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雨欲來
葉逐總覺得風容與更像個中原人,可他又隐約知道風容與的家族與中原皇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風容與的父輩祖輩哪怕拼着性命不要,都想殺入帝京、斬盡中原皇親國戚滿朝文武的那種大仇。
好在風容與沒那麽拼命,知道有些事強求不來,只能智取、徐緩圖之,不然護送夏侯瀚去帝京之時,葉逐還真得好好想想,怎麽才能幫着風容與在禁衛森嚴的皇宮大內肆意屠戮、還要保得住風容與能夠全身而退。
葉逐的思維天馬行空地亂飄,飄來飄去也不過是繞着風容與在轉,一壇子酒很快喝完了。
“老大,酒沒了。”葉逐把空壇子放到地上,還擡起腳踩着滾了滾,風容與敲了敲葉逐的腦袋,聽着葉逐裝模作樣地哎喲兩聲,又給他變出來一小壇。
葉逐高高興興地接過酒,倒是不着急喝了,趴在酒壇子上歪頭看着風容與:“老大,我看你的心情不怎麽好?是不是王上和那幫老犢子們又在為難你?”
“并未。”
“那是你不願意當中原皇帝封的大将軍?”
“非也。”見葉逐張着嘴又要問話,風容與先開了口,“在想中原那位恪王的話能有幾分當真。”
“哎,想這麽早做什麽,”葉逐揭開封壇,深吸了一口酒氣,舔了舔唇,“等王子殿下探聽了虛實——不過這麽看來中原也是夠嗆,除了皇子們在皇帝眼皮底下勾心鬥角,還有這個皇叔那個王爺蠢蠢欲動,不比北越好到哪裏。”
“面對王權富貴,利欲熏心,人的貪欲皆為一樣。”
葉逐喝了一大口酒,促狹地笑了笑,對着風容與擠眼睛:“不過嘛胥雍部落可就不一樣了,我聽說今天仇猗又——娶了個新王妃,比他小上了三十歲,是從他小兒子的營帳裏奪過去的!有人算計着九五之位,有人在搶兒子的老婆,嘿嘿。”
“葉逐,從明日起,莫要再口無遮攔、胡言亂語。”風容與忽地站起身來,低頭看着葉逐,“記得去厲武軍大營等我,不必穿夜行衣,遲到半刻,就罰你半月都跪在壁牆前。”
“我記得啦。”葉逐縮了縮脖子,看着風容與向着自己伸出手來,拈着一縷頭發在手指間盤繞把玩了幾下,很快又松開了手。
“我回去了。”風容與丢下一句話,不等葉逐回答,徑自轉過身,快步離開了。
第二日,葉逐一覺醒來,突然從一個影息閣的殺手一躍成為了北越國的雲麾将軍,與懷化大将軍風容與同掌厲武軍。
——這個稱號,也是中原皇帝給封的。
盛順十五年。
所謂光景不待人、須臾發成絲;又所謂白駒過隙、逝者斯夫,夏侯瀚一去故國,轉眼三載有餘。
風容與懷化大将軍的位置,也滿打滿算坐了整整三年。
北越與中原既然修好,無論民間沖突如何,軍兵之間絕對不可再起戰事,風容與的矛頭便對準了北境之內其餘的部落。
比起訓練有素、擅長大部隊陣戰的中原軍隊,北境小國和部落更像一些散兵游将,往往只有魯莽專斷,一股勁地靠蠻力來沖,就算講講計策兵法也淺顯至極,除卻重要戰事,風容與幾乎不需要親自出現在前線,更有甚者,一些盤踞小族甚至不用帶兵前往,葉逐一個人就能殺到片甲不留。
比起三年前将士之間對于這位不知從何而來的十八歲小小少年的輕視,“雲麾将軍”之名也逐漸被軍民敬仰起來。
葉逐就任将軍之職,便不能再回影息閣居住,也不願意去住北越王夏侯瑁假惺惺地給他開的什麽府邸,幹脆抱着自己軟塌塌空蕩蕩的一個小包裹,連夜翻了懷化大将軍家宅的院牆,潛入風容與空置的西廂房。
風容與的家中人丁稀落,只剩下兄妹二人,仆從雜役也少,西廂房滿是塵土蛛網,葉逐混不在意,畢竟做殺手的時候什麽樣的環境都是待過的,安安穩穩住了一夜,還做了一個好夢。
第二晚葉逐再溜進來時,西廂房已經打掃幹淨,換了嶄新的被褥鋪靠,還多了放置衣服和武器的架子,以及滿滿一耳房的桃源鄉。
葉逐知道,這是風容與發現了,且默許了,甚至縱容了。
風容與常說葉逐無法無天、得寸進尺、不懂規矩,但葉逐覺得,自己身為寄人籬下的乙姱遺族,沒有一天到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或是裝乖讨好奴顏婢膝,反而成了現在無憂無慮胡作非為、放浪形骸不成體統的樣子,明明是風容與的錯。
這些毛病,全是風容與慣出來的才對。
面對外族戰事有葉逐分憂解難,風容與安心退居宅邸,一面擴大影息閣的規模,一面清理朝中親近王上、疏遠夏侯瀚的勢力。
風容與自小與夏侯瀚長在一處,同一師父教出來的騎馬射箭、同一年上的戰場,并肩作戰十餘春秋,就算他什麽也不做,北越王都忌憚三分;朝中有什麽提得起遠在帝京的王子的事情,話還沒說完就要把賬算在風容與的頭上。
有這麽一層關系在,風容與索性也不藏頭蓋腳,日日裏光明正大地與親王勢力鬥法,逼得夏侯瑁見到他就咬牙切齒,一副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樣子。
不過風容與到底得了懷化大将軍這一名頭的好處:有這麽一層關系在,只要夏侯瑁不敢與中原皇帝撕破臉,就不敢真的将風容與怎麽樣。
這日風容與又在王宮內振振有詞地逼着夏侯瑁給厲武軍加了一倍的軍饷,一邊向外走着,一邊盤算怎麽把這筆錢往影息閣轉一轉,擡頭看見葉逐牽着兩匹馬在宮門口等他,斜靠着宮牆滿臉百無聊賴的樣子,腳步不由快了幾分。
“大将軍,請留步。”
風容與沒走兩步便被喚了一聲,只得先轉過身來,對着來人抱了抱拳:“赫連大人。”
——來者是當朝國師赫連義,歷任兩朝,早已年過古稀,卻依舊精神矍铄。
赫連義對着風容與笑了笑,嘴角被耷拉下來的臉皮蓋住,顯得更像是在哭。
“風大将軍,連年戰事國庫已空,你要的這些銀錢,恐怕王上是掏不出來的。”
風容與打量了赫連義一眼,冷然回道:“王上威能無邊,不姓夏侯都能為陛下當說客,到時候北越疆土萬裏,又何必在意眼下區區幾兩銀錢。”
“呵呵,非也非也,風大将軍誤會了,老朽倒不是來為王上做說客。”赫連義捋了捋自己的胡須,壓低了聲音,“不如說,老朽與風大将軍,志向更有幾分相同。”
風容與面色如舊,他生就劍眉星目,雖比起大多數面容猙獰好似夜叉閻王的北越人來說過于清朗文氣,但板起臉來也自有一番威壓,氣勢上隐隐欺了赫連義一頭。
赫連義難在風容與面前賣關子,只得說道:“王上不如先王身康體健,或許天命難久,王子遠赴帝京三年,根基已然不穩,風大将軍如今是翻雲覆雨的人物,老朽也能厚着臉皮說算得個文官之首,不若你我二人做個小交易,待王上百年之後,先将七王子扶上王位,他不過黃口小兒,屆時風大将軍迎回瀚王子,還能做個垂簾攝政王,如何?”
“既然赫連大人也說要等王上‘百年之後’,彼時七王子已三十有餘,赫連大人或早不知雲游何方,叫風某請哪位高人招魂與共,調教那‘黃口小兒’?”風容與轉過身,冷冷瞥了赫連義一眼,“此事不若等王上當真薨逝再來商議吧。風某告辭了。”
風容與走得不留情面,很快便來到葉逐面前,葉逐笑着叫了一聲“老大”,探頭看了看赫連義,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赫連義的臉色可真差,一看就是不懂得喝酒養生的好處。”葉逐一邊策馬跟在風容與身側,一邊說了一句。
風容與依舊陰沉着面容:“回去再喝。”
“回去還要好遠,老大你以後上朝能不能帶酒啊。”葉逐很是哀愁地嘆了一聲,果不其然聽見風容與的訓斥:“葉逐,莫要胡鬧!”
葉逐笑了兩聲,驅馬挨得風容與更緊了些,兩人的膝蓋幾乎蹭到,他試探着問:“老大,你又得罪赫連義了嗎?”
風容與沒有回答,葉逐想了想,又道:“如今殿下一去三年遙無歸期,原先的那些擁趸紛紛另謀出路,老大,你近些年越來越孤立無援,反倒是王上一直在擴張勢力,赫連義好歹算是中立人物,就別再得罪他了吧。”
風容與看了葉逐一眼,冷哼一聲:“赫連義此人陰毒狡詐,看似有些心機,都是不入流的把戲,與他為伍的人屬實沒有格調,不過是些牆頭草罷了。他嘴上說着合作,說不定暗地裏想要如何拿捏我,豈可受人控制。”
“你都知道他格調不高,也不怕他記仇報複。”葉逐歪着頭看風容與,風容與卻沒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