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肘腋生變
葉逐還是第一次這樣正大光明地進入中原王朝的皇城。
高高的宮牆圈着四方的天,饒是坐在馬上也看不見邊界,行行處處皆是規矩方圓。有宮女提着喜燈,尾裙迤逦拖地,有內侍手執喜盒,緩步輕擺;有侍衛擡托禮器,一臉肅穆緊随其後。
一行人沉默無聲,不似在舉行婚禮,唯有嘚嘚噠噠的馬蹄聲、長公主與三皇子車架上的玉質喜鈴環佩叮當,散發着空曠的聲音。
走過日精月華門,所有人下馬,禁軍将馬牽走,內侍與宮女分為兩排,一一搜索來人身上是否有藏什麽不妥當的東西。
葉逐來之前被風容與翻來覆去一番不像話的摸來摸去,身上的武器暗器早都已經被風容與摸走了,就剩下個酒囊,內侍頗不給面子,硬是要扣下。
“請您寬放一下吧,這就是一點酒,我喝慣了。”葉逐小聲央了一句,內侍卻堅定地搖頭:“葉将軍,一會兒乃是皇家禮宴,席間任是天上的玉露瓊漿也能給葉将軍嘗上一口,可就別為難奴婢了。”
一旁的印沛冷笑了一聲,葉逐無奈,只得放手了。
衆人靜默着,浩浩蕩蕩穿過三道宮門,其餘仆從一一散開,只剩下兩方有頭有臉的人物跟随,三皇子和長公主身邊各伴一名貼身的丫鬟小厮,在八名內侍的引領下繼續向前走去。
葉逐擡起頭來,仰望着眼前仿佛通了天的階梯。
這裏,便是金殿了。
內侍昂頭朗聲報出來客的名頭,金殿正面八扇大門齊齊打開,透出殿內隐隐燈光,将一行人引入貌似極樂天堂般的地界。
葉逐與印沛在宮人的引導下落坐于廳內右首,葉逐的座次在印沛之前,恰好可以假借觀看歌舞表演的借口一直觀察印沛的動向。
葉逐少時也遠遠地看過一些民間娶妻嫁女,還調皮偷過人家的喜果。不外乎是一臺轎子吱吱呀呀從娘家晃悠到婆家,再富裕一些的,丈夫會騎着高頭大馬去妻子家接親見岳丈岳母,而後中庭行禮,拜天地父母,夫妻對拜,回後堂祭祖,出來便是新郎的喜宴,新婦端坐後房,等着飲合卺酒挑蓋頭,再一夜紅鸾纏綿恩愛,隔天起來還要再去聽訓,才算禮成。
葉逐想着,眨了眨眼。
他和風容與一沒合過八字,二沒媒妁喜帖,更是沒行過什麽禮喝過什麽酒,竟稀裏糊塗連洞房之事都做過數次了,屬實不合規矩。
——葉逐之前都沒能想起這一節來,他日日被風容與罵着胡鬧罵着不守規矩罵着不成體統,到頭來風容與自己也做了這樣胡鬧的不守規矩的不成體統的事,葉逐竟忘記拿捏成個把柄,逗上風容與幾句。
葉逐深覺自己虧了,默默将此事記了下來。
皇家婚事更為繁瑣複雜,流程與民間大不相同。皇帝與皇後端坐在最高處,下面就坐着三皇子與長公主,長公主頭上沒有喜帕蓋頭,三皇子胸前也沒有綢緞簇花。身後還有幾位皇子王爺,夏侯瀚也在上作陪,大臣們則在玉階之下。
幾番歌舞表演之後,又有兩國使臣站上紅毯,大聲宣讀國書婚書,史官坐在角落奮筆疾書,記錄這一萬世盛典,皇帝起身向王公愛卿們敬酒,一片和樂融融的景象。
而後三皇子與長公主站起身來,向皇帝皇後敬獻喜釀。
三皇子似乎還是個體己的人,微微彎腰扶了長公主幾步,長公主身着長裙,行動不便,微微一笑,向着三皇子道了謝。
皇帝似乎對這對新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樣子十分滿意,笑呵呵地捋着自己的胡須,一雙眼來回打量着。
葉逐暗自将手豎成掌刀,緩緩置于身側。
大婚之禮行至此處,每個細節都十分妥帖沒有意外,眼前已經是最後一禮,若要出事,必然就在這裏了。
他看着臺上的長公主,分了神注意着身邊的印沛。
臺階上卻似乎一切順利,長公主和三皇子一起對帝後二人敬了酒,垂頭聆聽教誨,而後微微退身,準備行兒臣之禮。
長公主依照中原的習俗,在三皇子的攙扶下緩緩一同跪地,兩人将手交疊于額前,口中山呼萬歲千歲,垂頭三拜九叩。
最後一叩首時,不知是否這一連串動作拖得太久了,長公主頭上一枚金簪略有松動,掉在了地上。
地上鋪着紅毯,沒發出撞擊的聲音,長公主低眉看了一眼,輕輕地“哎呀”了一聲。
皇帝看出有異,連忙問:“何事?”
三皇子拱了拱手,答道:“并非大事,父皇,只是新婦的金簪掉了一枚。”
皇帝哦了一聲,放下心來靠回龍椅,三皇子将簪子拾了起來,雙手托給長公主,輕聲問:“公主可要本王代為簪上?”
長公主側頭看了看三皇子手中的金簪,被修成柳葉形狀的眉毛微微蹙起,倒顯出來了幾分嬌弱之态,她低道:“這簪子大喜之日墜落在地,是否有些不吉利的說法?”
三皇子對婚俗禮儀一概不知,聽聞長公主此言只覺得有理,說不定還真有忌諱。
不過眼下又不可能叫了禮部侍郎上前一問,三皇子低頭猶豫間,又見長公主對着帝後微微福身,嬌聲道:“陛下,娘娘,妾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皇後娘娘成全。”
皇後與皇帝對視一眼,見皇帝點頭,才轉向長公主,唇邊含着得體的笑意,微微擡了擡手:“但說無妨。”
“妾的金簪掉落,擔心會有不詳之意,皇後娘娘乃是鳳凰之神,千歲之體,自有天地庇佑,神明垂愛,故鬥膽想求娘娘賜一枚發簪與妾,一則彰顯娘娘愛妾之心,二則也為妾自身讨個吉利彩頭。”
“這倒不是什麽為難之事,也算得本宮分內之舉。”皇後含笑颔首,她自是知道北越國長公主的分量,親自從頭上摘了一枚絞花掐絲綴着藍色瑪瑙石的金簪,“這簪子乃是本宮母家所出,今日贈與公主,一願我大陳與北越永修秦晉之好,二願公主與允王夫婦和諧、琴瑟相鳴、早生貴子。”
“妾多謝娘娘美意,多謝陛下恩典。”長公主又行一禮,款步上前,雙手高舉過頭頂,去接皇後手中的金簪。
——變數陡生。
金簪落入掌心,長公主還未直起身來,臉色突地大變,反手将金簪握入右掌,直刺皇帝的咽喉!
“陛下小心!!”
身邊的侍衛長長刀出鞘,瞬間打飛了長公主手中的簪子,臺上、臺中衆人皆是愣住,連皇帝都瞠目結舌,一臉的不可置信,半晌沒有動作——
幾名侍衛上前意欲拿下長公主,眼前卻忽地一花,那金絲紅綢的鳳袍瞬間空了!布料直直垂下,衆人才驚然發現,喜袍掩映間,一柄匕首已經深深刺入了皇帝的胸膛。
金簪行刺是假,振袖下的匕首才是真的利器!
廳內霎時大亂,長公主不知如何脫出了鳳袍,也不知如何瞞過搜身帶了武器,此刻手中拿着兩柄匕首,叮叮當當與侍衛打在一起,從臺上一路退到了臺下。
與此同時,葉逐身影一飄,死死按住了意欲站起身來的印沛。
“葉逐!你——”
金殿之內尖叫斥責亂做一團,無人注意這邊葉逐和印沛的較量,葉逐拼盡全力壓制着印沛,勉強分了些心去看臺上的皇帝。皇帝的嘴角已經流出了黑色的液體,該是匕首淬毒,這條命必然保不住了。
葉逐又去看長公主,他萬沒想到長公主竟然有如此身手,與四五個侍衛纏鬥間雖然落于下風,對方卻也近不得她的身前、要不得她的性命。
接着,眼前又閃過兩個人影。
——竟是夏侯瀚與恪王!
而他們的目标竟然也——
葉逐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夏侯瀚和恪王分站于長公主的身前背後,兩人手中的長劍自兩個方向,洞穿了長公主的身體。
殷紅的血無聲流出,染紅了長公主身上白色的勁裝,好似這位千裏迢迢來到中原和親的女子,終于穿上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喜袍。
恪王面無表情,後退一步抽出長劍,随後夏侯瀚也将劍自長公主的體內拔了出來。
葉逐看見長公主緩緩地、艱難地轉過了身,看向面色陰沉難看至極的夏侯瀚。
葉逐看見長公主似乎笑了,又似乎沒笑,她閉上眼睛,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金殿之內剎那間靜到落針可聞。
夏侯瀚身形搖晃了幾下,略略閉了下眼睛咬破舌尖強逼自己清醒,上前一步,跪伏在恪王腳下。
“罪臣夏侯瀚!有隐瞞之事禀告恪王殿下!”
皇帝瀕死,太子未立,恪王乃是衆位皇親中年齡最大、身份最尊之人,他理所應當地受了夏侯瀚的跪拜,上前一步,拂袖道:“王子請講!”
“罪臣前日接到北越國密報,長公主此行入京和親,乃是北越王夏侯瑁之陰損詭計!意欲通過此舉接近皇帝陛下、将陛下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