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5.1.4(下)II
悟醒塵道:“一味攝入高糖高油脂的食物容易引起妊娠期糖尿病,無論對孕婦還是胎兒都非常危險,新人類中每年都有百分之十的女性選擇體內受孕,也就是你們追求的自然生産的方式進行生育。”
女人一聳肩,說道:“生育的方式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這裏沒有人會幹預嬰兒将來會擁有什麽樣的性格,能擁有什麽樣的情緒,會擅長什麽樣的事。”
“基因幹預有效地預防了各類單一基因缺陷,多重基因作用,線粒體基因變異,染色體異常所引起的遺傳病,”他道,“還有各種疫苗的注射,保證每一個胎兒的健康出生,健康成長。”
女人仍舊聳着肩膀,說道:“但是在基因幹預實驗成形之前,多少受精卵,多少已經有心跳的嬰兒在實驗中夭折?”
悟醒塵意外地看着女人:“我以為我們是在讨論新人類的生育方式和這裏的生育方式各有什麽優越性,“他頓了下,“照您想要讨論的話題,無論是孕婦還是嬰兒在毫無幹預的生育過程中死亡率都不低啊。”他問道:“這裏有婦産科專業的醫生嗎?”
女人聽了,咯咯直笑:“這裏有經驗豐富的接生婆。”
“如果這裏的一位孕婦在疼痛中昏厥,在生産中失血過多,你們有把握為她提供恰當的醫療救助嗎?”
女人搖了搖頭,悟醒塵道:“那麽,她可能會死?”
女人又說:““這是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這是資源的不合理分配,人可以死于意外,但是死于現有的醫學技術完全能避免的問題,這太不合理了。”悟醒塵有些激動,“難道冷血也是你們追求的古老人類流傳下來的‘本能’嗎?”
女人瞪大了眼睛:“冷血?這可是個大罪名!死亡是什麽災難嗎?是不可理喻的惡魔嗎?”她滔滔不絕起來:“所有生命都建立在疼痛,苦難和死亡的基礎上,沒有生死的交疊,生者哪裏會感激生命,哪會充分地充實地活在每一個當下呢?就像千百年前,人們看到奄奄一息的地球,才開始意識到環境保護的可貴,人都是這樣的,必經歷失去,才懂得珍惜。”她看着悟醒塵,“你們只是将死亡視作一個概念,在你們眼裏,或許她就只是一把鐮刀,或者一只黑色的烏鴉,你們看不到她身後的千軍萬馬,弱化了她的效力和能量。”
說到這兒,女人的目光一高,越過了悟醒塵,對着食堂門口的方向揮了揮手。悟醒塵一看,食堂外進來一隊十來號人,為首的是一個戴着單片眼鏡的黑發男青年。女人就是在和他揮手。青年人沖女人笑了笑。女人拉起悟醒塵,推着他往那支隊伍裏去,說着:“或許您該完整地參觀一下總部!”
悟醒塵對參觀總部沒有太大的興趣,他想和女人再聊聊如意齋的事,十年前他和她說過些什麽,他在這裏逗留了多久。他有太多問題了,可女人一把他引薦給那黑發男青年,男青年立即帶頭鼓掌,說道:“分部的兄弟姐妹們,歡迎新朋友加入今日導覽。”
導覽隊裏的大家紛紛鼓掌,還有人吹唿哨的,每個人都來和悟醒塵打招呼,把他圍了個水洩不通,悟醒塵應付完這一通,女人卻不見了。悟醒塵忙不疊要去找女人,往人群外鑽,冷不丁,一個男人拽了他的機械胳膊一下,道:“喂,悟先生,既來之,則安之。”
悟醒塵一看男人,銳利的眼睛,利落的短發,鷹鈎鼻,窄臉,有幾分眼熟。那熱情的導覽隊簇擁着他,走出了食堂。悟醒塵想起來了,男人正是十年前來這裏處理案件的警務處的赤英。他認識他,他認出他來了!悟醒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直冒冷汗,可看赤英笑容滿面,手腕上什麽也沒有,還作勢要和他握手,怪客氣的,又一看這導覽隊裏沒有一個人配戴終端,每個人的右手手腕上倒偶爾能看到些紅色的小點,和滕榮手腕上的紅點位置,大小一致。
赤英又道:“你是看到廣告來的還是有人推薦?還是……”
悟醒塵和他握了握手,反問道:“你們都是分部來的?”
赤英道:“還以為這兒不能有任何機械。”他抓着悟醒塵的機械手,悟醒塵的手環也配戴在這機械手上,終端此時沒有開啓,赤英放開了悟醒塵,道:“你說在這裏組織一個機械愛好俱樂部有戲嗎?聽這個導覽說,在這兒想組織什麽俱樂部都沒問題,不像在外頭,還得給文化部,什麽社會服務部報批,雖然百分之百都會得到批準,但是在批準下來之前,你可什麽都沒法幹。”
悟醒塵道:“這不會就是你加入下界通靈的理由吧?您是以前在警務處的赤英吧?”
赤英扯開自己的衣領,低頭看了看,一笑,“555,新的代號。”
赤英道:“你是姓悟吧?悟醒塵?之前在地球博物館鑒定科工作?還在那裏做事嗎?”
悟醒塵聽到這個問題,如臨大敵,這會兒觀光隊走到了七樓,他一指頭頂的圓洞,顧左右而言它,高聲問導覽:“第八層……是要建第八層吧?”
赤英倒沒追問什麽,他和其他人一樣,似乎都對他們頭頂的圓洞以及圓洞上偶爾能看到的搬運瓦片的人們抱有極大的興趣。導覽道:“第八層确實已經在修建中了,大家可以看到一些會員們正在工作。”
“打算建多少層呢?”問話的是赤英。
他們離這個圓洞實在太近了,悟醒塵這才發現,這個圓洞并非中空,而是嵌有一面玻璃。陽光穿透玻璃,在他們面前落下一道白紗似的光。
導覽道:“生命在于無限的延伸。”
赤英又說:“剛才聽五樓的小孩兒們說,晚上在通天塔的頂層會有一個戴着面具的靈魂出沒,它是一個迷了路,沒有人呼喚的靈魂。”
導覽微笑:“你是想說鬼魂?”
大家都笑了,有人附議:“昨晚好像确實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導覽道:“所有靈魂都在天上徘徊,需要從風中聽他們的說話聲,需要從雨水裏感知他們的眼淚。”他又微笑,“孩子們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幻想,這正是他們的可愛之處,不是嗎?人們正在逐漸喪失幻想的能力,這是悲哀的。”
衆人紛紛附和着點頭,還有人鼓掌的。
導覽帶着大家參觀起了七樓的房間:“初來乍道的新人會暫時安排住在這一層,房間大家當然可以随意挑選,七天後,新人們就會根據各自的年齡,被分配往不同的樓層,大家已經知道了,孕婦在第六層活動,孩子在五樓,少年、青年在第四層,中年人在三樓,在這裏使用語言交流時經常會聽到一些口語化的通用語和書面通用語的混用,大家還習慣嗎?”
導覽是看着悟醒塵這麽問的。
悟醒塵點了點頭,問道:“老人住在第二層嗎?”
導覽說:“是的,因為老人行動不便,至于剛才提出的腳步聲,有的孕婦到了孕後期,睡眠質量很差,孩子們聽到的可能是她們晚間下地的聲音。”
赤英拱了拱悟醒塵,也問他:“你還習慣嗎?”
“在語言方面……”
赤英打斷了悟醒塵,道:“你來這裏多久了?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他的眼神逼得很近,似乎試着通過推敲悟醒塵臉上每一處細微的表情,追溯什麽。悟醒塵又是一陣心驚膽戰,避開了赤英的視線,道:“昨晚借宿了一宿而已。”
“那你今晚還留在這裏嗎?還會住在七樓?”
悟醒塵一看,導覽正帶着他們經過那挂玫瑰幹花的房間,他道:“就住這裏。”
隔着兩個房間就是會長辦公室了。導覽道:“聆聽會的時候每天報名參加的會員會來到頂層。聆聽會每晚十點在會長辦公室舉行,就是接下來要帶大家參觀的這間房間了。”
他敲了敲會長辦公室的門,過了會兒,滕榮的聲音響起來了:“請進。”
此時的會長辦公室裏只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滕榮正專心伏案在一本紙質筆記本上寫着什麽,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直到導覽問道:“能請問會長在忙些什麽嗎?”滕榮才停筆,擡起頭,道:“當然,當然,這是為一個月後的阿爾塔維斯祭準備的舞臺劇的劇本。”滕榮大方地拿起本子,對導覽隊衆人道:“不介意提前知道劇情的話,可以看一看。”
阿爾塔維斯祭似乎在這些成員們心中有着不小的分量,一個男人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問道:“就是……就是那個傳說中一年一度的祭典嗎?”
隊伍裏的其他人也都很興奮,正當悟醒塵疑惑不解之際,導覽說道:“每年的冬至,總部都會舉行一場大型聚會,根據古老的傳說,冬至是索斯魯科力量最弱的時候,惡的化身阿爾塔維斯常來騷擾他,折磨他,為了幫助索斯魯科度過難熬的冬天,人們會在冬天到來的這一天舉行盛大的祭祀,以驅趕爾塔維斯。不過在總部,大家更喜歡稱呼這一天為節日,或許你們中對‘節日’這個詞有些陌生,這是一個遠古的概念,或許你們中已經有人在分部度過了在春天鼓勵生育的情人節,在夏天,為了感恩太陽的饋贈,進行的持續三天的感恩節,秋天時,有慶祝豐收的勞動節,每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是新年節,經過這一天,日歷進入新的一年,人們也會跟着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不過只有在總部,才會慶祝阿爾塔維斯祭這個節日。”
導覽又說:“節日逐漸成為了人們生活的期盼,節日增加了生活的儀式感,正是節日把人和動物區分了開來,動物也狩獵,也進食,也繁衍生息,但是只有人,狩獵,進食,繁衍生息,祭祀,慶祝,慢慢地,阿爾塔維斯祭這個節日将會在分部推廣運行。”
衆人傳遞着撫摸筆記本的紙張,聽着導覽的話,欣羨又激動。
導覽打開了一扇門,說:“這裏就是畫廊的入口了。”
又是一陣騷動,還有人發出倒抽涼氣的聲音。悟醒塵左右兩邊的會員都握緊了雙手,閉目祈禱了起來,念着:“靈魂歸一,聖畫家,偉大與你同在,親吻你的雙手。”
他們的呼吸急促,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似的。
赤英倒很冷靜,悟醒塵小聲問他:“畫廊在會員心中地位這麽高的嗎?”
“這座畫廊可是聖地,都是為了朝聖而來的。”赤英說道。
朝聖的人們一個接着一個彎腰鑽進了畫廊。悟醒塵跟着赤英,走在最末。踩着畫廊裏的樓梯了,他回頭看了看,那一直引領隊伍的導覽此時還在和滕榮說話。導覽和悟醒塵的目光相接,朝他走了過來。他關上了門,走在悟醒塵身後。
“這裏就是滕譽先生生前的創作了。”導覽在一片低低地禱告聲中開腔。他的聲音和語調原本就很溫和,帶有一種讓人難以輕易拒絕的親和力,在畫廊裏,他把音量放得更輕,這使他聽上去更親切了,而在說起滕譽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顫抖了下,不免叫人動容。
“滕譽先生擁有一位偉大畫家的靈魂,這靈魂輾轉幾世,帶着數個世紀的記憶來到了他的肉體裏,然而這靈魂的能量太過強大,以至于超出了他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以至于燃燒了他的生命,但是世人并不理解他,沒有人為他分憂解難,他們認為他是瘋狂的,瘋癫的,他們将索斯魯科認成了阿爾塔維斯。兄弟姐妹們,這就是偉大必須付出的代價,這就是偉大的必經之路,孤獨,嘲弄,死亡……”
導覽深深吸進一口氣,有人低呼:“親吻你的雙手!!”
幽暗的燭火抖動了一下。悟醒塵确定這個人的句末一定帶着一個感嘆號,或許是兩個。
“現在大家看到的這些畫作……”導覽的聲音略顯沙啞了,“單薄的語言只能形容畫面,卻無法概括出每一筆後的內涵,這些十六世紀的荷蘭街景是多麽快樂,這些十八世紀的巴黎沙龍,什麽樣的新奇玩意兒都有,一個多元化大都市悄悄在這裏展露頭角。”
有人問:“什麽是多元化?”
問問題的人看上去十七八歲,說起“多元化”這幾個字來,鹦鹉學舌,學得還很不像。悟醒塵奇怪了,他記憶中,多元化并不是什麽消失在通用語裏的詞彙啊。或許在他昏迷的十年間,它消失了。這是常有的事,在考證古籍時他常遇到這樣的問題,一個文字組合在3000年的手抄書上還出現過,到了3002年,整個終端都找不到它的蹤跡了,這種時候就得求助于別人的記憶了。這種情況一經發現就得和上級報備。
導覽解釋道:“就是絢麗多彩的意思。”
他繼續說:“你們看,這些二十世紀的女人是多麽孤獨啊,這些水墨描繪的竹子是多麽高潔,還有一些的含意或許只有滕譽先生才能說個明白了。”
衆人沉默了,氣氛壓抑,連呼吸聲都很低。
悟醒塵看着走廊兩邊的畫,一幅尺寸很小的蓬頭垢面的老人啃咬一具裸露人體的畫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昨天并沒有見過這幅畫。難道又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他轉身問導覽:“這幅畫一直都在這裏嗎?”
導覽說:“這是會長昨晚整理舊物的時候找到的,大家也都沒見過。”
悟醒塵松了口氣,可又不解了:“十年過去了,還能從舊物品裏面找出新的畫作?應該早就已經整理完畢了吧?”
導覽笑了笑,說:“新人類的工作效率太高啦。”
導覽隊已經陸陸續續走出了畫廊,來到一樓了,一樓坐着些沐浴在白紗似的陽光下盤腿冥想的人。
導覽道:“那麽今天的導覽到此結束,大家可以自由活動了。“
有人選擇加入冥想的人群,有人選擇去外頭透透氣,赤英一眨眼就不見了,悟醒塵還是被x12吸引了——應該稱它為《叛逆天使的最後一次堕落》。他繞到了它前面,不由想道:如意齋回來會是為了這幅畫嗎?告別儀式的當天他在瞻仰滕譽遺容的時候,還因為把這幅畫從滕譽躺着的棺材裏抽出來而和人打了一架。
對啊,這幅畫難道不是應該已經按照滕榮的意思和滕譽的遺體一起被火化了嗎?
悟醒塵一敲腦袋,這麽重要的一件事竟然現在才想起來。
“看來您很喜歡這幅畫。”導覽的聲音從悟醒塵一側響起。悟醒塵便問他:“印象中,滕榮先生原本是要将這幅畫和滕譽先生的遺體一起火化的吧?”
導覽道:“是的,但是大家都覺得這樣未免太可惜了,又因為會長當時被正義處帶走了,大家便自作主張,将它保存了下來。”
導覽微仰起頭,看着油畫,不無感慨:“這樣一幅傑作,誰會忍心燒毀它呢?”
悟醒塵點了點頭,就算放在地球博物館裏,這幅畫也絕對是所有油畫展品中的佼佼者。它出色的光影對比,對人物表情的細微刻畫,對永恒主題不乏新意的描繪,都對得起“傑作”這樣的贊嘆。或許這也是如意齋為什麽這麽牽挂它的原因吧。
“聽會長說,您是來打聽關于如意齋先生的事的吧?”導覽問道。
“你也知道如意齋?”悟醒塵驚訝地看導覽。
導覽笑了兩聲,說:“因為對畫作小有研究,涉及繪畫保管的問題,大家都會來咨詢。”
他道:“當時如意齋先生來到總部,負責接待他的會員聲稱如意齋先生提出想要最後再看一眼這幅畫,這幅畫當時和其他一些物品一起捐贈給地球博物館時,他參與了鑒定的工作,與它頗有淵源。”
悟醒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