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5.1.4(下)III
想到如意齋,悟醒塵說道:“所以十年前的二月十一號晚上,如意齋來訪,參加了你們的聆聽會,聽說他在會後還扶一個因為情緒激動而暈倒的成員回房休息了?”
“是的,就是在那位成員的房間裏,如意齋先生告訴了大家畫作草圖的秘密,在幾位成員的陪同下,大家一起去了保管畫作的房間,試圖确認那畫作背後的神秘草圖确有其事。”
“您也參與了嗎?”悟醒塵急着問道。因為通用語省略第一人稱主語的習慣,他很難從導覽的敘述中分辨出他是否也參與了這場行動。
導覽問道:“您是指聆聽會還是指确認草圖的事?”
悟醒塵不耐煩地道:“兩件事你都親身經歷了?”
導覽點了點頭。
“結果一無所獲?”
“一無所獲。如意齋先生建議這幅畫作可以命名為《叛逆天使的最後一次堕落》後就離開了。”導覽嘆息了一聲,仍舊仰望着那畫作:“這個名字非常貼切,您不覺得嗎?大天使米迦勒和堕落成惡魔的路西法戰鬥的主題在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創作中屢見不鮮,但是這一幅……”導覽看了眼悟醒塵,欲言又止。剛才因為不可避免的通用語習慣使得他和導覽的對話一度陷入了在原地打轉的局面,現在,兩人的交流又因為備受推崇的追求對方‘意會’的禮儀而停滞,悟醒塵忽而感到一陣厭煩,聲量不由高了,道:“您有什麽想法,大可直說。”
導覽撓撓鼻尖,抱以一個羞怯的笑容,輕聲說道:“從這細膩的筆觸,上色方式,慣用色彩,對花朵的細致描繪,您看這朵向日葵,仿佛真的一樣,和楊·勃魯蓋爾為貴婦人伊莎貝拉繪制的《伊莎貝拉造訪美術工坊》裏出現的向日葵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另外您再看畫面上方的光影處理,和魯本斯流傳至今的《逆天使的堕落》一樣,沒錯,魯本斯有一幅畫作的主題和這幅是一樣的,都是取材自《聖經》,不過讓人疑惑的是,雖然這幅畫透露出楊·勃魯蓋爾與魯本斯合作繪制的可能,他們兩人倒是經常合作,最出名的要屬那幅《從戰場歸來的戰神》了吧,當時魯本斯為了突出他所繪制的人物還特意重畫了畫面的右下角,不過無論是楊還是魯本斯,兩人擅長的人體結構都是非常符合文藝複興時期的标準的,講究人體肌肉線條,突出力量美感,可是這幅畫中的人物卻更接近楊的父親老彼得·勃魯蓋爾那個年代的風格,人物的輪廓更簡單,表情更肅穆,突出一種悲憫的感覺,以文藝複興的角度來看,這樣的人物創作是缺乏人性的。”導覽頓了頓,笑了出來,又是一聲嘆息,但這嘆息後緊跟着的卻是不無欣慰的輕快語調:“可能繪制出這幅畫作的人既不是魯本斯,也不是楊,也不是楊的父親,他是一個身體裏住着這些偉大畫家靈魂的人。”
悟醒塵沒有立即接下話茬,除了驚訝于導覽最後得出的結論而一時語塞,還因為聽他對這油畫分析得如此頭頭是道,不免琢磨起了他的出生。悟醒塵問導覽:“您在來這裏之前的職業是什麽?您不是從上界通靈的太空漂流船逃離的吧?”
導覽道:“悟先生何出此言?”
悟醒塵道:“一種直覺,從上界通靈的漂流船逃離的人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質,倒不是說他們講話不客氣,沒有禮貌,只是他們身上傳教的氣息太濃了,而您……”
悟醒塵上下打量青年導覽,他鼻梁上架着的單片眼鏡顯然是老古董了,鏡框有所磨損,為這副金屬框架平添了一份柔和感,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棉麻白衣服,顯得平易近人,雙手背在身後,別人說話時總是以一種耐心傾聽的姿态稍垂下眼睛,微彎着腰站着。他看上去謙和,溫潤,很像一個循循善誘的教師。
導覽稍擡起眼睛看了看悟醒塵,他的眼睛和頭發一樣都是黑色的,輪廓卻很深,他有着一張典型高加索裔的臉孔。導覽道:“您的直覺很準确。”
他停頓片刻,問悟醒塵:“您會記得您做的夢嗎?”
悟醒塵說:“最近倒是對一個夢印象很深。”
導覽道:“在來到這裏之前,有一陣子總是反複夢見有人在夢裏尋找一位收藏家,”他道,“說來您或許不會相信,但是在夢裏,在還沒有見過滕家的祖宅之前,在夢裏就見到了它。”
悟醒塵聞言,心下已經做好準備,要聽這導覽大講一通前世因緣的故事,借此宣傳下界通靈教義了。導覽再度開腔,也确實開始大聊特聊什麽前世因緣,夢境幻覺。悟醒塵走神了,胡亂想着,難道如意齋真的是為了再看一眼這幅畫?那導覽說得沒錯,這畫的主題确實并不罕見,而且他記得如意齋當年看到x12時也并沒有表現出異常的興奮激動,他的眼神甚至是懶洋洋的,不太情願接下鑒定的工作,直到他和他提起豐厚的報酬,他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反而是在博物館,如意齋看到那被分離出來的草圖時才終于來勁了些。
他對博斯似乎很感興趣。
悟醒塵握了握機械手,這張無法看透底下草圖的畫作真的能讓如意齋如此念念不忘嗎?想到這兒,他眼前閃過了如意齋在滕譽的告別儀式上搶畫的場景,就是這時,他靈光一閃,暗暗咒罵起了克拉拉:庸醫!黑心診所!到底把他的腦袋怎麽了!
悟醒塵不停敲打自己的右邊腦殼,引得導覽驚慌地詢問:“悟先生,您沒事吧?”
悟醒塵搖頭,一看他,問道:“能把畫拆下來嗎?“
“現在?”
“現在!”
如意齋在人群中揮舞那畫作的背面時,他看得一清二楚,畫的背面是空的,但是,x12的背面應該有魯本斯的簽名!悟醒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急又惱,他怎麽現在才想起來确認這件事,他又疑惑,挂在這裏的這幅畫是不是x12真的重要嗎?有什麽問題嗎?畫看上去是一樣的啊,而且x12早就轉交給了滕榮,它後來發生了什麽,是遺失了還是被人調包了,或者被人藏在某個機密的……
暗格!密室!
如意齋曾經在滕宅苦苦尋找的地方!
他或許能猜到如意齋來訪的目的了……
一種直覺在敲擊着他的神經。悟醒塵徑自把油畫從兩個挂鈎上取了下來。導覽道:“您是想确認一下能不能有辦法看到神秘草圖嗎?”
悟醒塵連連點頭:“或許有一個辦法。”
他說這話時咬到了舌頭。他撒謊了。他根本沒有什麽看穿畫布的法子,他只是想确認畫布背後有沒有簽名。悟醒塵着手要拆除畫架,那導覽阻攔了下,道:“或許應該和會長商量一下。”
悟醒塵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抓着畫框,低聲道:“抱歉。”
他的右手摸到了那畫布背面。
這不是x12的手感。
悟醒塵又用左手摸了摸。x12的畫布質感要更粗糙,顆粒感更清晰。
如意齋想必是來确認這幅畫作的真假。但是在告別儀式時,他已經發現那畫作背後沒有魯本斯的簽名了吧?他已經知道在棺材裏陪着滕譽的并非真的x12了,那他……那真的x12去了哪裏?
當時x12确實已經還給了滕榮,滕榮也聲稱給滕譽陪葬的就是x12。只要他這麽聲稱,沒有人會去質疑,起碼據悟醒塵所知,十年前的新人類确實會持這樣一種觀念。他們對別人的話語天然地抱有一種百分之百的信任。而通靈會的人會質疑滕榮嗎?滕榮是滕宅的所有人,換一種說法,是他為他們提供了庇護,或許他們會因此而選擇沉默和遺忘。
對啊,滕宅是滕榮的祖宅,萬一有什麽密室,暗格,他聽他的祖輩說起過的吧?
如意齋重訪滕宅,最後找到這樣的地方了嗎?如果找到了,他在這樣的地方裏又發現了什麽?
悟醒塵吞了口唾沫,把畫挂了回去。他問導覽:“你們會長似乎對如意齋的去向很感興趣?”
導覽笑了笑,說:“或許是出于對畫作的相同審美吧,對了,您知道如意齋先生平時有收集油畫的喜好嗎?”
無論是滕榮還是這個導覽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側擊如意齋的收集?剛才在樓上,滕榮特意交代了這個導覽來套他的話嗎?
難道如意齋找到了滕宅的密室,偷走了藏在那裏的真的x12,滕榮回到滕宅後發現畫作失竊,因此才對如意齋的下落那麽感興趣,因此才會知道他的失蹤……
可是滕榮為什麽要把真的x12藏起來?按照他的說話和滕譽被捕的錄像,是滕譽對x12視如珍寶,為它癡狂啊。
又一個想法襲擊了悟醒塵,他打了個哆嗦,忽而有了一個主意。
悟醒塵對導覽道:“突然想起來有件事要拜托一位朋友幫忙,”他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我去打個電話。”
導覽道:“實在抱歉,和外界通話的話,建議使用總部的座機。”
悟醒塵一拍腦門:“抱歉,忘了你們這裏的人都不配戴終端,對機械智能一類的東西似乎比較排斥。”
導覽領着悟醒塵往外走,道:“并非排斥,只是一些新人類的兄弟姐妹才脫離終端不久,一個沒有終端的環境更能幫助他們靜下心來傾聽來自靈魂內部的聲音。”
“對了,您剛才說您在來這裏之前就夢到過這裏?”悟醒塵打開了終端,“确認一下朋友的電話號碼沒關系吧?”
導覽同意了,悟醒塵打開終端聯系人,一看,裏面竟然有一號名叫“怪醫克先生”的人物,他倒确實很想現在就和克拉拉好好談談他的記憶的問題,不過現在不是時候,他搜索“圓滿劇場”,找到一個電話,記下,嘴上還頗随意地和導覽搭着話,說着:“其實最近一階段,我也常記得一個夢。”
“具體是什麽呢?”
悟醒塵偷偷摸摸先給圓滿發了條信息,寫道:等會兒給你打電話,我說什麽你都答應。
之後,他又發信息給克拉拉:記憶部分出現問題,需要重新檢測。
他說着:“經常夢到一條黑色的狗。“
兩人走到了花房門口,導覽站住了,看着悟醒塵:“一條黑色的狗?”
他問:“那條黑色的狗是不是站在一個山洞前?”
輪到悟醒塵停下腳步了,他指着花房,問:“電話座機在裏面嗎?”
導覽點了點頭,說:“不打擾您通話。”
他等在門口,悟醒塵進去,花房裏有一些女人在翻土,一些金黃的月季開了花,電話座機挂在花房的牆壁上。悟醒塵給圓滿打電話,電話通了,他開口就說:“我現在在九龍一大道,如意齋的東西都在你那裏吧,圓滿?”
圓滿應了聲。悟醒塵便挂了電話,穿過花田時,他又發信息給圓滿:今天,尤其是晚上,可能會有賊光顧,萬事小心。
走出花房,看到站姿筆挺的導覽,悟醒塵問道:“您也做過關于黑狗的夢嗎?”
導覽說:“有一種說法,說黑狗是所有新人類的祖先。”
悟醒塵笑了笑:“也不是沒有可能,地球上的不少生命的祖先還都是單細胞生物呢。”
導覽望了眼通天塔的方向,說:“據說,夢到黑狗的人,已經開始接近新人類的真相。”
“真相?”悟醒塵笑出來,“這真的是一本推理。”
導覽道:“在夢裏,經常有人用邁克,”他在空中寫下邁克兩個字,“用這個代號稱呼收藏家。在學院裏學習的專業是疫苗制作,和藝術似乎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導覽笑了笑。悟醒塵說:“現在我開始有些相信關于前世的理論了。”
“您是在開玩笑吧?”
兩人都笑了。他們并沒有走回通天塔,也沒有人指出什麽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性地在草地上散着步,同樣都在夢中見過一條黑狗似乎成為了他們繼續交談下去的動力。悟醒塵問道:“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加入下界通靈嗎?”
導覽道:“下界通靈向來倡導兼容并蓄,對于入會不設任何限制條件,只要申請就一定給與通過,不過根據文化部的要求,每新增一位會員都必須向他們報備,所以申請人需要填寫一份申請入會資料。”
“為什麽有的人有名字,有的人沒有?像滕榮,滕譽,像……您知道一個叫麥稞的人嗎?”他在空中寫字,道,“讀上去就和邁克差不多。”
導覽問道:“您是怎麽認識麥稞的?”
悟醒塵雙手塞進口袋,說道:“哦,是昨天在幫忙錄制聆聽會視頻時在一臺攝像機下面發現這個名字,這是一個人的名字吧?”
“麥稞是從太空回來的兄弟,或許他在太空中生活了太久,您知道的吧,靈主生命的晚期,上界通靈就變質了。”
“變質?”
“是的,濫用藥物,集體銀亂,個人崇拜,這都是《通靈全書》中所禁止的,這些是多數宗教腐爛的根源,麥稞來到這裏的時候,賴藥性非常強,有一天,他偷偷去采森林裏的鳳尾大嘛,逃到了大街上,因為生食大嘛葉而被送進了療養院,聽說他後來被轉入了戰争營地,兄弟麥稞,靈魂終将歸一。”導覽閉目祈禱。
悟醒塵看了眼不遠處的森林,問道:“教會內是禁止服用鳳尾大嘛的嗎?那種植它們的用途是?”
“制作合成地板,通天塔內部使用的地板都是莖杆壓制而成的,也會販賣給其他的地板廠商,它們是教會的收入來源。”導覽又說:“在上界通靈,名字只是代號,無所謂有沒有,在下界通靈,名字也只是代號,也是無所謂有沒有的。”
“就像佛教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一樣嗎?”
導覽微笑,合十手掌,颔首:“其實所有宗教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淨化心靈?”
“是為一個‘完美的人’制訂标準。“
悟醒塵說:“要做善事,戒銀欲,禁傲慢,忌憤怒,不能貪婪,經常反省,悔過。”
一群孩子張着手臂在草地上奔跑。悟醒塵問道:“那些所謂的嶄新的靈魂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幾個孩子跑到了導覽身邊,将他團團圍住,導覽一一和他們握手,孩子們嬉笑着又跑開了,導覽繼續和悟醒塵邊走邊說話:“那只在雙生兒裏發生,雙生兒都是迥異的個體,因而總是出現一方繼承的前世靈魂過于強大,另外一方成為了一個嶄新的靈魂。”
“判斷一個人到底是擁有嶄新的靈魂還是靈魂仍未回歸的标準又是什麽?”
導覽說:“并沒有标準。”
悟醒塵道:“你們是根據結果推導出原因?”
導覽笑了:“靈魂的不完整并不影響人們的生活,靈魂的完整只是一種追求,越來越多的新人類來到這裏,主要在于他們追求成為‘人’,他們希望能擁有更多,不止是一份職業,一段生活,一個伴侶,他們想要體驗更多。”
“基因實驗雖然能造就一具健康的軀體,一種穩定的思維邏輯,但是下界通靈相信,回歸到人類誕生之初的地球,人體會自覺,自發地回應初始的召喚,暴力,憤怒,恐懼,輕蔑,階級概念,是無法被徹底閹割的,它們都是極具生命力的,是會随着時間的推移重新生長出來的,就像地球上的這些植物,人類撤離地球時,所有動物都已經滅絕,所有植物都已經死去,但是您看現在,綠色重新覆蓋了地球,動物們重新回來了。”
“您說的就是返鄉症吧。”
“在你們看來這是一種疾病,但是說不定它是一種啓示。”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一片玉米田邊,一些婦人們在收割玉米,一些中年男人在收拾玉米莖葉。幾個孩子貓着身子瞅着一個方向,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悟醒塵在裏頭看到了那個攝像男孩兒,男孩兒也看到了他,小跑着到了他身邊,躲在他身後,問他:“你看到一個戴白色面具的人了沒有?”
悟醒塵眺望,尋找,在玉米田裏看到了一個比着猛獸揮舞爪子動作的孩子。他戴着一只白色的面具,面具像是一張被硫酸腐蝕的人臉。
導覽說:“這是孩子們很愛玩的游戲,這個白面具就是剛才有人提到的鬼魂傳說裏出現的鬼魂。”
正說着,那戴白面具的男孩兒飛速穿過一排玉米撲倒了一個女孩兒,兩人咯咯笑着,坐在了地上。導覽見狀,朝他們走過去,他扶起兩個孩子,不知和他們說了些什麽,那戴面具的男孩兒取下自己的面具,遞給了導覽。
攝像男孩兒拉了拉悟醒塵的衣服,和他說:“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昨天夢裏,一個胖乎乎的,導演似的人物來啦!”
“你的夢裏?”
攝像男孩兒用力點頭,興奮得不得了:“今晚非得問出他的名字!”他問悟醒塵:“晚上你能來五樓的百合花房間,幫着看看他到底什麽樣子嗎?”
導覽拿着面具走回來了,攝像男孩兒拍了悟醒塵的褲腿兩下,就和其他孩子一起跑去別的地方玩耍去了。導覽指了指前方,兩人重新邁開了步子。
“剛才說到哪兒了?”導覽問道。
“不記得了。”
導覽哈哈笑:“但是夢見黑狗這事兒可忘不了。”
悟醒塵點頭。他們繞到了玉米田的後邊,悟醒塵看到一間糧倉似的木頭房子,邊上還有個馬廄。他問導覽:“你們有一匹白色的馬嗎?十年前的時候似乎有吧?現在它還在嗎?”
導覽說:“十年前确實有一匹白色的馬,滕譽火化的那天,它不見了。”
提起滕譽,導覽總是瞬間就傷感了起來:“古代有駕鶴西去的說法,或許滕譽是駕馬西去了吧。”
悟醒塵沒好意思提告別儀式那天有人看到如意齋騎着白馬離開的事,也就沒出聲了,和稍顯落寞的導覽一前一後進了馬廄。
叫悟醒塵意外的是,甫一進門,他看到的就是一場鬥毆,兩個年輕男人你一拳我一拳,已經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自己也是站也站不穩了,渾身都是幹草,一個鼻子歪了,一個嘴唇裂了,臉上還有一個滲着血的牙印。不少人在圍觀,馬也從隔間裏探出腦袋張望。歪鼻子的給了裂嘴巴的又一拳,裂嘴巴的攔腰抱住歪鼻子就把他往牆上撞,歪鼻子翻了翻眼睛,似乎天旋地轉,要暈過去了。沒有人要勸架,大家都只是靜靜看着。悟醒塵一時發懵,也不知該不該上去勸了,說着:“會鬧出人命的。”
導覽在旁道:“有趣的觀點,新人類難道不應該主張報警嗎?”
悟醒塵分開了兩個圍觀的人,往鬥毆中心擠去,說道:“警察也只是會呼籲他們不要傷害到自己,然後等到一方昏迷或者斷了氣,再通報正義處,咨詢處理意見。”
導覽跟着他,說道:“您似乎經歷了一些新人類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悟醒塵沒有接話,他走到那歪鼻子男人身後了,伸手把他和那裂嘴巴的男人分開,那裂嘴巴的男人撲過來就給了悟醒塵一拳,歪鼻子的男人也要打他,悟醒塵躲開了,摔在地上,兩個男人又打了起來,導覽扶起悟醒塵,道:“您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他們邁出了成為人的第一步,攻擊另一個人,發起戰争。”悟醒塵拍拍臉頰,拍拍身上沾上的幹草,無奈地起身。他不想管了,就讓他們打去吧。他理解那些安靜圍觀的人了,就該讓打架的人都打得頭破血流,讓他們争出一個勝者,讓他們冤冤相報去,讓仇恨一代又一代流傳下去,讓他們渾身裹滿幹草,心中長滿荒草去,也算為世界增添了些活力,讓他們的生活多了些盼頭。就像“節日”的存在一樣,仇恨也能帶給生活“儀式感”。
導覽帶着悟醒塵往外走,離開前,導覽回頭看了眼,說:“這又是另外一個飛躍了,他們學會了在戰争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後向和平投降。”
悟醒塵也回頭看,那兩個滿臉都是傷的男人握手言和,勾肩搭背,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了。圍觀的人們也忙活起來了,收拾馬廄,刷洗馬匹。仿佛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啪一聲,像是一把耙子掉在了地上。悟醒塵轉過身,不再細究,和導覽走出了馬廄。
他們走在草坪上,遠處傳來熬煮果醬的甜香,米飯的香氣,酸面包特有的酒香。太陽恰巧落在通天塔的腰身上,通天塔的一邊散發出柔和的橙色,另一邊已經流露出晚霞特有的嬌媚粉光。
草地上的人們不是在唱歌就是在起舞。歌曲用簡單的手鼓和塔爾伴奏。溫柔的黃昏輕輕蓋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導覽說道:“人類撤離地球後,在宇宙中經歷過一段很黑暗的時刻,那是無盡的,毫無目的的漂流,人們找不到落腳的星球,資源即将用盡,滿載人類文明遺産的一艘方舟失去了聯系,據說一場瘟疫已經悄悄地在別的飛船裏蔓延,所剩不多的人類陷入了徹頭徹尾的絕望中。靈主原本只是一艘飛船上的一位普通船員,在絕望中,他聽到了一個啓示,這個啓示告訴他,所有生命都是循環,所有事件都是循環,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地球重新回到初始的那一刻,等到所有生命重新誕生的那一刻,等到地球重新接納人類。靈主将這個啓示告訴了飛船上的其他人,一些人相信了,一些人拒絕這種消極的念頭,選擇搭乘求生艙去和別的飛船上的人類彙合,一些人将靈主的啓示在宇宙中傳播,靈主将飛船的航道設定為環繞地球。他将飛船命名為克維裏阿號,那是古老神話裏聯系大神格麥爾季和其餘諸神的神明。靈主為回到地球做着準備。
“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信徒的增加,靈主和所有舊人類一樣,他的欲望膨脹了,克維裏阿號偏離了原本的航道,越來越遠離地球,靈主開始依賴文字。“
導覽的口吻也像夕陽一樣,更柔和了,帶給人一種安寧,放松的感覺。悟醒塵很願意繼續聽他說些什麽。
“靈主強迫人們為他歌功頌德。”導覽看了悟醒塵一眼,“除了創作表演劇本之外,文字不應有別的用途。如果要聽故事,那就去和別人說話,聽口口相傳的故事,如果要交流感受,那就歌唱,書本的意義并不大,文字的含意總是在變化,一千年之後,或許‘文字’這兩個字都有了別的意義,記憶文字,文字毫無用處,因此所有轉世的作家的靈魂都是痛苦的,他們的本意早就被曲解,他們可能不再被理解,所有作家都應該在完成作品之後燒毀它。”
悟醒塵聽着,一擡頭,他們來到了森林的入口了,森林中浮動着幽幽的藍光。他和導覽走進了森林。
導覽說着:“靈主沒有機會親眼見證地球重新接納人類,但那啓示是對的,自然再度占據了地球,人類回歸了地球,或許不久的将來,地球上又會爆發戰争,人類又會摧毀地球,當這一切來臨時,不要慌張,這都是必經之路。從新生到死亡。再從死亡步入新生。這是遠古的靈魂教會人類的道理。”
他們面前出現了一間黑色的平房,像一只巨型棺木一樣躺在一群杉樹的包圍下。
“那裏就是種植鳳尾大嘛的地方了,這種植物畏懼光芒。”導覽說道。他帶悟醒塵往那棺木走去,推開了那黑棺木的門。門上也沒有鎖,門裏一片漆黑,導覽拿起挂在牆上的一只玻璃罐,裏頭是一團跳動着的綠光。
導覽說:“這裏面是螢火蟲。”
牆上還挂着好些這樣的玻璃罐,悟醒塵也拿了一只,舉高了照明。他照到身邊聚集着一些植物,葉片很窄,邊緣呈鋸齒狀,一些長得比他還要高了。
“鳳尾大嘛沒有很濃烈的氣味,幾乎無味,也不需要任何光照,黑暗給與了它一切,它源于南美洲阿茲特克人的地下廟宇。”
悟醒塵聽着導覽的聲音,是那麽平靜,鎮定。他看不到他的樣子,只能看到前頭有一團毛茸茸的光在黑暗中搖晃。這地方像幻覺一樣。悟醒塵偷偷摘了一片大嘛葉,放進口袋。
他們從棺材的另一頭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導覽和悟醒塵放飛了玻璃罐裏的螢火蟲,走了一會兒就回到了花房前。
人們聚集在那裏享用晚餐,長餐桌,長板凳,桌上的食物簡單樸素,無非是面包,米飯,一些煮豆子,一些炖菜,葷腥很少,飯桌上其樂融融。圍桌坐着的人裏不見一個孕婦。悟醒塵不由往通天塔六層看了眼,導覽找了個座位,和他一塊兒坐下,悟醒塵問道:“孕婦們只在六樓活動嗎?”
導覽說:“胎兒是非常脆弱的,需要小心呵護,特別照顧。”
想到那六樓的孕婦食堂裏的各色食物,悟醒塵不知怎麽一陣反胃,借口累了,徑自回到了通天塔七樓的房間裏。進了屋,他一瞅地上鋪着的木地板,趴下來嗅了嗅,确實聞不出什麽氣味。他确實有些累了,在床上才躺下,手環一震,克拉拉回信了,只有三個字:沒問題。
悟醒塵猜不透他是指手術沒有任何問題,還是指他可以給他提供複查。他打了個哈欠,沒回複克拉拉,瞅着手環,突發奇想,在終端搜索出了當年警務處逮捕滕譽的錄像視頻。這則視頻他和如意齋一起看過一遍,一開始便是滕譽坐在一間貼滿了畫的房間裏,幾個警察試圖對他進行身份驗證,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瘋癫,又是抓手,又是抓頭發,扔東西,亂跳亂叫,最後還跑出了房間,警察最終在另外一間房間找到了他,那時候他已經失去了意識,躺在地上,一只手環掉在他身邊,似乎是剛才被他自己從手上抓下來的,經過确認,手環屬于滕譽。警察宣布死者就是滕譽。
那時候,滕榮就站在門邊。
沒有驗證基因,沒有比對指紋,僅僅是通過驗證手環确認死者的身份,雖然這是警務處的慣用手段,況且他們一路追着他從一個房間到另外一個房間,也目擊到他把手環扯下來,還有實時追蹤拍攝。但是這會不會太過草率了?難道是為了維持高破案率?
悟醒塵坐了起來,天完全黑了,他沒有開燈,獨自坐在黑暗中思考着。警務處的運作流程是怎麽樣的?他不知道,新聞裏沒有說,學校裏沒有教,他相信警務處能妥善處理每一起案件。
他又看了眼視頻,難道事後就沒有進一步檢驗屍體,以确認屍體的身份嗎?
他反複倒回去觀看警察發現手環掉在地上的畫面。追蹤的鏡頭确實一直跟着滕譽,但是最終發現滕譽屍體的房間其實很暗,而且他也不是一直都在追蹤的畫面裏。
悟醒塵喊了出來:“那只鞋子!”
“聆聽會!我以為那只鞋子是他的,因為我被鞋子砸到,發現腳邊有一只鞋子,他在跳舞,他腳上沒有鞋子,就以為鞋子是他的,對啊!”
他摸着手環,自言自語:“就算取下終端也會永久地在手腕上留下一個紅點。”
滕榮的手腕上就有這樣的一個紅點。難道沒有人奇怪嗎?難道沒有人有疑問嗎?問題又回到了這裏。奇怪,疑問……似乎無論是新人類還是崇尚舊人類行為方式的下界通靈會都很難培養出這樣的情緒。想到這兒,悟醒塵自嘲般地笑了出來,他還不是一樣?十年前看到那空白的油畫背面時,他确實在心裏疑問過,但是說到底這幅畫已經和他毫無關系了,那疑問便打消了,再說了,如果後續有什麽問題,警務處自然會處理。
悟醒塵嘆了一聲,一股困意襲來,他決定暫且收起這些混亂的思緒,閉目休息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半夢半醒之間,脖子上突然感覺一涼,只聽耳邊有人道:“悟醒塵,要是不想被社會服務部逮走的話,就閉緊嘴巴,跟我走。”
這是赤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