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地崩山摧壯士死
“夏侯瑁一直與我大陳貌合神離,明修棧道皆為暗度陳倉!甚至設計陷害殺死了皇帝陛下親封的懷化大将軍風容與。此人狼子野心,實在當誅!然而事發突然,罪臣不及禀報,以至陛下龍體有損,罪該萬死!”
夏侯瀚朗聲說完,對着不知究竟是恪王還是皇帝的方向叩頭三次,次次震地有聲。
“懷化大将軍一事,王子所說當真?”
“罪臣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妄!”
恪王環顧周邊一圈,視線所及文武百官公子王孫皆是滿臉的驚恐——恪王的府兵竟然不知何時潛入到了這金殿之內,已将衆人團團圍住了!
葉逐暗暗心驚,壓制着印沛的動作不敢有半分放松。
“五日之前,有一重傷殘喘之人突然造訪本王府邸,竟然言說自己乃是北越國懷化大将軍風容與,受北越王逼迫、奸佞陷害、流落中原,迫不得已一路來到國中,投奔于本王座下,本王本以為此人乃是江湖宵小前來行騙,險些欲随手處置,只是看容貌确與大将軍有幾分相似,才将他拘禁在府——如今看來,此人竟真的是懷化大将軍風容與!?”
“千真萬确!罪臣替風容與叩謝恪王殿下救命收留之恩!”夏侯瀚又一叩首,字字高聲地道:“罪臣身處帝都多年,深受我大陳皇室感召,必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此事此罪悉出罪臣故國,罪臣願領一萬将士返回北越,勢必誅殺夏侯瑁!為我大陳北越永世之好蕩平障礙!”
“好!好啊!難為王子對我大陳忠心耿耿!如此赤誠、天地可鑒!”恪王擲下長劍,俯身扶起夏侯瀚,夏侯瀚昂聲道謝,突地轉頭看向葉逐。
“恪王殿下,此人乃是王章軍副将印沛,夏侯瑁的貼身親信!剛剛事發突然,若非雲麾将軍葉逐反應及時、将其制止,只怕現在更要大亂!”夏侯瀚手中還提着劍,铮然擡起,眼中滿是血紅的烈焰。
“罪臣這就将其除去,為大陳蕩掃敵寇、衛護太平!”
眼前忽地爆開一團血花,葉逐面無表情地松開了手。
印沛的身體頹然倒地,身上插着一柄長劍,半晌之後才有濃稠的鮮血蜿蜒而流。
近來京中乃至國中一片沸然。
皇帝被北越國長公主行刺致死,舉國同哀,恪王代為掌權,宣告國喪暫緩,要先報此大仇大辱。
北越國長期質于帝都的王子夏侯瀚分得兵權,被北越追殺又意外為恪王所救的懷化大将軍風容與仍司其職,率坐下雲麾将軍葉逐,除去和親而來的四千軍隊,又派了十萬中原大軍,準備殺回北越。
上午風容與剛去領受王命,陪着夏侯瀚接了兵符,時隔月餘終于再次穿上甲胄戰袍,也不必再回影息閣的宅院,住到了那死去的皇帝五年前親自賞賜給他的懷化大将軍府裏。
風容與回到府中,卻意外地沒有見到葉逐的身影。
雖然意外,但也不是不合理之事,現在正是清點兵卒之時,葉逐應合在營地,一時半刻回不來也是有的。
風容與将自己的一身盔甲脫下,換上短打勁裝,這一身是玄色暗花的錦袍,袖口領口和壓襟有深藍雲紋,倒和葉逐之前買來的那一身很是相像。
風容與沉吟片晌,還是沒能沉住氣,招手叫來了暗衛,打探葉逐何在。
葉逐站在院中,沒聽見風容與的腳步,倒是聞見了桃源鄉的酒香。
他轉過身,對着風容與扯了扯嘴角:“老大,你特意來給我送酒的嗎?”
風容與沒回答,也沒叫葉逐,獨自坐在了偏廳廊下的木臺上,将酒壇放在上面,又拿了兩個酒碗來出。
葉逐站着看了他一會兒才走過去,在風容與身邊站定了。
風容與倒了酒,葉逐也不客氣,也沒和風容與碰杯,自己端起來喝了,風容與又倒了一杯,他又喝下,反反複複,風容與才喝了兩碗,葉逐已經喝了七八碗下去。
風容與不再倒酒了,他看着葉逐,低聲問:“怎麽這個時辰了都不回府上。”
他的語氣中沒有诘問也沒有責怪,反倒有些心疼似的,葉逐低眉不語,推了推酒碗:“老大,再給我倒一碗吧。”
風容與沒有理會葉逐的耍賴,靜靜地看着葉逐的臉。
葉逐沉默安靜的時候少,有心事的時候更少,心事與風容與無關的時候幾乎是沒有的。
風容與伸出手,拉住葉逐的胳膊,托起葉逐的腿,讓他面貼着面坐在了自己的懷裏。
“在想長公主?”
葉逐被風容與看穿心思,佯咳了一聲,最終點頭認了,卻又搖了搖頭。
“老大,長公主那天……那天被王子殿下殺死的時候,我好像看見她笑了。”葉逐輕聲說着,接過風容與遞來的酒,貼在唇邊,又放下了,“我從來都不知道,長公主竟然有那樣好的身手,有那樣的魄力。”
葉逐看着酒碗裏倒映出的自己的臉,還有風容與的半邊下颌,低問:“老大,長公主死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啊?”
他又擡起頭來,看着風容與的眼睛,嗫嚅着說不出話來了。
風容與扶着葉逐的腰,拇指在貼近腹部的位置輕輕摩挲着,沒有回答,葉逐沉默了片刻,一仰頭将酒飲盡了。
風容與拿走了葉逐手裏的瓷碗,輕聲問:“想到靈兒了,是嗎。”
“怎麽什麽都瞞不過你……”葉逐頹然低下頭,額角重重地撞在了風容與的肩上,“大小姐的事,老大你最難受的,我不想……不想讓你知道我想什麽。老大,你能不能先別算了,先別猜了,讓我一個人想一會兒……”
風容與仰起頭,這個角度他看不見葉逐的臉了,只能看葉逐身後高懸的月。
葉逐伏在風容與的耳邊說:“我總是想起那天的長公主。”
“我總是想起來、閉上眼就看見她、忘不了她,我想她來到中原,只身一人,卻早已不顧性命。當時的凜冽決絕,就算是我見過的最英武的戰士,看到了都要畏縮膽寒。”
風容與嗯了一聲,緩緩阖起了眼睛。
——靈兒,他的胞妹,長公主尚且接近三十之齡,可風曜靈,只有十六歲。
她形單影只,長公主好歹還有葉逐一路護衛,來到京中後更有夏侯瀚作為寬慰,可風曜靈是被算計着、被捆着作為籌碼,壓去的業豐林,身邊沒有風容與。
她一個人面對殺人如麻的胥雍國王上,短短的時間裏翻覆戰局,用自己的命換來了風容與的一絲希望、一線生機。
不知道在殺死仇猗、殺死仇赫爾之時,風曜靈是否如那日的長公主一般凜冽決然?
最後葬身火海時又有多疼?又在想什麽呢?
風容與張了張口,覺得自己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到最後又只能問出一句:“後悔了嗎?”
他叫着懷中人的名字,用着詢問的語氣:“葉逐?”
葉逐搖了搖頭,沒有出聲回答。
院中靜得只有蟲鳴,葉逐伏在風容與的懷裏,被最愛的酒和最愛的人的味道環繞,覺得安心,卻并不開心。
盛順十六年七月十五,北越國長公主因行刺中原皇帝之罪,判處車裂之刑,于午時在午門之外行刑。
長公主已死去多時,屍首泡在冰水裏,早就凍得發硬發僵,如今被放在陽光下曝曬,化掉的血水順着行刑臺流下來。
劊子手将粗糙的繩索捆綁在她的脖頸與手腳腕上,臺子五面站着五匹對自己即将執行的殘忍任務毫不知情的馬兒,無聊地吃着糧食、打着響鼻。
葉逐身着黑褐相間的盔甲,打馬一路來到城外夏侯瀚的車架邊。
車架前後黑壓壓的一片肅穆兵馬,默不作聲、整裝待發。
葉逐在車邊停了馬,低頭叫了一聲:“王子殿下。”
夏侯瀚過了片刻才應,緩緩地掀起車簾,露出一張神色陰郁的臉來:“如何了?”
“時辰已到,長公主殿下已行五馬分屍之刑,恪王登樓相送殿下,我軍可以出發了。”
葉逐言畢,夏侯瀚猛地攥緊了車簾,片刻後又松開了。
他語氣平淡地回:“和風容與說,出發吧。”
“是,殿下。”
葉逐策馬轉向隊伍最前,轉過身的一刻,好似聽見車架中飄出來一聲夾帶着無邊悲傷的嘆息。
“姑姑……”
葉逐沒有回頭,一路來到身着紅鱗铠甲、背負銀槍、胯下騎着烏發高馬的風容與身邊。
風容與目視前方,沉聲問道:“都準備好了?”
葉逐低頭抱拳:“啓禀大将軍,一切已經準備妥當,王子殿下有命,可以出發了。”
風容與低低地應了一聲,忽地手腕一甩,揚起長槍,策馬轉過身來。
“衆位北越将士——”
“我等本為北越王夏侯瑁之棄子,如今受王子殿下庇佑,僥幸逃生——我願在此立誓!”
“我風容與——要殺回北越、直取王城、奪回屬于我們的一切、踏平北境的每一寸土地!”
“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