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5.1.4(中)II
錄像機發出輕微的噪音,圍坐着的人們有的在吃東西,有的交頭接耳聊着天,有的埋頭刺繡,有的織着毛線衣,滕榮看着大家,臉上帶笑,偶爾點一點頭,這場名為“聆聽會”的每日集會似乎只是一場其樂融融的聚會。不過這熱鬧愉快的氛圍在滕榮站起身後瞬間煙消雲散,坐着的其餘人刷刷地全都站了起來,吃東西的人把嘴裏嚼着的肉菜吐進了碟子裏,放下了碟子,露出微笑,聊天的人閉緊了嘴巴,原先還在笑的,那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臉上,刺繡、織毛線的人扔下了手裏的東西,無聲地笑着。大家幾乎同時開始鼓掌,連悟醒塵抱着的男孩兒也開始鼓掌,房間裏重新熱鬧了起來,每個人的笑都繃得緊緊的。
正當悟醒塵驚訝于衆人的默契程度時,滕榮做了個手勢,掌聲戛然而止,它的消失和它的出現一樣,突兀而整齊。大家又都安靜了。
這時,滕榮拉起了站在自己左右兩側的教會成員的手,衆人紛紛效仿,很快所有人的手都拉了起來。又是一個圓圈,很大。
男孩兒說:“放我下來。”
悟醒塵便放下他,男孩兒拍拍衣服,拉起悟醒塵的手。他們兩個人圍成一個小圈。男孩兒閉上了眼睛,悟醒塵瞥了眼那大圈,這大圈子的組成部分——每個人都閉着眼睛,低着頭,包括滕榮。還是滕榮開口發言,他說道:“孤獨的靈魂們啊,歸來吧,歸來到此處,歸來到安寧處吧。”
這句話說完,滕榮靜默了,房間裏異乎尋常地安靜,靜到悟醒塵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一怵,房間裏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發出如此粗重,如此清晰的呼吸聲,他尴尬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會打擾了什麽,壞了什麽事。
錄像機嗡嗡地持續運作着。
片刻後,滕榮松開了握住其他成員的手,睜開了眼睛,衆人紛紛效仿,滕榮坐下,大家也都坐了回去。悟醒塵這才換了口氣,拉着他的男孩兒也睜開了眼睛,又讓悟醒塵把他抱起來,這樣他才能摸着攝像機,把眼睛湊到取景器前。
人們重新拾起了先前在忙的事,吃東西的人把吐在碟子裏的東西送進嘴裏,繼續咀嚼,聲音很輕,刺繡的人撿起了地上的繡布繼續穿針引線,聊天的人卻不聊天了,他們和那些原先就無事可作的人一樣,只是安靜地,面貌平靜地坐着。沒有人說話。悟醒塵小聲問男孩兒:“聆聽會上不允許人說話的嗎?”
男孩兒一把捂住了悟醒塵的嘴,責備地瞪了他一眼。這當口,一個女人嘆息了聲,悟醒塵看過去,這女人一頭紅發,穿白色麻布裙子,一條麻花辮垂在胸前,人成了個癱坐的姿勢,雙手垂落在椅子兩邊,女人打了個嗝,摸着肚子,歪着嘴咕哝着什麽,悟醒塵聽不到。忽而,坐在女人對面的一個男人站了起來,瘦高,手很大,不停摸着他的高鼻梁,繞着大圈外圍踱起了步,他踱到悟醒塵這兒,悟醒塵聽到男人絮絮叨叨說着什麽,可他還是聽不清楚,有些像通用語,可又多了些沒聽過的音調,悟醒塵只能從他的語氣判斷,男人是在抱怨着什麽。有人大叫了聲。是一個上了些年紀,留着發白絡腮胡的男人,他不知受了什麽刺激,跳到了大圈中心,四肢着地,捶胸頓足,跳來跳去。
男孩兒趁着這個人弄出很大的動靜時和悟醒塵說:“他們在和前世的靈魂對話,試圖呼喚他們歸來。”
悟醒塵琢磨着,說道:“也就是說現在他們的身體裏是沒有靈魂的嗎?”
男孩兒說:“不,他們有靈魂,只是靈魂殘缺,只有擁有了前世的靈魂,前世的所有記憶都回歸了,人的靈魂才是完整的,人們會帶着這樣完整的靈魂死去,會成為下一個殘缺靈魂的‘前世靈魂’,人們的記憶會再次會召喚,被記憶,沒有人會被遺忘。”
“前世的靈魂可以是很多前世的整合體?”
“可以追溯到生命的最初。”
悟醒塵看着大圈中心那四肢着地,大張着嘴開始舔地板,并且發出狗吠的男人,說道:“怪不得他像動物,像狗……”
男孩兒說:“你聽那些風。”
風穿過牆上的孔洞,粗略聽上去确實像人的絮語。
“能聽到嗎?”男孩兒問悟醒塵,“你要靜下心來聽,你會聽到的,聽聽你的前世在說些什麽,聽聽他告訴你什麽,他會告訴你他的一些事的。”
悟醒塵側耳傾聽。
呼,兮兮,娑,娑娑娑。
男孩兒誠懇地看着他,滿臉期盼地等着他給出一個答案。
呼,兮兮,娑,娑娑娑。
悟醒塵聽到的只是風聲。他笑了笑,和男孩兒說:“我的前世應該是風。”
男孩兒拍了下手,興致勃勃地追問:“風有什麽樣的回憶?”
悟醒塵一時編不出來了,張口結舌時,他的腿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他一看,一只草鞋落在了他身邊。他找了找,大圈中心,一個踮起腳尖旋轉的纖瘦男人的腳上少了一只鞋,但是他混不在意,還在跳着姿态僵硬的舞蹈。男人的前世靈魂裏可能儲存着一個芭蕾舞演員的記憶。
悟醒塵撿起鞋子問男孩兒:“這時候能和他說話嗎?”
男孩兒搖頭:“還沒有回歸肉身的靈魂是很膽小的,它們很容易會被吓跑。”
跳舞的男人像一只鳥一樣撲騰起了翅膀,腳下再沒什麽舞步了,只是胡亂地單腳蹦來蹦去。
男孩兒換了盤帶子,悟醒塵問道:“聆聽會一般持續多久?”
“直到最後一個人心滿意足。”
悟醒塵看到滕榮,離開座位的人越來越多,大聲發出近似咆哮的聲音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人用腦袋撞牆,脫光了衣服在地上扭來扭去,可滕榮卻只是坐着,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本書。
悟醒塵問男孩兒:“你們會長找到他的前世靈魂了嗎,他完整了嗎?”
男孩兒說:“大家都說會長是一個嶄新的靈魂,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悟醒塵說:“所以,他與衆不同?”
男孩兒問:“你說什麽?”
他不懂“與衆不同”的意思,悟醒塵想解釋,男孩兒又着手換錄像帶,等到他重新開始錄制,大圈裏,兩個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一個是那學狗的白絡腮胡男人,另一個是一個五大三粗,聲音洪亮的壯漢。白絡腮胡在身形上完全不是壯漢的對手,但是他又是咬又是抓的,反而把壯漢壓在地上,弄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占盡了上風。那壯漢已經躺在地上直喘粗氣了,可白絡腮胡還不打算放過他,張開嘴,撲上去對着他的脖子又是一口。
他們周圍有跳舞的人,有低笑的人,有跪在地上不停磕頭的人,滕榮瞥了他們一眼,翻過一頁書頁,目光落在書上。
男孩兒輕快地說着:“這個男人應該是一個獵狗的人!哈哈!”
男孩兒又說:“靈魂的争鬥是稀松平常的!靈魂的宿敵時常出現!”
悟醒塵說:“他流了很多血,他會死的……”
他的聲音淹沒在了毫無頭緒的古怪語言和娑娑的風聲裏,他想去拉開白絡腮胡,可往前走了幾步,還沒走到大圈裏,他一陣頭暈,身體失衡,摔在了地上。人們還在說話,音調越來越拗口,他們說的是哪一門失傳的語言呢?是他們的前世教他們的嗎?人們還在争鬥,一個咬一個,一個揍一個,他們的争鬥可以追溯到多久之前呢?第一個人發現第一條狗的時候?還是第一條狗遇見第一個人的時候?人本能地害怕,狗也被保護自己的本能征服了……但是為什麽要害怕?為什麽面對未知時,總會膽戰心驚?總會擔心未知會要了你的命,真奇怪,未知為什麽要貪圖你的生命?真可笑……悟醒塵笑了出來,一個又一個詞在他的腦袋裏橫沖直撞,都像如意齋會說的詞……要是如意齋在這裏,他一定會露出“輕蔑”的神色“抨擊”這裏的人擁有的只是“無可救藥的”“優越感”。
一條黑色的狗站在了悟醒塵面前。
他想跟它走,去山洞裏,他不害怕。他想知道那山洞的深處有什麽。
黑狗轉過身。
悟醒塵爬起身要去追他,卻撞了個結結實實,他捂住額頭一看,原來他撞在了滕榮身上。滕榮一手拉着悟醒塵的一條胳膊,頗為憂慮地看着他:“悟先生,您沒事吧?”
悟醒塵搖了搖頭,滕榮把他扶到了一張椅子上坐下,先前還在大圈裏歇斯底裏的人們收拾起了桌椅,那攝像的男孩兒不見了。聆聽會結束了。
悟醒塵試着伸手按一按太陽穴,太陽穴卻被什麽東西頂住了,他一看右手,無奈地發笑,他還抓着他之前撿起來的那只草鞋呢。悟醒塵張望了番,說:“這只鞋子……”他找到那跳芭蕾舞的男人了,他還在辦公室,正忙着收拾一張長桌上的碗碟。悟醒塵把鞋拿去給他。男人道:“謝謝你,但是這是別人的鞋子。”
男人指着自己的腳,他兩只腳上都穿着鞋子。悟醒塵一比對,他撿起的草鞋和男人腳上的鞋子樣式一模一樣,只是尺寸有些差別。
悟醒塵道:“抱歉,因為剛才看到你腳上沒了一只鞋子,然後剛巧感覺被什麽東西砸到,一看身邊多了只鞋子,它和你的又長得一樣……就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你的。”
滕榮走過來了,說:“那就放到失物招領處吧。”
悟醒塵點了點頭,把鞋子給了他。滕榮又說:“時候也不早了,悟先生不如今晚就在這裏小作休息吧?”
悟醒塵說:“那真是太打擾了。”
他的頭暈好轉了些,跟着滕榮走出了會長辦公室。兩人在安靜地過道上走了會兒,滕榮停在一扇門上挂着一束幹玫瑰花的房間前,說:“盥洗室門上挂着一只草編的水壺,今晚您就在這裏休息吧。”
他推開門,這裏的房門門前門後都沒有門鎖。房間裏有三張單人床,睡着五個人,床上兩個,床鋪中間的地上各三個。房間裏還設有六只儲物櫃。
悟醒塵站在門外小聲問滕榮:”不知道那位十年前接待了如意齋的成員是否還在總部?”
滕榮指着一張床鋪上的一個長發女人,說:“就是她,或許明天你們可以聊聊。”
悟醒塵點了點頭,謝過滕榮,兩人便分開了。進了房間,關上門,悟醒塵借着從牆上那些孔洞中鑽進來的光線摸索到了空床前,滕榮指的那個女人就睡在他的鄰床,直到這時,悟醒塵才看清楚女人的相貌,他正是白天在底層和他聊了不少的白紗裙女人。女人安靜地睡着。屋裏的所有人,無論男女都睡得很熟。每張床的床頭都放着兩個杯子,有的半滿,有的空了。悟醒塵拿起一只滿着的杯子,先聞了聞,沒什麽氣味,他喝了一口,杯裏裝的是水。他喝了小半杯水,坐在床上。
走廊上完全安靜了下來。室友們仍在酣睡。悟醒塵小心地脫下鞋子,弄亂了床鋪,蹑手蹑腳地走出了房間。他摸進了那間存放錄像帶的房間。他打開終端的手電筒功能,在那兩只大櫃子裏翻找起了十年前的聆聽會錄像帶。錄像帶按照時間順序排放,幫了悟醒塵不少忙,不過錄像帶實在太多了,3050年上半年的錄像帶被放在了櫃子的高處,他得爬到桌上才能夠到。
3050年6月,3050年5月……3050年2月……3050年2月1日……2月11日!
找到了!
悟醒塵抽出這盒錄像帶,翻下桌,把帶子塞進了錄像機裏,找到電源開關,戴上桌上的耳機,打開了電視,電視畫面閃了下,屏幕上出現的竟然是677!
悟醒塵拍了拍錄像機,錄像帶被吐了出來,可電視上的677還在,他甚至開口說起了話。
“沒有人會看這些錄像帶的,但是如果有人打開了這臺錄像機。”
悟醒塵按了幾下暫停,677還在說話:“嘿,朋友,不是錄像機壞了,這是內置的一段視頻,看完就會自動銷毀,別問是怎麽做到的,你聽了也不會懂,總之……”
視頻裏的677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度不高的畫面裏,他的影像小幅度地左右晃動着,他的視線因而也很不穩定。
“如果有人看到這段錄像,請離開這裏。”677眼神堅定地說道。
“這是一個騙局。”他的語氣強硬。
“你們厭倦了枯燥的工作,單調的生活,你們以為這裏會帶給你們你們的祖先才擁有的自由,自由地選擇懶惰,自由地選擇無所事事,自由地選擇毫無意義,這是你們的自由,随便你們,但是你們要知道的是,靈主是一個新人類。
“自稱舊人類血脈延續的通靈教會的靈主其實是實驗室的産物……想一想吧,真正的自然人怎麽可能這麽……”677擦了把臉,“這麽完美?他們用藥物制造幻覺,他們會殺死……”
走廊上傳來一串又急又重的腳步聲。悟醒塵趕緊關了機器,扯下耳機,躲到了桌子下面。
有人進來了,氣喘籲籲,看腿的粗細,腳的大小,應該是個女人。這個女人彎下腰,才和悟醒塵打了個照面,門被人踹開,女人被人拖了出去。門又關上了。悟醒塵出去探頭一看,只見一群舉着火把的,穿白鬥篷的人走進了會長辦公室。
悟醒塵想追過去,可一腳邁出去,突然如墜深淵!他只覺自己在黑暗中不停下墜,他想呼救,可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的眼前淨是剛才那女人彎下腰的姿态,她赤身羅體,她的懷裏抱着一個一邊臉上長了一塊碩大的紅色胎記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