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大
盛順十二年八月。
一場急雨好似突然揮舞起在地窖裏凍了一夜的鞭子,冷冰冰地将驚慌失措的行人驅趕到附近的茶棚之下。
接連不斷的雨滴帶着短促的聲音抽打下來,鞭笞着已經黃透了的殘葉,搖晃着僵硬的枯枝,使得它們發出飒飒的低吟。
聚集在方寸遮擋下的人們推搡喧嚷着,各自的頭頂肩膀都浸透水色,言語之間要麽咒罵着擁擠的左右旁人,要麽抱怨着突如其來的暴雨。
在這嘈雜環境裏,沉默的人也不在少數——茶桌之下便蜷縮着一個身量嬌小的少年,他一言不發,形容也不見委頓煩悶,僅倚着一條桌腿,将自己團成一個不規則的球型,背後的衣服蹭滿了灰塵,懷裏抱着一個色澤鮮豔的皮質酒囊,在小口小口地抿着酒。
少年眉眼低垂着,神态安然自若,甚至還有幾分舒展随意,好像屈居在這混沒尊嚴的桌子下、委頓在衆人的腿腳邊是多麽令人安然惬意的一件事。
若此時此刻有個細心的人、或者是嗅覺靈敏的人多看這少年一眼,一定會驚恐地發現,這位看起來骨骼還沒徹底長開的孩子,發梢正滲着絲絲被稀釋了的血色,身上也有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道。
那是他不久前曾殺人奪命的不二鐵證。
混黑的天空突然被閃電劃破,仿佛天際伸出了亮金色的利爪,樹林像個受驚的孩子一般被吓得瑟縮發抖,連風也開始不住哭號。一聲霹靂貼着頭皮炸響,頓時令本就吵吵嚷嚷的人群炸開了鍋,像滾滾沸油中投入了一把辣椒,驚恐的吶喊和叫罵簡直讓人耳畔轟鳴,頭都漲大了一圈。
只是這份鼎沸才持續了不足片刻便迅速地煙消雲散,人聲推搡暗示着一個接一個滅了下去,連桌子下專心喝酒放空的少年都注意到了這一份不尋常,伸了伸他沾着不明顯的血跡的頸子,探頭探腦地透過層層踏踏樹林般茂密參差的腿腳向外看去。
各色布料包裹着的腿與腿之間的小小縫隙後面,少年看到了一雙黑色麟甲包覆的皮靴,只這一眼,他便低聲“哇”了出來,迅速将自己團成了更小的一團、努力把身體塞進密不透風的陰影之中。
在一群人低頭行李、敬畏地喊着“拜見大将軍”、大氣也不敢喘的陰鸷中,少年幾乎有些欲蓋彌彰地舉起了酒囊,遮蓋自己的側臉。
那靴子的主人毫無停頓地徑直路過,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這裏還藏了個人一般。
“呼……”直到人群說話的聲音陸續變大,再度蓋過了雨聲,少年才松了口氣。他又抿了一口酒,卻撇了撇嘴角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終于挪動着肩膀,在喧嚣的環境裏睡了過去。
【呈哥——】
【快跑!呈兒!跑啊!!】
【……将軍,這裏還有活人,是個小孩子。】
【你叫什麽名字?】
【罷了,你既已國覆族滅,我給你起個新的名字吧。】
“阿娘……小妹……阿娘!啊!”
“嘭!”
“啊!痛啊……”
葉逐因為疼痛瑟縮成了一團,有些狼狽地抱住自己的頭。
他方才自夢魇中驚坐而起,一時竟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腦袋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酒桌的橫梁上,精神的痛苦還未褪去,肉體又填了新傷,葉逐一手揉着額頭,一手去拿自懷中滾落的酒囊——此時此刻,也唯有美酒可以一慰他可憐的身心了。
只可惜裏面不是桃源鄉。葉逐在心裏嘆了口氣,将塞子扒了開,瞬間一股濃烈的酒香混着桃花香和熱氣鑽入他的鼻腔,燒的五髒六腑滾滾沸騰起來。
“啊,桃源鄉!”葉逐不可置信地舉起酒囊看了一眼,接着二話不說,直接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對這佳釀的渴盼。
半袋子酒咕嘟咕嘟下了肚,葉逐餮足地吐了口氣,打了個飽隔,一邊咂着嘴一邊擦了擦下巴,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先前酒囊中的桃源鄉在去往黑牙寨大本營的路上就已經被自己喝得一滴不剩,他在回營的半路遭遇暴雨,又趕上肚子裏酒蟲天翻地覆沒完沒了折騰,迫不得已才在這間路邊小店裏沽了最貴的酒——拜北越國嗜血好戰、熱衷以俘虜骨血釀酒的傳統所賜,店裏的酒絲絲縷縷盡是血腥氣味,好似嚼碎的麥稈沖泡出來的米糠,比帶酸味的水好不上多少。
如今,這滿袋珍醇又是從何得來的……?
葉逐晃了晃自己的酒囊,心裏卻越發沒底——能無聲無息自他懷中拿走他的寶貝酒囊、再換了裏面的酒的人……
葉逐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脊背發麻,後頸的毛發如同貓咪受了驚、眼看就要根根分明地立起來。他不敢将頭探出桌外,抓緊了手中的酒囊,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老、老大……”
沒人應答,只有壓迫感自身後鋪天蓋地而來。
葉逐不敢再出聲,自然也不敢鑽出桌子——他甚至不敢回頭。
因為他感覺得到,他的身後,坐着北越國最骁勇善戰的武士、前不久剛剛被中原皇帝賜封懷化大将軍一職的第一武将、北境所有部族的百姓人人敬畏折服的存在——
風、容、與。
而他葉逐,先不說在年齡上就比這位城池般堅固厚重的人物少滾了一輪有餘,寥寥幾次武力角逐也不曾讨好,如今他在別人的地盤上、坐着別人前日裏剛給的位置,雖說要細細議論的話并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但就是沒由來的一陣子心虛。
葉逐咽了口口水,嗓子裏尚且過着滿是桃香的酒味兒,他想開口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就哪一件事去認錯,而且自己搪塞編織的那些理由,無論如何在對方聽來都是狡辯荒唐。
不知在沉默中過了多久,連瑟瑟發抖的店小二都躲得遠遠地,不敢再前來給風容與添茶加水,葉逐手中的酒袋子也在一次次緊張的、不知不覺的吞咽中被他榨幹了最後一滴。
“葉逐。”
就在葉逐剛剛鼓起勇氣張了嘴、還糾結措辭未及發聲的瞬間,風容與的聲音突地救命一般響了起來,桌子下如坐針氈的少年再也顧不得害怕和忌憚,連忙應聲:“我在,我在!”
“随我回去。”
風容與站起身來,看着葉逐故意連滾帶爬地鑽出桌子還絆了一跤——許是這狡黠的小鬼知道,若是自己樣子狼狽些,風容與便會心軟幾分似的——他眼神閃爍着,迅速地站了起來整理了衣服,卻又慢吞吞地擡起了手,将酒囊向着風容與伸了過來:
“老大……”
“大将軍。”
“大将軍……”葉逐滿臉可憐委屈的神色,快速地看了風容與一眼,“我沒酒了……”
“你方才在去圍剿黑牙幫之時,怎麽想不到會沒酒?”風容與竟然真的順着葉逐随便撒嬌的話題接了下去,只不過陰沉着一張臉——事實上,見過他兩次以上的人都知道,北越國的懷化大将軍大人素來是這幅表情——葉逐則抿唇不語,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事了的小狗,耷拉着耳朵聽着主人的訓斥。
“你身為北越國與中原皇帝親封的雲麾将軍,于厲武軍軍營走馬上任時本就有諸多反對議論,我叮囑你多次要規矩行事、為士卒立威立信,而今日你竟然佝偻蜷縮在這茶攤酒鋪的木桌之下,面對自己的上司,不尊稱我一聲‘大将軍’,口口聲聲民間混稱,成何體統?”
“老大……大将軍,我進來之前特意卸了铠甲摘了腰牌,可不是以雲麾将軍的身份進來的,那時人多雨急,又沒有人認得我這張臉,肯定沒人發現的……”葉逐小聲解釋着,将手中的酒囊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向着風容與的位置推了推,“至于稱呼,我都叫了你這麽多年‘老大’了,就算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嘛……”
“……下不為例。”風容與警告着,将一小壇酒頓在桌子上。
原本整個人都軟塌塌的葉逐立時精神振奮起來,高束腦後的馬尾辮歡喜得像小狗的尾巴,随着主人的動作一搖一晃。他眨着圓溜溜晶亮亮的眼睛,一把抱起了酒壇,嘴上疊聲說着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卻根本沒再看風容與一眼,摘掉了封壇的紅布,深深地嗅了一口泛着桃花香味的酒氣,熱切又貪婪地将嘴唇湊到了壇口。
風容與面無表情地看着咕嘟咕嘟喝得歡實的葉逐,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很深的無力感,他第一千六百四十四次對自己說,這名在乙姱族內鬥覆滅的死人堆裏撿回來的少年,恐怕日後,是要加倍嚴厲管束了。
一心飲酒的葉逐是注意不到風容與心中作何盤算的,他喝得心滿意足,仰起脖子将酒壇中最後一滴佳釀抖落在口裏,餮足地舔着嘴唇,這才想起應該讨好一下輕易放過了犯下錯誤的自己的頂頭上司。
于是這根本不懂得心機為何物的少年抱着空酒壇子,向着風容與蹭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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