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5.1.4(下)I
然而悟醒塵并沒有掉進什麽漆黑的坑穴裏,他再度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滕榮和那穿白紗裙的女人,兩人一高一低,似乎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他們身後發出模模糊糊的白色光芒,他們的輪廓也有些模糊。悟醒塵揉了揉眼睛,問道:”我睡了很久嗎?我在……”
他的喉嚨幹啞,咳了起來,這一咳,咳得他頭昏腦脹,腰酸背痛,昨晚那不斷往下墜的感覺又回來了,也許他确實從什麽地方摔了下來。悟醒塵摸了摸後腦勺,腦殼不痛,腦袋沒摔傷,就是發脹,眼睛想睜開,可不知怎麽有意識地回避光線。悟醒塵擡起右手擋在額前,這才好受了些,這才看清了滕榮和女人,兩人确實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女人就坐在他邊上,笑盈盈地對他道:“您在房間裏啊。”
滕榮站到了他身前,擋住了些光,悟醒塵完全睜開了眼睛,一看,他正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床頭櫃上放着一杯水。這房間似乎就是昨晚滕榮留宿他的那一間。不過眼下房間裏只有三張單人床,六個櫃子,單人床中間的空隙裏是擦得發亮的地板。應該是白天了,陽光經過牆壁上孔洞的篩選,在房間裏投下一束束光柱。悟醒塵還是沒能習慣過亮的光線,低下頭揉搓起了太陽穴。他道:“抱歉,最近進行了一次大手術,可能身體機能受到了些影響還沒完全恢複。”
加上手術後根本沒有修養就從巴黎來到了九龍,時差或許也有不小的影響。
滕榮說:“悟先生,您昨晚摔在盥洗室門口。”他拿起床頭的那杯水遞給悟醒塵:“不少新人類來到教會後都會有些不習慣,需要一段時間适應。”
女人雙手撐在床上,搖晃着小腿,點頭附和道:“沒錯,需要一段時間适應!”
滕榮又道:“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高原反應呢?”
女人像是滕榮的應聲蟲,重複着他的話:“您聽說過高原反應嗎?”
悟醒塵接過水杯,道:“這裏的海拔也不高啊,這裏的自然環境和外面沒什麽差別吧,為什麽會不習慣?”他握了握右手,“我屬于特殊情況吧……”他嘟囔着才打算喝口水,水杯裏倒映出了女人的笑臉。她笑得真誠,燦爛,帶着一絲關切的意味,看着她的笑容,讓人情不自禁也想翹起嘴角笑一笑。她的笑是具有感染力的,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德州巴黎療養院裏的那個女醫生也是這麽笑的。悟醒塵幹吞了口唾沫,打消了喝水的念頭。
滕榮說:“這只是一個比方,以新人類的進化程度,高原反應早就已經不是困擾您們的問題了,只是您的機械手臂或許破壞了您身體內部原本的平衡。”
滕榮的推斷不無道理,更換機械手對身體會産生多大的影響暫且不考慮,不過,人腦對人體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或許他的機械腦還沒能完全和左腦匹配适應,導致他産生了一些幻覺。
滕榮說了聲:“對了,這是在您邊上撿到的。”
他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了一盒錄像帶。悟醒塵一時恍惚,腦袋還混混沌沌的,人卻先開口了,他聽到自己說道:“這是十年前的一盒聆聽會錄像帶,就是您提起過的,如意齋參加的那一次,不瞞您說,如意齋失蹤了一段時間了。”
“如意齋先生失蹤了有十年了吧?”滕榮關切地看着他,“看來您與他确實情誼深厚。”
此話一出,悟醒塵心裏打起了鼓,如意齋失蹤了十年?如意齋不是和自己一起在公寓中昏迷,然後被送進了療養院治療的嗎?不,療養院的醫生從來沒正面回答過他關于如意齋下落的問題,一切都是他以自己的處境做出的推測。不過,滕榮又是怎麽知道如意齋失蹤了十年?有人在終端上發布過尋人啓事?
悟醒塵掃了眼滕榮的右手手腕,滕榮沒有配戴終端。他的右手手腕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紅色血點。
滕榮約莫注意到了悟醒塵的視線,将雙手背到了身後去,走遠了些。悟醒塵擡眼看他,他仍舊是一副關心的姿态,悟醒塵清了清嗓子,道:“總之,我對他很是想念,試圖搞清楚他到底去了哪裏,要是他在聆聽會上透露了什麽……”
“那您需要現在看一下裏面的內容嗎?”滕榮問道。女人聽了,一拍手,跳下床,念叨着:“要看一下嗎?要看一下嗎?”
她跑到了屋外,不一會兒就推着個帶滑輪的桌子進來了,桌上擺着一臺電視機,電視機頂上是一臺錄像機。電視機和錄像機後頭拖着長長的電線。悟醒塵冷汗涔涔,問道:“這是存放錄像帶的房間裏的電視機和錄像機嗎?”
女人連連點頭,滕榮把錄像帶推進錄像機,打開了電視,說着:“那一起看看吧,多幾個人多幾個看待事情的角度,說不定會有意料之外的發現。”
他轉過頭對悟醒塵笑了笑。悟醒塵只能硬着頭皮道:“那就看一看吧……”
他不确定昨晚那電視機自動播放的視頻播完了沒有,生怕677的臉又跳出來,好在電視暗了片刻後出現在屏幕上的是圍坐成一圈的男人女人。悟醒塵一眼就看到了如意齋。他松了口氣,可轉眼一口氣又憋在了胸口。小小的四方形的盒子裏的如意齋看上去是那麽模糊,他到底來滕宅幹什麽?他還參加了聆聽會……出于什麽目的,什麽意圖?
叛逆天使的最後一次堕落……這個名字也是如意齋提起過的。
也許,他永遠都猜不透他,讀不懂他,也許,他永遠都找不到他了,也許,他在他的記憶裏也會變得這麽模糊……誰能保證換腦手術不會落下這樣的後遺症呢?
電視裏,一個女人哽咽着說着話:“很長一段時間,睡眠成為了一種奢侈品……”
其餘人都靜靜地聆聽着。十年前的聆聽會沒有全體起立鼓掌——或許因為這場聆聽會,滕榮并不在場,不過也沒有手拉手的靜默,只有一個人舉高手,示意衆人他要說些什麽,衆人便都看他,他便說話。衆人便聆聽。
“……他說,孩子,只有這樣你才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他說,孩子,你難道想成為那些破碎的新人類嗎?他們的靈魂是殘缺的,他們拒絕感受愛,你要用心去感受……”
滕榮站在電視機旁問悟醒塵:“要快進到如意齋先生的那部分嗎?”
女人坐回了悟醒塵邊上,盤起腿,撐着臉看他:“要快進到如意齋先生的那部分嗎??”
悟醒塵問道:“這天只有一盒錄像記錄嗎?”
滕榮說:“是的,那一天的記錄意外地短暫,”他開始快進視頻,“如意齋先生似乎是第三個說話的人。”
滕榮又說:“或許這麽問有些唐突,不過如意齋先生是姓如意呢還是姓如?”
悟醒塵搖了搖頭,說不上來。
“是綽號,還是藝名?”滕榮重新按下播放,稍側過臉看悟醒塵:“這個名字實在太過別致了,他在不少地下劇場當過演員吧?”
悟醒塵道:“這您都知道?他在聆聽會上說的嗎?”
“是您說的啊。”滕榮道。
“昨天嗎?”
滕榮看着悟醒塵,頗為同情:“是啊,看來機械手對您記憶的準确性也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悟醒塵想不起來了,換腦手術可能真的影響了他的記憶中樞。他不敢看電視裏那個面目模糊的如意齋了,他怕這個模糊的如意齋會取代他記憶裏的那個如意齋,他說不清他的樣子,那他還要怎麽找他?就算找到了他,或許他也認不出他了。他必須和克拉拉好好談一談。
悟醒塵漫天亂想,目光不敢在電視上過多停留,耳朵倒是把如意齋說的話一個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他是一個國王,每天晚上,他都會找一個年輕的女人侍寝,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便殺死那個女人,許多父親的女兒死去了,許多妹妹的姐姐死去了,許多丈夫的妻子死去了。有一天,一群國王的衛兵敲開了我家的門,他們是來帶走我的姐姐的,父親跪下苦苦哀求,可是衛兵們無動于衷,于是,我偷偷騎上衛兵的駿馬去到了國王的城堡,我見到了國王,我說,我要講一個故事給他聽。”
悟醒塵哭笑不得,這是如意齋和他稍微提起過的一本名為《天方夜譚》的的開端。在這本裏,“我”,也就是故事的主角每晚都會為殘暴的國王講述一個故事。
悟醒塵早就明白了,華生也好,講故事的人也好,這些都不是如意齋的人生經歷,這些不過都只是“第一人稱”寫就的。“第一人稱”是“我”,也是一種展開故事的手段,為了拉近故事人物和讀者的距離,便于讀者共情,理解人物,也許如意齋看了太多這樣的了,錯以為自己也是什麽中的人物,因而常把什麽作者啊,讀者啊之類的挂在嘴邊。
滕榮問悟醒塵:“您對他說的這個王國有印象嗎?或許他回到了這個王國,他的家鄉。”
悟醒塵覺察出來了:“滕先生好像對如意齋的去向很感興趣?”
滕榮道:“因為他的失蹤似乎讓您非常困擾啊。”
他又說:“您要是想留在這裏,想留多久都沒關系,很歡迎。”滕榮微笑:“外面的世界有時候是很危險的。”
“在這裏,您是安全的。”
他走了出去。
滕榮走後,悟醒塵問那女人:“十年前的聆聽會好像和現在的很不一樣。”
女人一笑,在身前比劃着說:“都十年啦,一個小寶寶,你給他十年的功夫,他都能長到這麽高啦。”
提起嬰兒,悟醒塵一個激靈,問女人:“不知道你有沒有在這裏見過一個臉上有一塊紅色胎記的孩子?”
女人指着臉:“一大塊紅色?像染料一樣嗎?在孩子的臉上?”她頗為費解地看着悟醒塵,“會有這樣的孩子嗎?孩子不都是長得像天使一樣的嗎?您見過臉上有一大塊紅色的天使?”
難道那個女人和孩子就和那深淵一樣,也是幻覺?
悟醒塵又問:“其他人都去了哪裏?”
“他們有他們的事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這倒很新人類。”悟醒塵笑了。
錄像帶播完了,最後的部分是一個中年男人站起來說:“那麽今天就到這裏吧。”
悟醒塵道:“參與聆聽會的人還有一大半都沒說上話啊。”
女人打了個哈欠,問他:“要去吃點東西嗎?您餓了嗎?您想吃什麽?”
悟醒塵倒确實有些餓了,點了點頭。女人開心地跳下床,哼着沒有歌詞的小調拉着他就出了房間。他們正位于通天塔的最頂層,七樓,在環形的樓道上走過三間房間後,他們來到了一道只有十來階的樓梯前。
“只能通往六樓嗎?”悟醒塵走在樓梯上問道。
女人說:“去五樓的樓梯在那裏。”
女人往六樓指,悟醒塵往下一看,每層樓層間都是這麽一段短樓梯,走道上并沒有一條從底層直通頂層的樓梯。此時的通天塔內見不到半個人影。
女人帶着悟醒塵走進了連接六七樓的樓梯邊一間挂着草編鍋鏟的房間。這房間裏擺着四五張長桌,每條長桌上都擺滿了食物,長桌兩邊坐滿了孕婦,一個個狼吞虎咽,只是吃東西,卻不說話,房間裏充斥着咀嚼吞咽食物的聲音。那桌上已經堆滿了悟醒塵只在博物館的古舊食譜上見過的菜色——烤全羊,烤雞,香腸,水果塔,草莓蛋糕,甜甜圈,惠靈頓牛排,魚湯,奶油炖菜,肉醬面,海鮮燴飯,仍不斷有食物從房間一側的小扇卷簾後被送出來。
桌邊的人實在太多了,女人好不容易找到兩個空位,拉着悟醒塵趕緊坐下,桌上的碗碟和餐具都是現成的,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在用手吃東西。
悟醒塵一看,全場只有他這麽一個男人,他沒好意思動,問女人:“這是你們僅有的食堂嗎?”
女人給他倒了一杯橙色的果汁,抓了一大塊羊排給他:“吃這個吃這個,您需要多補充營養!”
女人又站起來掰下一只烤雞的雞腿塞給悟醒塵,悟醒塵忙不疊道謝:“您不吃嗎?”
女人一摸癟癟的肚子:“可還沒到需要營養的時候。”
悟醒塵咬了口雞腿,又問女人:“還沒請教怎麽稱呼?聽滕先生說,十年前是您接待了再度來訪的如意齋?”
女人還說:“您想怎麽稱呼都可以,名字不過是個代號。”
一個半大女孩兒捧着一盤烤鴨過來了,烤鴨才在桌上才放穩,女人跳起來就扯下一只鴨腿,放到了悟醒塵的盤子裏。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她穿的還是昨天那條裙子,細細的吊帶耷拉在她的鎖骨上,那兒并沒有什麽數字代碼。
悟醒塵看了眼對座的一個孕婦,孕婦看上去還很年輕,至多不會超過十六,正捧着一條肋排啃上面的肉,動作間,她的鎖骨露了出來。3……7……6……
376。似乎是這麽一個數字。
有些像戰争營地的代號,只是戰争營地可沒人把自己的代號寫在身上。
悟醒塵小聲問女人:“為什麽有的人身上有數字,有的人沒有?”
女人道:“新人類有時候很難丢下自己的名字,這時候就需要循序漸進地幫助他們意識到,名字只是個代號,所以就暫時給他們一個代號,慢慢地,他們會舍棄自己的名字,會舍棄自己的代號。”
年輕的孕婦啃完了肋排,扔下骨頭,吃力地扶住腰站起身,伸手拿了兩個甜甜圈,一口一個,哧哧地出着粗氣咀嚼着。
女人問悟醒塵:“您喜歡嗎,溫暖的感覺?”
“溫暖的感覺?”
女人握住了悟醒塵的手,她的手确實很暖,她道:“您知道嗎,孩子在子宮裏時就有記憶了,所以在古代中國,人們講究虛歲,就是在實際出生年齡上多加上一年。人類的記憶從母親的子宮中就開始了,出生之後,人們只是在不斷地尋覓那種失去了的溫暖的感覺,所以人們穿上衣服,人們擁抱,人們追逐熱烈的眼神,追逐讓心跳加速,讓血液奔湧,讓身體發燙的行為。”
悟醒塵抽出了手,說:“确實有心理學家認為戀母情結對人格塑成和求偶标準都有相當地影響。”
女人說:“人的本源就是對子宮的追憶和眷戀。”
悟醒塵不置可否,對座的年輕孕婦和邊上的孕婦争搶起了一顆草莓,兩人又是撓又是抓的,披頭散發地抱在一起撕咬了起來。那顆草莓從兩人中間飛了出來,落在了悟醒塵的盤子裏。悟醒塵才想勸架,一鍋濃湯及時上桌,這兩個孕婦的注意力立即被那濃湯吸引了。
草莓被捏爛了,沒法吃了。
悟醒塵也沒胃口了,放下了叉子。女人靠在了他邊上,幽聲說着:“人類經歷了最後一次堕落,終于建立起了真正屬于人類的樂園,擺脫所有束縛,擺脫所有的概念和意義,真正像一個人一樣活着,想吃的時候便吃,想吃多少便吃多少,想唱歌的時候便唱歌,不是只有歌手才有歌唱的權力,用基因裏的優點來定義一個人,決定他一生都必須做什麽難道不可笑嗎?人就不能只是某一個人嗎?難道不能做一些錯的決定嗎?難道就不能在無意義中耗盡一生嗎?最尊重生命的方式就是抛開一切定義。追求一切盡在不言中的伴侶關系只會限制人愛的能力,愛一個人就要大聲說出來,不用因為別人都笑了,你也必須得笑,這不合理,不正常,您不覺得嗎?一個擁有獨立思維的個體,為什麽要為氛圍服務呢?想獵殺動物那就去獵殺動物,這是人的本能不是嗎?這是人真正成為人的契機,不是嗎?”
她問他:“悟先生,您難道不想留在這樣的樂園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