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絕境
風容與知道自己做了噩夢。
或許不是噩夢,只是在昏迷之中重複了一遍現實,但是在睜開眼、看見茅草搭蓋的房頂的那一刻,風容與卻将方才夢裏的一切盡數忘卻了。
疼、疼、疼!鋪天蓋地的、讓人無法呼吸的疼伐撻着身體,從內而外、連綿不絕。風容與艱難地想要擡起頭,他隐約聽見不遠處有人在交談,也只能模模糊糊聽到一點大概。
例如說:“多謝您能幫我們,請您千萬小心,莫要洩露了我們的行蹤。”
例如說:“軍爺客氣了,大将軍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如今被奸人所害,小老兒拼着全家性命不要,也得保大将軍的周全。”
風容與想坐起身來,眼前金星亂冒,不知怎地浮現出風曜靈一身紅衣、乘着高頭大馬從天而降、嘶聲泣血的畫面。
他掌上明珠一般呵護着的小妹,坐在敵人的馬上,眼中流淌着比身上的嫁衣還要殷紅的鮮血,對着他喊:“哥——你跑啊——”
風容與突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感到一股黏膩腥臭的東西溢出喉嚨,沿着嘴角噴湧而出,旋即又在部下們驚慌失措的喊聲中再度昏迷過去。
到了第三天,風容與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已在昏迷時被屬下換好了一身普通村民的衣服,臉上塗抹着黑炭,身上的傷口粗略地包紮了,只是無論內髒還是皮肉,甚至連心裏都還在疼着。
他披散着頭發,形容狼狽地坐在床邊,聽着暗衛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彙報情況。
“……這一路多虧了仰慕主人風姿的百姓們,為屬下等提供掩護,不過敵人追逼太緊……宰尺将軍他……他……”
暗衛不忍再說下去,風容與閉了閉眼,将手中破瓷碗中盛着的苦藥一飲而盡,低道:“我知道了。”
暗衛應了一聲是,稍微頓了頓,才又找回了冷靜的聲線,繼續對風容與禀告:“但昨日晚間起,不知為何,追殺搜查的人反倒不再下殺手了,只是虛張聲勢地驅趕。屬下恐怕他們是要抓活的。”
風容與端着已經空了的碗,面容沉靜如水,片晌後才道:“逃到現在,路線如何。”
“屬下們一路護送主人從力邱至東谷,若再被發現行蹤,就要前往水寨了。”
“過了水寨就是雲崖關……”風容與的手指蹭了蹭碗底,冷笑了一聲,“是打得這個主意。”
“屬下愚鈍,還請主人明示。”
風容與将空碗交給暗衛,披好衣衫站起身來:“我乃是中原皇帝親封的懷化大将軍,就算被抓到豢養私兵這樣的大罪,也要等天朝使臣來到北越旁聽審判再行處置。若我死在北境聯軍手裏,乃是北境十九部族的過失,可若我死在北越的領土上,就是北越王族的不是了。”
“然而咱們這位不敢得罪中原皇帝的王上,是真的恨我入骨、真的想讓我灰飛煙滅。這一路驅趕越來越貼近中原,我與王子殿下同中原邊塞交戰十幾年,中原人更是恨我到啖肉寝皮的程度,一旦進入中原境內,必然死于中原人之手,到時就成了中原皇帝的罪過,反倒讓王上得了機靈。一石二鳥,怎一個精彩了得。”風容與冷笑一聲,因失血過多而慘白如紙的面色變得陰鸷而駭人,他走至窗前,透過細小的窗縫向外看去,目光冷若冰霜:“不僅如此,中原北越本就只有一番表面和氣,我死在中原,這樣挑起争端,只怕王子殿下在帝京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現在又是長公主大婚的籌備期,葉逐……”
風容與說着,話頭忽地停了,像是要壓下什麽情緒一般,暗衛低垂着頭跪在地上,沒注意到風容與的異樣,自己先嘆了口氣:“不知道葉逐怎樣了,若是他在就好了。”
“他在才不好。”風容與飛快地接了一句,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着重複了一遍,“他在,才不好……”
暗衛認認真真地思索了一番,認認真真地回答:“是了,王上将葉逐和一部分軍力調走,反而為主人留了一絲火星,不如主人将計就計,順着王上這一路相逼進入中原,中原境內不僅有葉逐、有幾千軍馬,還有三十餘位閣中高手,或許險中取勝,還有一線生機。”
風容與沉沉地“嗯”出一聲,似在思索,半晌後吩咐道:“過雲崖關,直接去永城,找永城守城的命官言明厲害。只是這一路恐怕要更加兇險。”
暗衛先低頭答是,想要再說上一句誓死追随的話表一表自己的豪心壯志,卻又聽見風容與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越是兇險,越要走下去。”
如風容與所言,進入中原境內之後,幾乎沒有一刻不是逼命的搏殺。
中原與北越近百年世仇,早些年又被風容與逼得節節敗退,每一家每一戶的男丁只要滿了十三歲便被抓去充軍,搏殺得最厲害的那幾年,中原邊境幾乎十戶九空。
這些人沒有不認得風容與的、沒有不和風容與有殺父之仇奪子之恨的,在北越境內風容與一行尚且只是被驅逐追趕,踏入中原以來,莫說那些人轉為了暗中追殺,光是應付見到風容與便不管不顧殺将上來的中原人,就已經讓幾名暗衛筋疲力盡。
幾人本就已是強弩之末,風容與也知曉自己不過全靠一口氣在撐着不倒,身上頻頻添傷。在北越境內一同逃出的六名暗衛,兩天之內已死去了三個。
可風容與甚至沒有時間回頭去看,沒時間去看一看一路陪着自己出生入死、用性命護衛自己的忠心耿耿的死士,被那些因為仇恨而雙眼血紅的中原百姓将屍體穿刺在木樁上、剖開胸腹、剁碎了每一塊內髒。
終于到達永城之時,風容與身邊僅剩下最後一人。
兩人滿身血污、披頭散發、狼狽不堪,風容與仍維持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面容,一路走入了府衙的議事正廳。
路過的士兵軍官皆是一副言怒不敢言的神色,瞪眼磨牙,恨不得立刻撲上去,親手将這數次犯邊的殺人魔頭風容與撕個粉碎。
若人的目光能夠化為實體刀槍,只怕風容與現在已經滿身全是血窟窿了。
然而畢竟風容與是皇帝親封的懷化大将軍——皇帝親封,這名頭壓着庭中一衆士兵不敢輕舉妄動,勉力維持着一副識大體的忍氣吞聲的模樣,瞪着風容與走進了廳堂之內。
暗衛也終于松了一口氣,他站在廳中,站在一衆邊境将官之間,清了清嗓子,朗聲質問:“見到懷化大将軍,爾等為何還不跪拜?”
話音才落,銀光乍出,一柄長劍刺穿了暗衛的頭顱。
風容與看着在自己眼前緩緩倒下的最後一名暗衛,眼中迅速閃過一道寒光。
他周身的殺氣瞬間暴漲,而後又剎那平息下來,風容與冷着一張臉,去看議事廳正中剛剛拔劍的人。
“徐将軍,”風容與暗暗攥緊了自己背後的槍,“這是何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徐姓将軍突地仰頭大笑起來,笑得胸膛震震,一直笑到幾乎無法喘息,才低下頭來,如同怒目金剛,瞪視風容與。
“風容與、風容與,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日!”
他揚起長劍,直指風容與的眉心,眼中滿溢着殺氣,低聲吼道:“我兒我兄皆命喪你手,今日廳中四位将軍,沒有一個與你是無仇無怨的!風容與,怪就怪你自投羅網吧!”
話音落地,徐将軍怒吼一聲,帶着血的劍直向風容與的咽喉刺将過來!
風容與回身晃出銀槍将劍格擋開來,卻覺身後忽一陣疾風,連忙低頭去躲,堪堪後撤兩步,就見另外一位戰将已然拿起西瓜般大的雙錘朝他兜頭砸下。
铛啷啷一聲巨響,雙錘擊打在風容與擡起的銀槍上,力道之大震得風容與虎口幾欲開裂,胸間也是一記悶痛,霎時口腔內一陣腥甜。
風容與強将這口血咽回腹中,餘光見另外兩人竟也亮出兵器來,一副勢要将他格殺于廳中的猙獰模樣。
風容與本就重傷在身,更是早就與這幾位将領交過手,知道他們骁勇無比,眼下自己孤身一人……
他還未思量完畢,肩頭便被徐将軍一劍刺穿,廳中立時炸開血花!
“什麽懷化大将軍!什麽‘朝廷命官’!什麽識大體識時務!風容與!你殺我邊關數萬百姓!殺我血親還将其頭顱懸于戰旗之上!風容與!今日若不殺你,我誓不為人!”
風容與咬牙後撤,翻身躍出正廳,腿上背上硬受一刀一錘,勉強撤步到了院內,驚覺四周黑壓壓的一片。
他分神去看,才見一路走來那些對着他睚眦欲裂的士兵如今整整齊齊站在左右,手中刀劍皆已出鞘。
“殺了魔頭!殺了風容與!給我殺!”
一時間天紛地亂,刀光劍影網羅織布,風容與揮動長槍奮力格擋,只盼能搏出一條血路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