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5.1.4(上)
23號對面建了一個電車站,似乎前些日子才落成,悟醒塵把車停在了一大道1號附近的一條小巷裏,一路爬坡走上來,到了23號門前,正看到兩個電路工人穿着噴射式懸空服在調試車站上方的站牌。站點叫做”下界通靈會總部”,字體是纖細的瘦金體,周邊電壓似乎不是很穩定,調成紅色的站牌一閃一閃的。工人們落在了車站頂部研究字體背後的線路。
至于23號所處的公路端崖,大概是為了免于這處教會總部因為地形的關系坍塌,因此用了一些木頭在懸崖上做了些加固支撐,看上去有些像支撐着京都清水寺大殿前的六層炬木結構。圍繞着23號的木籬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近乎參天的雲杉,樹與樹之間挨得很近,長勢還很茂盛,根本無法從枝桠間窺看到樹後是一派什麽光景。悟醒塵只能在仰起脖子張望時将将看到一座建築的頂端——它像貝雷帽一樣挂在一棵雲杉的樹冠上。悟醒塵繞着這些雲杉走了一圈,倒是看到一扇木栅欄門了,像是十年前的那扇,只是拼接這扇木門的木頭已經發黑,木板上能看到明顯的裂痕。門還是虛掩着。
身後忽地傳來噗噗兩聲,悟醒塵回頭一看,工人們回到了地面上,正在把噴射式懸空服塞進工具箱裏。電車站的站牌換成了綠色,電壓十分穩定。一個工人擡起頭往他這兒看了眼,悟醒塵趕忙低下頭,走進了23號。
一座螺旋狀向上,建築空間逐層遞減的七層建築矗立在他面前。它的頂端就是那雲杉上頂着的貝雷帽了。
該說它是塔樓嗎?可是它又沒有塔樓那麽筆直,像高迪致敬的怪誕派新藝術建築?可是它又缺乏精細的美感,建築似乎還未完工,最頂層上還能看到一些腰裏拴着繩索的工人正在測量着什麽,拿着紅瓦片比劃着什麽。建築身上裹滿了這些紅瓦片,很像一條蓋滿厚重鱗片的魚。
太陽往下落了些,光芒沒那麽耀眼了,黃昏降臨了。紅色的瓦片呈現出近似粉玫瑰的浪漫色調,悟醒塵終于想到這幢建築最像什麽了。它像一個手藝糟糕的糕點師倉促完成的結婚蛋糕,糕點師把一層又一層蛋糕堆疊上去,可惜中間的支撐沒有做好,但是已經無法挽救了,糕點師自暴自棄,胡亂往蛋糕上擠了些魚鱗片一樣的奶油就交差了,以至于整只蛋糕歪向一邊,好像随時都會倒塌。
建築在草坪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悟醒塵确定,就是這幢建築取代了原先的騰宅。
至于房子周圍的草坪,樹林,農田和花房,放眼望去,全沒什麽變化。連那些在草坪上圍坐成一個又一個圓圈的人的模樣都沒什麽變化,不同族裔的男女老少有着和新人類一般的完美面貌,還有那些熬煮果醬的人,收拾莊稼的人,牽着手走來走去的雙胞胎們,在樹林前搭建劇場舞臺的孩子們,仍是那副專心致志忙着各自手上的活計,自得其樂的樣子。人們的裝扮亦如十年前,清一色的白衣服,鞋子倒是各穿各的,不過大多是包住腳的草鞋,只是編織的樣式形形色色,草地上就有人在編織草鞋的,還有在白裙子上做刺繡的。女孩兒們的裙子上依舊開着黃色的花朵。齊人高的玉米田邊站着一匹栗色的馬,一個人推着磨盤磨面,馬兒打了個響鼻,才磨好的面粉被吹開了,周圍在晾曬衣服的婦人和砍柴的幾個中年男人看到這場景,似乎很開心,笑着拍起手來,那推磨的人也很開心,馬又去踹地上的幾只面粉袋子,一袋面粉倒在了地上,口沒紮緊,面粉散了一地,沒人生氣,大家樂呵呵,有說有笑地一塊兒收拾草地上的狼藉。馬兒踏踏蹄子,走開了。
這時,有人扯了扯悟醒塵的衣袖,他一看,是一個小女孩兒,七八歲的模樣,金黃色頭發,碧藍眼珠,金黃色的眉毛,肉嘟嘟的小臉蛋,活脫脫宮廷畫家筆下的小天使。
女孩兒給悟醒塵看她手裏的一只蝸牛,指了指那七層建築,又指指蝸牛的殼。
悟醒塵來回看了幾眼,道:“确實有點像……”
女孩兒笑了,把蝸牛塞給悟醒塵,和一群雀躍地跑向她的孩子們彙合,拉起一個與她身高相近的,黑色頭發的女孩兒的手,蹦蹦跳跳地跑開了。那黑色頭發的女孩兒回頭看了悟醒塵一眼。她有一頭濃密的黑頭發,眼珠漆黑,眉毛也是黑的。但是她的臉型,輪廓和那金發女孩兒一模一樣。
孩子們跑去幫忙布置劇場。那熟悉的橫幅拉起來了:永遠銘記!溫故而知新小劇場。
這橫幅應該也是十年前的那一幅,綠色的布料已經有些褪色了。
悟醒塵往那七層建築走去,太陽幾乎要落山了,無精打采地耷拉在一棵蘋果樹枝頭,一些爬上樹摘蘋果的年輕人和悟醒塵揮手打招呼,一只松鼠銜着一片草葉從悟醒塵腳邊跑過,一頭梅花鹿趴在蘋果樹下小憩,一個孩子枕着它的身體編織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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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七層建築底層開着的唯一一扇門也是虛掩着的。
建築裏完全沒有當年騰宅的影子了,十分陰涼,還很空曠,內部采光不佳——牆上沒有窗,只有一些小小的,氣泡似的圓孔。它确實還沒完工,頂部是空的,有一個洞,一束自然光經由這個洞貫穿整個七層,落在底層的地板上,讓人勉強能看出些內部的裝飾。除了底層沒有房間外,其餘六層都只有外圍一圈隔出來房間。底層的地上随意鋪着些花紋粗放的地毯。
悟醒塵穿過了那束光柱,一幅油畫進入了他的視線,屋裏太暗了,他剛才完全沒發現這光後頭,黑乎乎的牆壁上還挂着這樣一幅畫。畫作長約莫兩米,寬約一米八,裝裱在飾有金色羽毛狀浮雕的木頭畫框裏。
悟醒塵一下就認出了這幅畫:"X12。”
大天使米迦勒左手持寶劍,劍尖直指天空。
悟醒塵忍不住在終端裏搜索:老彼得·勃魯蓋爾。
50幅畫作出現了,其中五幅畫作還是近五十年才在一些遺跡廢墟中陸續發現的,但是沒有一幅是X12。但是其中一幅吸引了悟醒塵的目光——創作于1563年的《通天塔》,占據畫面主體的是一座樓層盤旋向上的殘缺塔樓,塔樓下方是一群教徒似的人物。悟醒塵把塔樓單獨調取出來,立體成形,縮小,在手中旋轉。他忽而明白他所處的這幢七層建築的原形是什麽了。
“怪不得這麽眼熟……”悟醒塵嘀咕道,才要收起手裏的通天塔,突然他渾身一震,他想起來了!不僅是因為這座建築造得和通天塔一模一樣才覺得這幅畫眼熟,是因為他在騰譽的告別儀式上就見過這座殘缺的高塔,它是當時展出的,騰譽所繪制的畫作之一!
“您也喜歡這幅畫嗎?這是我們的會長……”
一把女聲不期而至,悟醒塵吓了一條,趕緊合攏掌心,回頭一看,确實有一個女人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身後。這女人看到他,上前便給了他一個擁抱,分開後激動地握住悟醒塵的手上下搖晃:“悟先生,是您啊!還記得我嗎?”
女人指指上方,悟醒塵道:“是你啊!以前在二樓一塊兒擦過地板?”
女人連連點頭,她長高了些,頭發長了,不穿棉麻衣服了,穿着一條吊帶白紗裙,腳上是一雙白絲緞的鞋子,鞋面上一塵不染。
而悟醒塵腳上的黑靴子呢,九龍一大道路面泥濘,加上草坪上也不幹淨,一路走過來,靴子早就弄髒了不說,還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泥腳印。他道:“真不好意思。”
“沒關系。”女人張羅着用幾條地毯蓋住了那些腳印,朝悟醒塵吐了吐舌頭,“這兒可沒外頭那麽多講究。”
悟醒塵笑着說:“現在沒有人願意擦地板了嗎?”
女人哈哈笑,拉着悟醒塵在地毯上坐下,道:“當時是為了盡快把房間收拾出來,好給別的成員用,會長早就建議騰譽,和大家一起分享房間了,只是大家都覺得要給藝術家足夠的創作空間。”
悟醒塵指了一圈:“現在你們不缺房間了吧?”
女人點頭,仍舊輕快地說着話:“悟先生還在博物館做事嗎?”
悟醒塵回憶了番,自打走進那扇籬笆門,就沒看到有人配戴終端,看來在這裏的人依舊沒有培養出新聞的習慣。悟醒塵清了清嗓子,道:“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麥稞的人?”
“認識啊,您找他?他已經不在這裏了,您是怎麽認識他的呢?”女人一手撐在地毯上,微微歪着腦袋看悟醒塵。
悟醒塵道:“他似乎……是個孤兒?“
“是的,麥稞是上界通靈的宇宙孤兒,母親因為難産過世了。她想必已經轉世投胎了,未來的某一天,或許會回到這裏,再次與所有古老的靈魂相遇。”
女人撫摸着地毯,坐得更放松了。悟醒塵又問:“那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上界通靈的通靈主。”
“他也已經過世了嗎?”
“是的。”
”那上界通靈已經不存在了嗎?”
“您在說什麽呢悟先生,靈主是會轉世的啊。”女人道,有些驚訝。
悟醒塵說:“類似藏傳佛教的轉世靈童……”他又說,“不過靈主會轉世,就說明他一直存在着,那麥稞不能算是孤兒吧?”
女人說:“悟先生,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靈主是麥稞的父親,也是所有人的父親,這并非指靈主貢獻了數量龐大的鏡子,而是指他對于通靈會成員來說,是以父親這樣一個永恒的身份存在着的。”
“你說通靈會成員,你的意思是也包括你們下界通靈會的成員嗎?”
女人笑了笑:“聽說基督教,天主教,穆斯林,東正教,信仰的都是一個父神。”
女人問道:“那麽,您找麥稞是有什麽事呢?”
悟醒塵道:“本來有些遺物想要轉交給他的親人,既然他的父母确定已經不在,他也沒有兄弟姐妹……”
“這裏的大家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我是指有血緣關系那種。”
“這裏的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血緣關系。”女人盤起腿,問道,“只要是人類,不多多少少都有些血緣關系嗎?”
悟醒塵撓撓鼻尖,又問:“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之前和我一起來這裏的那個人。”
“您是說那個頭發很長,很漂亮的人嗎?”女人搖了搖頭,“需要幫您詢問一下巡邏隊嗎?”
“巡邏隊?”
“前陣子有人來偷樹林裏的鳳尾草,一些成員就自發地組織起了巡邏隊,每天四班,在外面巡邏,或許他們見過。”
“外面是指籬笆外嗎?有人翻過那些樹進來。”
“不,是指這裏的外面,外面那些樹也是因為防盜才載上的,那些雲杉樹,種上一個星期就能長這麽高了。”女人不無惋惜,“或許這有些違背自然規則,但是盜竊是更大的罪過,人們必須做出些犧牲。”
女人問道:“您要找的那個人,他想加入下界通靈嗎?”
悟醒塵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是有種感覺……感覺我會在這裏找到他,起碼找到一些線索,我要把和他一起走過的路再走一遍,好像偵探都是這樣的。”
“偵探?”
悟醒塵苦笑了下。女人又提議:“或者還可以去問問導覽組,他們也整天在各個區域裏走來走去,或許他們也見過。”
“導覽組?”
“你看。”女人指了個方向,悟醒塵看過去,一個光頭男人領着一隊人走了進來,他們的腳步聲很輕,都光着腳,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輕。這些人裏有的配戴着手環。悟醒塵趕緊往陰影裏挪了挪。
女人介紹道:“每天都有很多人來總部參觀,有的是分部的成員,有的是對入會感興趣的人。”
悟醒塵點了點頭,女人問他:“您不喜歡人多?”她笑了,拉着悟醒塵就繞到了X12後頭。原來,X12并非挂在什麽黑乎乎的牆壁上,而是懸空挂着,一切都是光影引起的錯覺。它後頭有一扇隐蔽的黑色小門,門裏是一段螺旋樓梯。
女人關上門,拉着悟醒塵往樓梯上走了兩步,坐在臺階上,說:“一般導覽從一層開始,逐層向上,然後會從最頂層會長辦公室的一個入口,進入畫廊,一邊觀賞畫作,一邊向下去,所以他們暫時不會來畫廊這裏的。”
“畫廊?你是說這裏是畫廊?”悟醒塵一看四周,牆上挂着些壁燈,裏頭燒着蠟燭,樓梯周圍确實都是畫,只是燭光微弱,只能照出他身邊四五張油畫。
女人說道:“對啊,這些都是騰譽畫的,教會裏再也沒有人擁有過這麽出色的畫家的靈魂了。”
悟醒塵往上走了幾步,借着燭光,借着他殘存的關于騰譽告別式的記憶,他指着其中一些說道:“這些沒有出現在告別儀式上吧?是之後整理發現出來的嗎?”
女人說:“整修房子的時候發現的。”
“在哪裏發現的?”
女人說不上來了,悟醒塵又往上爬了兩層,看着一幅畫,一時說不出話。
女人往上跑來,停在他面前,道:“你也發現了吧!它是這裏的建築藍圖,原形。”
悟醒塵眼前赫然是老彼得·勃魯蓋爾的《通天塔》。另外,他還看到了才在終端中浏覽過的《死者的勝利》和《雪中獵人》,他記得,終端上說,這兩幅畫乃是五十年前在柏林一家酒窖遺址裏發現的,可在他做鑒定科員時從沒在終端中見過。
樓下傳來了說話聲。悟醒塵聽了聽,說話的似乎是那個導覽組的導覽人員,他道:“大家現在看到的這幅油畫,名為《叛逆天使的最後一次堕落》,出自會長騰榮先生的胞弟騰譽先生之手,遺憾的是,騰譽先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願他的靈魂早日轉世。”
接下來便是陣沉默,連畫廊裏也是靜默的,悟醒塵一看女人,她低下頭,雙手交握在胸前。她在默哀。
過了會兒,男人繼續講解:“大家看到畫面上的大天使米迦勒,毫無疑問,他象征着光明,這個惡魔象征着黑暗,騰譽先生一生都在與靈魂的陰暗面作戰,正如同繪下這畫作的十六世紀畫家老博得·勃魯蓋爾一樣,這位畫家的靈魂幾經輾轉,終于在騰譽先生的軀體中落了腳,就像之前和大家介紹的一樣,這座建築便是脫胎自騰譽先生體內那不朽的偉大靈魂的創作,他将其命名為《通天塔》。“
有人問:“為什麽叫通天塔?”
“這或許就要問騰譽先生了。”
悟醒塵也好奇,遂問女孩兒:”你知道為什麽叫通天塔嗎?”
女孩兒說:“所有靈魂都在天上徘徊,通過夢境和呼喚尋找合适的肉身,或許有了這座塔,靈魂就能落到地上,就能更簡單地與合适的肉身相遇了吧。”
“合适的肉身是指……”
“悟先生,是您嗎?”
悟醒塵的問題才問了一半,突然被人打斷,他和女孩兒雙雙仰頭去找那個說話的人,只見三層臺階上,騰榮站在一盞壁燈前,燈罩裏的燭光抖動着,騰榮的眼裏亮晶晶的,他看上去十分意外,又十分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