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将軍嫁妹
彼時的葉逐哇哇亂叫,苦着臉向風容與讨饒,嘴裏說盡軟話,風曜靈看得開心,還會拍起手來。
輕松快樂的回憶呈現于一個遠離北境、一個身不由己、一個生死不知的眼下,突兀顯得悲涼,風曜靈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營帳前。
她記得,葉逐擠眉弄眼地拿着一個不成體統的話本,壓着聲音告訴自己,胥雍王仇猗,曾經強奪了自己兒子青梅竹馬的戀人,納為了自己帳中的王妃,逼得這位少女自盡而死。
風曜靈還記得,那位小王子的名字是——
“本次交戰,仇赫爾王子來了麽?”風曜靈悄無聲息地走出營帳,淡然問着守在營帳邊的士兵。
外面厮殺聲震耳欲聾,士兵根本沒注意到風曜靈,反被吓了一跳,又被風曜靈姣好的面容吸引,咽了口口水才說:“禀、禀告王妃,王子來了,不過并未上場,是負責押運糧草的,如今正在後方營地裏。”
北境部族盡數尚武,男兒各個前線殺敵奮不顧身,尤其是王子公孫更是一馬當先勢如破竹,這位仇赫爾竟然連個上戰場的機會都沒有,看來屬實不夠受寵,甚至可以說備受冷落。估計此時此刻聽着父親兄弟在外建功立業,而他只能獨自一人萎靡在大軍之後收拾糧草,也是憋屈得很。
風曜靈想着大概這算天助兄長,不敢耽擱良機,連謊話都來不及細細去編,只說:“叫他來帳中,大王方才對我說了幾句話,吩咐我說給仇赫爾王子。”
“是。”
眼前這位小兵明顯威猛有餘心智不足,風曜靈退回帳中,看着自己一身大紅色的喜袍,先是冷笑了幾聲,又緊緊地攥起了拳頭。
兄長、兄長、兄長——
“王妃,王子來了。”帳外的士兵通傳了一句,風曜靈瞬間縮了縮瞳孔。
“請王子進來。”
風曜靈緩緩地深吸了一大口氣,松開手,轉過了身,看向走入帳中的青年。
按照胥雍國自古以來的習俗,王上的妃子便如同王國的財産,在前任王上薨逝後,會被收入繼任的新王帳下。
“但是只要你的父王活着,我就永遠屬于你的父王,無法屬于你。”風曜靈擡頭看着仇赫爾,神情毫無波瀾,“你是最不受寵的王子,連今日這樣熱鬧的大戰都無法上到前線,沒有母族支持,更沒能結交長老,而我的身後,是北境最為強大的北越國。你難道以為你父王想要娶我為妃,僅僅只是為了羞辱我的兄長嗎?”
仇赫爾的手中死死地捏着一盞銅制的茶杯,杯子已然在他的掌下略微變形,風曜靈心中急得要命,面上還是波瀾不驚,對着仇赫爾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的父王搶走了你的愛人,甚至奪走了她的生命,讓你與她再也無法相見、相會,還褫奪了你獲取王位的所有機會,王子就甘心這樣一輩子窩窩囊囊,前半生屈膝于你的父王,後半生跪拜你的兄弟嗎?”
風曜靈仰起頭來,看着貼近處的一盞燭燈,緩緩地道:“你應該把被搶走的都搶回來——你父王的女人,你父王的王權……只要你願意立刻違抗王命殺到陣前,放走我的兄長,我就能幫你殺掉你的父王,保你繼任王位。”
“王妃是在诓我吧……”仇赫爾冷笑幾聲,瞪向風曜靈,“你不過十幾歲的女娃,倒真敢在本王子面前大放厥詞。”
風曜靈也笑了一聲,轉回身走到仇赫爾的面前:“王子也知道我是十幾歲的女娃,那我倒要問問王子殿下,在胥雍王國境內,多少十幾歲的女娃,說得出我這一番話來?”
仇赫爾皺了皺眉,風曜靈趁機又往逼近前一步,昂首道:“我的兄長是北越國第一武将、懷化大将軍風容與,他十三歲提槍上陣,二十餘年少有敗績,這半年多的大戰裏,你們聯盟軍以十數倍兵力綿綿壓境,可在我兄長手中讨了幾分好處?”
“——我風曜靈,乃是風容與的嫡親胞妹,我們身體裏流着一樣的血,兄長能做到的事,我風曜靈一樣不差地、全都能做到!莫說為你謀取一個王位,日後你要稱霸北境、奪取北越,甚至問鼎中原、雄霸天下,不過我這十幾歲女娃兒的只手風雲罷了!”
仇赫爾被風曜靈說得怔住,眼前的少女明明不過二八之齡,放眼中原乃是談婚論嫁詩書撫琴的年紀,就算在自由的北境荒原上,也不過學會了騎馬射箭、打獵烹調,可眼前的風曜靈——這位被迫和親而來的将軍之妹,通身紅衣、面敷紅唇,頭上是金珠翡翠熠熠奪目的發冠,居高臨下看着仇赫爾的眼神滿是震懾,好似最運籌帷幄的謀士、好似中原裏曾盛極一時的女皇。
在此時此刻,仇赫爾甚至懷疑,所謂被逼和親,也不過是風曜靈自己下得一步棋。
“好,本王子答應你。”仇赫爾霍然起身,灼灼目光看向風曜靈的眼睛,“不過先說好了,我們是合作的關系,我為你做了事,你必須回饋給我同樣的誠意!”
風曜靈本是強撐着一身正氣,實則心裏沒底又焦急得很,仇赫爾脫口答應,她立時卸了全身的力氣,差一點就要腿軟,趕忙硬撐住了,抿着唇角,露出一個大局在握的微笑,對着仇赫爾伸出了手掌。
“你我二人在此擊掌為誓,王子可願意?”
仇赫爾深吸了一口氣,随着“啪”的一聲,帶着粗繭的厚實手掌緊緊攥住了風曜靈冰涼的手心。
火光、刀光、血光。
吼叫、慘叫。
——堆積如山的屍體。
風容與的眼前已然模糊不堪,他奮力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眶中被濺入的血水擠了出去,視野才又恢複了幾分澄明。
他高舉起手中的銀槍,猛地刺入眼前一位敵将的胸膛,接着大吼一聲向上挑出,将此人的上半身自下而上劈成了兩半,一步一步殺向前去。
“主人!我等掩護主人突圍吧!莫要再戀戰了!主人!!”影息閣的暗衛早已顧不得口頭上的遮掩,情急之下連“大将軍”的稱呼也抛擲在腦後,他們一個個渾身浴血,強撐着護在風容與的周圍。
就算影息閣的殺手武功再高,也抗不過洶湧而來的人潮,千餘士兵一個接一個地慘叫着倒了下去,山崖中血流成河,屍堆如山,活着的人也遍體鱗傷,再也無法支撐。
“你們帶宰将軍走!”風容與赫然一槍洞穿了眼前三人,垂頭對着部下低吼,“我要去救靈兒!”
“大将軍!你跟他們走,由我去救大小姐!你放心!就算拼了這條命,我也把大小姐給救出來!!”宰尺的頭盔早被打落,發髻也散了一半,滿身被切割穿刺的傷口來不及包紮,汩汩地向外流着、向下滴着血,瞪着殺紅了的眼睛對風容與喊着。
風容與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地留下一句“帶他走”,繼續向前沖去。
宰尺捶胸頓足,猛地仰起頭來長嘯一聲,仿佛替風容與和所有死去的将士吼出了這一夜無邊的悲創與憤怒,久久回蕩在山谷裏。
“屬下、誓死追随大将軍!”
風容與早就如同從血池中浸透了、才爬出來的人,身上帶着數不盡的傷口,卻仿佛感受不到一絲疼痛,他來不及停頓、來不及思考、來不及怒吼,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沖進仇猗的營地裏,必須救出唯一一個、自己的唯一一個親人、自己才十六歲的小妹。
風容與一路揮舞銀槍斬敵殺将向前走着,不遠處聯盟軍營地裏忽地響起幾聲驚呼,風容與正将銀槍從一具屍體身上拔出來,就聽宰尺在背後叫了一聲:“大将軍小心!”
一陣交疊的馬蹄聲紛紛踏踏而來,仿佛黑白無常拖着鐐鎖的亡音,直逼風容與等人所在的位置!
暗衛們拉着風容與緊急後撤,四周的聯盟軍沖殺過來,夜色中驟然閃起一道晶亮的冷光,在傷痛疲憊的衆人不及反應之時,風容與面前一位聯盟軍士兵的頭顱突地飛到了半空之中!
風容與擡起頭來,驚然在馬背之上看到了一襲紅裙。
“哥——哥——你跑啊!你快跑吧——!”
“靈兒!!”
“哥——”風曜靈坐在仇赫爾的馬背上、坐在仇赫爾的身前,她的金冠不知掉落何方,滿頭烏發在黑夜的飓風中散開,竟然帶給這血腥沖天的山崖裏一絲皂角的清芳。
她流着淚,幾乎泣不成聲,雙手狠狠地抓着缰繩,嘶聲哭喊:“哥!你逃走吧!你跑啊——你跑啊——!”
風容與被至親聲淚俱下的喊聲凍住了,他被凍在這屍山裏、凍在夜色裏、凍在血河裏,被鋪天蓋地的驚懼、死亡、悲憤環抱,風曜靈的淚珠似乎在缭亂的風中砸到了他的臉上,又似乎不是——或者是誰的血濺射上他的面頰,但是已然冰涼。
直到後頸忽然劇烈地一痛,接着風容與于無邊悔恨之中眼前一黑,失去了全部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