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殺手總是要被迫金盆洗手
葉逐笑眯眯地喚風容與:“大将軍~”
他身上的酒味和血味蓋過了這個年紀本該有的陽光氣息,繞在風容與的鼻息之下。風容與居高臨下地看了葉逐一眼,視線掃過這名剛滿十八歲的少年尚且沾着些許血污的發梢,手指在袖袍下隐秘地動了動:“第一次執行軍隊任務,感覺如何?”
葉逐長舒一口氣,風容與既然這樣問了,那他犯了錯的事兒就算徹底翻了篇。葉逐将心上壓着的那塊大石頭一腳踹開,轱辘轱辘滾到一邊不見蹤影,眼下他又有美酒在手,心情自然也飄了起來。
葉逐半低了頭想了想,答道:“沒什麽感覺。我也不是第一次殺人,就是覺得人在馬上,又有許多同伴在側,略微有些施展不開,恐怕要多出戰幾次才能适應了。”
“不錯。”風容與應聲轉身,葉逐連忙跟上,走了兩步還是沒忍住,繞到了風容與身側道:“老大,有幾個百夫長說要我‘賜教’他們一二,如果近些日子不用再上馬征戰,我打斷他們一根肋骨可以嗎?”
“若你施展全力呢?”
“恐怕他們片刻間就都要人頭落地了。”
“既然要你指點,為将官者必當用心,人頭落地尚且不至于,一個月起不來床倒也使得。”
“哇,老大你可真是個嚴苛的人诶~”葉逐拍了拍自己空蕩蕩的酒囊,匆匆追着風容與的步伐,笑着調侃了一句。
風容與似是而非地應答了一聲算是默認,忽地話鋒一轉:“葉逐,後悔了嗎?”
“啊?”
“我在問,你後悔了嗎?”風容與停下腳步,眼神如同寺院裏沉重又令人敬畏的巨鐘一樣,籠在了葉逐的身上。
近些年來北越國王室明争暗鬥,各種關系錯綜複雜,盛順九年,年近九十的老北越王一命歸天,按照正統繼任的王子年齡早近七旬,言語行動已有龍鐘之态,且膝下并無任何子嗣。
與新北越王繭皮白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風華正茂的前王孫、現任王子——夏侯瀚。
夏侯瀚少年便随先王馳騁沙場、英武絕倫,更是在十七歲時被老北越王于朝堂之上親口封為繼任大統之人。待到老北越王薨逝之後,自然也就成為了新王胸中的一根刺。
盛順十一年,在夏侯瀚、風容與二人與中原軍隊鏖戰膠着之際,新上任的北越王夏侯瑁暗中派了一隊特使潛入中原王朝,竟然在邊境戰事連連大捷之時提出求和,聲稱從今而後對中原皇帝俯首稱臣,為表誠意,願獻出繼任王子作為質子,遠赴京中服侍中原皇族。
為了北越國朝中大局,夏侯瀚無法抗命,只得連同風容與一起,命令厲武軍後撤三十裏,将無數将士浴血殺來的土地拱手送給了中原,也将自己送去了中原。
風容與奉命護送夏侯瀚入京,走出雲崖關不足十裏就遭到刺殺,也是在這一日的兵荒馬亂之中,夏侯瀚才知道,風容與瞞着他、瞞着北越王、瞞着國中所有人,借自己職權之便,私養了一支特殊的“軍隊”。
——影息閣。
影息閣做暗衛生意,也做殺手生意,且靠此為風容與攢下了幾可與北越王室抗衡的可觀財富。
“你……你這是誅滅九族之罪!”夏侯瀚顫抖着手指,睚眦欲裂,瞪着垂頭單膝跪在地上說着“任殿下處置”的風容與,盡力壓低自己的聲音,卻壓不下心中滔天的怒火。
“殿下,屬下的九族皆早為北越戰死,除卻屬下之外只剩一個十二歲的妹妹,如若殿下尚有慈悲之心、通融之意,還望對小妹網開一面。”
“風、容、與!”夏侯瀚咬牙切齒,再也看不下風容與那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轉而去瞪跪在風容與身後的少年。
少年的身材嬌小異常,下颌尖削,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煞是讨人喜愛的模樣,夏侯瀚怎麽看怎麽覺得有些眼熟。
然而這位清麗少年的手中握着兩柄匕首、一把軟劍,腿邊還放着一挂鎖鏈流星錘、十幾枚發着綠光一看就是淬了毒的飛镖,就連後背都緊緊地勒了一張胡弓。
少年梳着高高的馬尾,甚至有心情編了好幾條精巧的三股辮作為裝飾,然而發梢不斷地向下淌着血——他的臉上、脖頸上、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不被殷紅血液浸潤的地方,通身散發着沖天的血的腥臭。
“……你說這小子是影息閣第一殺手?”夏侯瀚皺起眉,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忽地一拍大腿:“他是不是……是不是那個小子!”
少年聞言歪了歪頭,竟然露出了有些嬌憨可愛的表情看向風容與。
風容與道了聲是,又說:“葉逐身手雖好,心智卻過于幼稚,禦下無方,是屬下失職。本次殿下只身前往帝京,會安排另外兩隊影息閣高手留在殿下身邊,實時保護,且能及時書信往來。”
“你……我……唉,事已至此,罷了罷了!”夏侯瀚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盛順十一年六月,北越王子夏侯瀚前往中原帝京,歸德将軍風容與帶領一萬厲武軍作為護衛随行,暗中還跟着以葉逐為首的影息閣百位殺手,浩浩蕩蕩走了半年。
去時風容與是北越戰将,與中原邊疆幾輩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回到北越時,卻已經成為中原皇帝禦筆親封的“懷化大将軍”了。
在風容與返回王都,見過北越王、遞交中原皇帝的禮物書函、秉明各項事宜時,葉逐悠閑地躺在影息閣最老最大最高的那顆柳樹上,吹着他的柳葉笛。
葉逐剛洗了澡,穿着短打衣服,扣子系得松散,全身的武器卸在樹下,只用一根簪子紮起高高的馬尾辮。他的笛聲悠揚輕松,不似才奔波勞苦過的殺手。
不過沒吹一會兒,笛聲便斷斷續續不成調子——葉逐一路奔波累得很,眼皮沉重,終于還是腦袋一歪,睡在了樹上。
他覺得自己最多眯了一炷香的工夫,聽見風容與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說着“葉逐,下來。”和“葉逐,醒來。”
葉逐睜開眼,驚然發現天色已經大黑,皓月大如圓盤,高懸在漆黑無星的夜幕,而自己手腳冰涼,四肢已經有些麻木了。
“老大~”葉逐叫了風容與一聲,翻身從樹上一躍而下。
風容與面容冷肅,葉逐跺了跺腳走上前去,笑容輕快,一點也不怕他。
“又有什麽棘手的任務了嗎?”
葉逐一邊問着,一邊彎腰要撿地上的武器,風容與說了“不必”,葉逐就停了手,笑着湊到風容與面前,問:“那老大是來給我送酒的嗎?”
風容與看着葉逐,先是揭掉了葉逐睡着時黏在唇瓣上的柳葉,又松開了葉逐的簪子。
葉逐的頭發就這樣散落下來,落在風容與的手心裏,風容與動了動手指,發絲如同烏黑的瀑布,自指尖傾瀉而下。
“休息時不必束發。”
“老大你規矩真多。”葉逐晃了晃腦袋,沒大沒小地對着風容與抱怨了一句,微涼的發絲也在風容與的手中晃出水波一樣的漣漪,“要真是讓我好好休息,你就不該半夜來影息閣。”
“我不來,你在樹上睡這一夜?”風容與順了兩下葉逐的頭發,将手裏的簪子放在了石桌上,“明日一早,随我去厲武軍大營。”
“知道啦。”葉逐仰頭看着風容與,答應得漫不經心,皺着鼻子吸了吸氣,咧開嘴笑了起來:“老大,你帶了桃源鄉,是不是?”
風容與沒有回答葉逐,倒是真的不知從哪變出來一個酒壇子。
葉逐歡天喜地地對着風容與笑,歡天喜地地接過酒壇,歡天喜地地喝了起來。
乙姱族人嗜酒如命,連剛出生的嬰兒都會被父母用筷子蘸酒潤唇,葉逐早就養成了這習氣。
風容與的事情已經說完,他剛回國中,理應由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去處理,此時此刻反而擺出一副閑散的樣子,坐在院中的石桌上看着葉逐喝酒,讓葉逐覺得好似“明日随我去厲武軍大營”這樣的正事是什麽可說可不說的借口,風容與就是為了給他送酒才夤夜來到影息閣。
這樣的想法管它是不是實情都讓葉逐覺得開心,他喝了多半壇的酒,将酒壇子抱在懷裏,坐到風容與的身邊。
除了嗜酒,乙姱族人還有個身材矮小的特點,和魁梧彪悍的北越人不能相比——盡管風容與身上只有一半北越血脈,然而他身材颀長,比起純粹的北越人也不遑多讓,葉逐站在他身邊時,總要偷偷墊高了腳尖,才堪堪能到風容與下巴的位置。
葉逐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正大光明地瞪着眼睛看風容與,想着也虧風容與不是傳統的北越人,才能這般面容俊朗、鼻俊唇豐。那北越人一個個生得大臉方颌,就連王室子弟都無法例外,葉逐平日裏看慣了風容與,見到傳說中最為英俊的夏侯瀚王子,也覺得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