北境、長在北越,卻和北越人沒有一點對付之處。
還是風容與和桃源鄉最好。
葉逐想着,低頭看自己掌心的鳥哨。
他很想風容與,很想很想。
但葉逐還是忍住了。
他開始做不胡鬧的、成體統的、合規矩的事情,雖然晚了很多很多年,但是葉逐開始學着,将自己的人生向着風容與期望的方向靠攏過去。
盛順十七年元月初八,北越王夏侯瀚率大軍凱旋,懷化大将軍風容與大開王城正門,出城五十裏迎接陛下大獲全勝而歸。
都城中尚且有七零八碎的事情,葉逐與風容與一一交接,聽見風容與提了一句赫連義下落尋到,不過被他僥幸逃脫了。
“他成不了什麽氣候,又是那樣的年紀,恐怕颠沛不上半個月就一命嗚呼了,臣以為沒有必要浪費兵力,便沒去管。”風容與這樣和夏侯瀚禀告着,葉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聽了,認認真真地彙報自己的軍況,好似半點也沒有上心。
當夜,葉逐沒有回府。
他換上夜行衣,召來全部影息閣暗衛殺手,連夜追蹤赫連義的痕跡,于鄉下村落的柴火堆裏,一刀割下了赫連義的頭顱。
葉逐将赫連義身首兩處的屍體丢進了農家的狗圈,聽着獵犬嗚嗚撕咬的聲音,抹去了自己臉上的一道血痕。
——半個月?
葉逐冷笑了一聲,微微揚起下颌。
不可能的。但凡傷害過風容與的人,哪怕風容與不去計較,葉逐也不會讓他多活哪怕一天、一個時辰。
葉逐換回自己的衣服,偷偷潛入府邸,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回自己的家,卻搞得像做賊一般。
而且被客居在此的風容與抓到時,身為主人的葉逐分外心虛。
“明日一早還要見王駕,你已是威名赫赫的雲麾将軍,做事怎還如此任性随意?”
“哎!”
葉逐驟然被風容與抓着身後的武器束帶拎在手裏,手腳掙紮撲騰着,倒敢龇牙去和風容與争論:“是老大你太教條死板了!人有三急!”
“殺人也急?”
風容與的聲音沉在夜風裏,葉逐的動作停了停,仰起頭來看風容與。
他被風容與拎着,這個姿勢會讓脖子很累,葉逐維持不了太久,又低下頭去。
“很急啊,老大,我真的很急。”
風容與嘆了口氣,将葉逐放了下來。
夜晚涼得滴水成冰,葉逐穿得少,他一向是不怕冷的,但此刻貪圖風容與身上的暖,兩步跑到風容與身前将風容與攔住了,張開手臂便往風容與的腰間去抱。
風容與低頭看着葉逐,葉逐仰起臉來對着他笑了笑,笑得發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