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5.1.4(中)I
滕榮側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悟先生請這邊走。”
悟醒塵猶豫不決之際,滕榮又說:“如意齋先生沒和您一道來嗎?”
站在悟醒塵邊上的女人笑了下,拍拍悟醒塵的手背,轉身往樓下跑開。悟醒塵仰起頭看着滕榮,問道:“滕先生為什麽覺得如意齋會一道來?”
滕榮笑眯眯地,沒有立即作答,但他的神情和善,态度還很熱情,走下來兩層,拍了拍悟醒塵的肩膀,作勢要領他上去,不像是有意回避問題。悟醒塵也不好意思追着再問,但又好奇問題的答案,便跟着滕榮上樓去。
樓道并不寬敞,勉強能容下并排走着的兩個人。兩人走了會兒,滕榮才解釋道:“因為上次見到如意齋先生時他透露出的似乎是這樣的意思,不過,”滕榮的肩膀撞到了牆上一副畫框的一角,他停下了,扶了扶那畫框,輕輕說,“不過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您知道的,作為舊人類血脈的延續,記憶極有可能會出現差錯。”
“十年前他單獨來找過你?”悟醒塵也停下了,盯着滕榮追問,“什麽時候?幾月幾號?晚上還是白天?”
滕榮扶正了那畫框,轉頭微笑着看悟醒塵,道:“他的第二次來訪發生在滕譽告別式的隔天,當時接待他的人是教會中的另一位成員。”
“二月十一號!”
3050年的2月11日,他幾乎整天都待在博物館,一邊要布置撒旦複興會的執政換屆展覽,一邊要為西蒙·羅德的特別展覽準備資料,而滕榮當時應該已經被送去了九龍的聯盟公民殡儀館開始為期半年的處罰建議。悟醒塵看了看滕榮,沒說什麽,滕榮像是理解了他的沉默,點了點頭,接着道:“如意齋先生聲稱他是受您所托,因為捐獻給博物館的畫作而在教會裏引起了一系列糾紛,您作為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無顏面對大家,但是又想表達歉意,便委托他帶些花朵瓜果的種子當作慰問禮物。”
聽到這兒,悟醒塵無奈苦笑,受他所托?那天滕榮被警務處帶走後,他就找不到如意齋了,如意齋更沒有,也不可能主動聯系通,這一通一聽就是如意齋信口胡謅,不過他為什麽在告別式的隔天又來到這裏?
“聽說,當時是晚上了,他還參加了教會每天晚上十點開始的聆聽會,他在聆聽會上表現的頗為積極,會後,一位成員因為情緒激動暈倒了,還是他幫忙将這位成員送回房間休息的,聆聽會于淩晨一點結束,如意齋先生也就此離開了,離開前他告訴接待他的人,下一回一定和您一道來拜訪,您和他都很鐘愛滕譽的畫作,對他的離開深表惋惜。”
如意齋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悟醒塵陷入了沉思,眼角不時瞥過這旋轉樓梯兩邊的畫作。一些他在告別式上見過,一些他從沒見過,畫作的形式多種多樣,有油畫,有版畫,有水墨畫,還有浮世繪。悟醒塵對那些陌生的畫作毫無頭緒,完全看不出是哪位畫家的作品,頂多只能說出個大致的創作年代。要是如意齋在,也許他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滕榮又和悟醒塵搭話,說道:“不知道如意齋先生現在在忙些什麽?”
悟醒塵看他,滕榮笑了笑:“千萬不要誤會,只是想向他表示感謝,謝謝他為滕譽的畫作提供了一個名字。”
“《叛逆天使的最後一次堕落》……”悟醒塵笑了笑,道,“您也別誤會……”
他欲言又止,滕榮又是心領神會地颔首。這就是典型的三十一世紀的交流方式,含蓄,委婉,借以規避沖突,借以達到一種靈魂層面上的溝通。一種“久違”的感覺浮上悟醒塵心頭,他一時恍惚,滕榮喊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滕榮道:“聽說如意齋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
悟醒塵道:“算是吧,不過後來古董店被人燒了。”
滕榮着急問:“古董店被人燒了?如意齋先生沒出意外吧?”
“他沒事。”
“那店裏的藏品呢?”
“一些被燒了,一些由別人保管着。”
“別人是指?”滕榮看着悟醒塵,悟醒塵低了低頭:“他的一位舊相識。”
“不知道如意齋先生有沒有打算重新開業?”
悟醒塵不太樂意了:“他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滕榮便沒再多言,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姿态。悟醒塵自知對他冒犯了,想表達一下歉意,可想到如意齋打着自己的幌子來了教會,好像兩人之間有多親密無間的關系似的,結果古董店被燒,他的全副家當還不是都搬去了圓滿那兒,悟醒塵心下煩躁,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滕榮領着悟醒塵進了女人口中的“會長辦公室”。辦公室十分寬敞,也沒有窗,但是透過牆上的孔洞,可以看到外頭天色已經漆黑。一些教會成員正忙着往房間裏搬桌椅,還有端着水果點心和酒水飲料的,一個女孩兒捧着一大鍋炖菜走過悟醒塵身邊,她沖滕榮點頭示意,把炖菜放在了一張長桌上,那桌上已經擺着草莓奶油蛋糕,巧克力餅幹,水晶果凍之類的甜食了。悟醒塵有一陣沒吃東西了,聞着那炖菜香味,不由吞了口口水。
滕榮這時說:“到了晚上,教會成員們會在這裏舉行聆聽會。”
滕榮問悟醒塵:“您要留下來參與參與嗎?”
悟醒塵指指自己:”不是會員不大好吧?”
又一個女孩兒捧着一碟香煎羊排和他們擦肩而過,悟醒塵肚裏擂鼓,他道:“也打擾得夠久的了……”
他有意離開,好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可手伸進口袋,他又有些洩氣,他身無分文,恐怕連一塊營養糕都沒法吃上。
這時,滕榮道:“這兒的蔬菜全是教會成員栽種的,雞鴨牛羊也都是成員們培育的,您不想嘗嘗它們吃起來和外頭那些營養餐有什麽不同嗎?”
說着,滕榮倒了一杯果汁,喝了一口,沖悟醒塵笑笑。悟醒塵趕緊順着他造的臺階往下走,也倒了杯果汁,喝了一大口。果汁甘甜,像橙子和橘子混在一塊兒打出來的。悟醒塵喝完一杯又拿了一杯。兩杯果汁下肚,滕榮又遞給他一碗炖菜,悟醒塵吃了會兒,一看外頭一個瘦弱的男孩兒抗着個三腳架搖搖晃晃地往辦公室這兒過來,他放下碗,趕忙去幫忙,替他抱住那三腳架,男孩兒連聲道謝,悟醒塵看了看滕榮,陪了個笑臉。讓他白吃白喝,他也拉不下這個臉。滕榮回了個笑臉,也幫着布置起了辦公室,一些成員正試着把二十來張椅子擺成一個圈。
圈形,環形,圓圈,仿佛無所不在。
“就放這兒吧。”男孩兒說道。
悟醒塵在男孩兒指定的位置放下三腳架,問道:“這個三腳架用來做什麽的?”
男孩兒用兩手比了個取鏡的動作,說:“擺在這兒就能把參加聆聽會的每一個人都拍到了啊。”
“那還缺攝像機吧?”悟醒塵道。男孩兒一拍他,大眼睛亮了起來,拉着悟醒塵跑到了走廊上,說着:“來,來,這裏走。”
男孩兒把悟醒塵拽進了一間狹窄的,密不通風的房間裏,他開了燈,這房間裏只有一張桌子,兩只頂天立地的櫃子。櫃子夾着桌子,桌上擺着一臺老式電視機,電視機上頂着個錄像機,電視前面有個操作臺,一副耳機,櫃子裏呢,塞滿了一盒又一盒錄像帶。悟醒塵發現,每盒錄像帶上都貼着寫有錄制日期的标簽。
男孩兒爬到了桌上,從電視機後面摸出臺攝像機,抱在懷裏,說:“每一場聆聽會都會錄制下來,留作記錄。”
“每一場?”
“是啊。”
“這個習慣什麽時候開始的?”
“很久很久之前就開始了,一開始就開始了。”男孩兒說,晃了晃手裏的攝像機:“那你知道這個是什麽嗎?”
“這是……”影像相關物品的鑒定并不是悟醒塵的強項,他只在學校裏學過一些皮毛,男孩兒手裏的攝像機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風靡過的某種錄像設備,至于是家用錄像系統還是貝塔錄像系統,他說不準,便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手持錄像機。”
男孩兒一拍他,吹了個唿哨:“你還挺識貨的嘛!這可是古董!你知道嗎,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推出的貝塔手持攝像機,這是世界上第一款手持攝像機!雖然只能錄制一個小時,也因為這個,不久就被家用錄像系統給取代了,但是貝塔錄像帶體積小,音頻範圍更廣,畫質更優秀,它的磁帶表面更光滑,也就是說在收集亮度訊號上……”
男孩兒滔滔不絕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悟醒塵忍不住問他:“你認識一個叫麥稞的人嗎?”
男孩兒眨眨眼睛,把攝像機翻了過來,示意悟醒塵靠近過去看。手持攝像機的底部貼着一張标簽,上面寫着:麥稞所有。
男孩兒跳下了桌子,拉着悟醒塵躲在桌子底下說話,他的聲音輕了,很輕。男孩兒說:“千萬不能告訴別人,這是不允許的。”
“不能在東西上貼标簽?”
“不能将物品私有化。”
“私有化……”悟醒塵想到了什麽,問男孩兒,“既然不允許私有化,那你為什麽不把這個标簽撕掉?”
男孩兒說:“或許他是攝影之神,可以保佑每次的錄制都順順利利。”
悟醒塵笑了出來。男孩兒癟了癟嘴,抱着胳膊,盤起腿來,道:“反正庫存的錄像帶就快用完了,到時候就得換一臺機器了,也不會有人會碰這臺機器了,就讓它留着吧!”他問悟醒塵,“你認識這個麥稞?”
悟醒塵說:“他……很喜歡看電影。”
男孩兒問他:“那你喜歡嗎?”
“看電影?”
“進入別人創造的世界。”
悟醒塵搖了搖頭:“不知道……”
男孩兒看着他,用雙手畫出一個圓形:“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大家都生活在某個人創造的世界裏。”
“這是很多宗教的觀念。”
“不是說神,是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這裏的一切都是那個人的幻覺,幻想。”男孩兒指着自己,又指了指悟醒塵,“你是幻想出來的人物,你并不是你,你的言行舉止其實并不為你自己所掌控。”
悟醒塵說:“你會喜歡麥稞的,你們會很聊得來。”
外頭有人敲門,呼喊着:“1289,聆聽會就要開始啦!”
悟醒塵一看男孩兒,男孩兒拉開衣領,只見他的鎖骨上刻着"1289”這四個阿拉伯數字。悟醒塵道:“你沒有名字嗎?你們會長有名字,還有麥稞……還有……”
還有誰,他倒真的說不上來了。
悟醒塵幡然醒悟,“怪不得你會覺得麥稞是攝影之神……你們的概念裏,神才能有名字嗎?”
男孩兒無所謂地表示:“名字只是代號,代號就是名字,名字和代號都是給別人用的,別人怎麽稱呼你又有什麽關系呢?你知道你是誰不就行了。”
他拿着攝像機和悟醒塵回到了會長辦公室。男孩兒又說:“會長不是神,會長是一個符號,不是代號,所以會長可以有名字。”
神不就是符號嗎?悟醒塵想這麽說,可辦公室裏異常的安靜,那圈形已經擺成了,每一張椅子上都坐了人,滕榮也在。悟醒塵什麽也沒說。
男孩兒關上了門,沖悟醒塵指了指三腳架,男孩兒才到悟醒塵的腰的位置,沒法夠到三腳架頂端,悟醒塵把他抱了起來,男孩兒把攝像機安上。滕榮看了看他,男孩兒點了點頭,開始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