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1.3(上)
“找我?”悟醒塵想到了一種可能——社會服務部找上門來了。他沒敢接電話,作勢要走。老鷹喊住他,說:“是一個叫克拉拉的。”
悟醒塵還是有些遲疑,老鷹硬是把聽筒塞到了他手裏,他不得不接聽了。電話那頭傳來克拉拉的聲音。
“數據修複了,定位系統鎖定了,其他功能要用也能用,就是戰争營地的地圖功能只包含營地內的地勢地形圖。”
悟醒塵擡起頭研究起了游泳館的內部裝潢,泳池上方的休息區和過道上空空如也,天花板灰蒙蒙的,每個角落都挂着兩只擴音喇叭。喇叭上蒙着厚厚的灰塵。朝南的方向有三扇大窗戶,窗戶上不是貼滿了報紙就是用木板釘了起來。悟醒塵這麽看了一圈,視線回到了天花板上,朝斜上方,最靠近他的兩只擴音喇叭機械地揮了揮手。
克拉拉笑着挂了電話。悟醒塵把聽筒還給老鷹,老鷹壓着一邊眉毛瞅了瞅他,轉身也朝着悟醒塵剛才揮手的方向揮了揮手。
悟醒塵道:“抱歉,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老鷹眨眨眼睛:“你說什麽繞口令呢?”他笑了:“無所謂,就當交個朋友,你的朋友這麽神通廣大,以後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悟醒塵暗暗念叨:“派上用場……”
他朝泳池邊走去,爬到地面上後,回頭看了看老鷹,老鷹又在吃東西了,這回吃的是一塊巧克力,老鷹一擡眼睛,問道:“還有事?”
悟醒塵不解地問道:“為什麽人和人相處要這麽注重能不能派上用場呢?”
老鷹嘎嘎地嚼着巧克力,不以為然:“這就是人際交往啊,人不都這樣?”
悟醒塵說:“什麽樣?”
“不然你說人和人相處是為了什麽?”
悟醒塵說:“不為什麽,只是出于情感上的聯系。”
老鷹一拍大腿:“那不就是能派上用場嘛,情感需要啊,”他咂吧咂吧嘴:“你問的問題你不是自己都能回答嘛!”
悟醒塵搖了搖頭,想反駁,卻什麽都說不上來。人與人基于情感聯系的相處就一定意味着這種相處的出發點是情感需要嗎?兩個人發展出伴侶關系難道就一定意味着他們是因為需要愛情才在一起的嗎?難道這種聯系就不能是完全沒有出發點的,沒有目的性,伴侶之間難道就不能只是純粹的被吸引嗎?他想到如意齋,他發現他只能用“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他被如意齋吸引,他愛他,他希望他也能愛他。如意齋利用他滿足自己的物質需求,他何嘗不是希望如意齋能派上滿足他對愛情的需求的“用場”,利用……他有什麽權力哀傷如意齋如何利用他呢?物質和愛情都是人和人相處的紐帶,都是情感天平上的籌碼,它們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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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醒塵懷揣一肚子心事回到了克拉拉那兒,榆樹電梯直接把他帶到了地下。電梯外,一條白色的小徑伸向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電梯門關上了,悟醒塵一聲不坑地低着頭走在這條小徑上,忽然之間,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向他。他稍擡起眼睛看了看路的前方,喃喃道:“我走過這段路……”
這是條死路。他想起來了,路的盡頭是一只很高很大的玻璃缸。悟醒塵一伸手,摸到了一只玻璃缸,他停下了腳步。
“你想看看裏面是什麽嗎?”克拉拉的聲音飄進他的耳朵,這句話也“似曾相識”。
剎那間,玻璃缸裏亮起了介于藍色和紅色之間的光芒。悟醒塵說:“像黃昏的時候,還像薰衣草花田的顏色……”
如意齋告訴過他,從前人們熱衷于在薰衣草花田裏徜徉,紫色讓人産生一種浪漫的聯想,就像黃昏,畫家們無法停止描繪黃昏的溫柔,詩人們無法不去歌頌黃昏的多情,作家們總是喜歡叫情人們去黃昏下漫步,攝影師利用黃昏的色溫傳遞缱绻愛意。從前的人們勤于為各種自然現象尋找意義。
一個和如意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閉着眼睛漂浮在這粉紫色的玻璃缸裏。
克拉拉說:“這是初版0000,他的皮膚開始褪色了。”
他指着男人的腋下,說:“你看,一個色斑從這裏開始擴散,雖然現在還很小,但是很快這塊皮膚就會融解了,鎮定藥水只能延緩這一進程,但是無法逆轉結果,都是因為當時用了合成膠的關系,不過那時候的技術嘛,合成膠已經是頂級配置啦,現在的0000渾身上下都是合成人皮,你在圓滿那裏摸了他了嗎?是不是手感和真人一模一樣?”
悟醒塵搖頭。克拉拉繼續在玻璃缸外指點比劃:“維護成本可不低,每個月得注入一百毫升的活性細胞粒子,不然他會枯萎,你知道我從哪兒提起活性細胞粒子的嗎?”
“枯萎不是形容花朵的嗎?”悟醒塵說,“花朵嗎?”
克拉拉連連點頭,侃侃而談:“還是如意齋本人給我的靈感,你不覺得他好像不會老嗎?他好像一直都是二十五六的樣子,但是人嘛,就算是新人類,駐顏有術,最終也還是會枯萎。人也會像花一樣,人有時還不如花。”
悟醒塵看着初版0000,問道:“他……還有意識嗎?”
“當然有。”克拉拉敲了兩下玻璃缸,初版0000睜開了眼,在水裏擺動了下手臂,轉了個圈,他的後背沒有皮膚了,能清楚地看到一截金屬脊椎。初版0000笑着和克拉拉揮手,笑着看了看悟醒塵。
“他剛才只是在睡覺。”克拉拉說道,把一只手環塞給了悟醒塵。
悟醒塵戴上手環,找到了677傳送給他的視頻資料,短短兩個月,677就存下了一千三百段視頻,每一段視頻的時長都達到了一個小時。677幾乎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拍攝視頻。
克拉拉說:“你要我找的那個677,是個太空遺孤,兩個月前從香港九龍城療養院轉進了德州巴黎療養院,在那之前,他住在九龍一大道23號,他是下界通靈會的成員。”
“下界通靈?和上界通靈是什麽關系?”
克拉拉提醒悟醒塵:“你怎麽不用終端搜索試試?要是有問題,我也能及時給你返工嘛。”
悟醒塵遂打開了終端搜索界面,關于下界通靈,終端提供的詞條是這麽介紹的:
由脫離泛自由主義太空教派上界通靈會成員騰榮于3050年08月06日創立,同日向聯盟文化部申請宗教資格審批,同日通過,成為聯盟文化部注冊宗教,具有一般法事能力與民事糾紛處理能力,騰榮為宗教事務主理人。截止3060年11月,該教已有登記會員11789萬人,據社會服務部最新調研結果,其成員百分之十為原上界通靈會成員,百分之九十的會員于近十年內才加入該教,下界通靈會以成為地球現存規模最大宗教組織,同時也是地球現存規模最大的鳳尾大嘛行銷商。下界通靈會在宗教活動方面主要遵循三無守則:無教主,無争執,無機械;在宗教教義方面主要遵循三有守則:有前世,有來生,有因果。
下界通靈宣稱其旨在創造自然與人之和諧共處,倡導人類追本溯源,相信萬物終将在輪回中達到一片和諧的境界,所有機械都是人類對征服自然的欲望的延伸,因而必須被禁止,必須被視為異端。
悟醒塵關閉了詞條,又以“博斯,畫家”為關鍵詞進行搜索,短暫的等待後,一條簡短的詞條出現了。
博斯,畫家,全名耶羅尼米斯·博斯,活躍于十五至十六世紀尼德蘭。
詞條下還展示了博斯的三幅畫作,悟醒塵将這些畫作一一調取出來,在眼前放大。一幅叫做《七宗罪與四終了》,一幅是《人間樂園》,還有一幅,《最後的審判》,這是幅三聯畫,屏風一樣擋在悟醒塵和漂浮着的初版0000之間。初版0000好奇地看着這幅《最後的審判》。這畫裏描繪了地獄。
悟醒塵說道:“宗教相關畫作最熱衷的題材之一,地獄,有罪之人會去的地方,路西法堕落之處,上帝的怒火燃燒的地方,魔鬼叫嚣的地方,痛苦,恐怖,苦難,勝過十五世紀的人間。”
他的手環震動了下,克拉拉抓起他的右手對他一陣擠眉弄眼,說道:“剛才忘了和你說了,修複終端的時候,順便把後臺數據顯像化了。”
悟醒塵一看,手環上滾動顯示着:大腦扁桃體神經網絡活躍度增加,恐懼蛋白質釋出。
悟醒塵不禁自問:“我現在感覺到恐懼嗎?”
他又看了眼《最後的審判》。赤身果體的男男女女,有的在沸水中被煮着,有的被魔鬼啃食下半身,有的被被一根長矛刺穿身體,有的幹起了拉車推磨的活兒,有的在火焰中燃燒,天神遙不可及,高高在上,不聞不問,畫作整體底色陰暗,意象邪惡,就算在用色最明亮的一聯畫裏,那青翠的草地上方也有蚊蟲似的黑魔鬼在飛舞,還有惡魔向一個沒有穿衣服的女人遞去一顆蘋果。
克拉拉拍了下悟醒塵的手環,後臺的數據分析被他扔到了《最後的審判》邊上。
枕葉初級視覺皮質中樞傳遞視覺信息,丘腦外側膝狀體投射視輻射至枕葉,神經元頻繁換元投射,丘腦釋放恐懼蛋白質。
“這就是恐懼嗎?”悟醒塵瞥見這幾行字,摸了摸脖子,他出了些汗,口有些渴,眼睛幹澀,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敲打着他的心髒,他想坐下,又想到處走走,想把手背到身後去,低下頭去,他的手也有些發抖了。
“我在害怕死後的世界嗎?”
還是在害怕死亡本身?生命的離去即是死亡,這一結果值得傷痛,值得哀悼,值得掉一掉眼淚,但是恐懼……
大腦皮層活躍粒子以每毫秒一百粒的速度進行交換,大腦皮質興奮度增加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三十一,百分之四十,人體進入高度醒覺狀态,海馬體釋出長期記憶蛋白質三號。
悟醒塵想到十年前的二月七號,他在地球博物館的三號科室裏展開了一幅油畫。那油畫上畫着頭戴金冠的大天使米迦勒,他一手持寶劍,一手抓着毒蛇,腳踩堕落成惡魔的路西法,他的白色羽翼一只被一群甲蟲牢牢抓住,另一只不知怎麽成了骨架,那骨架上長出了許多小蛇,還長出了許多爬藤植物和銀蓮花,蜥蜴狀的動物啃噬着他的雙腳,畫面下方聚集着形形色色的魔物。一群米粒似的勝利天使在接近虛無的高處吹響金色的號角。奇形怪狀的魔物中擠滿了盛開的花朵。
扁桃體區釋放痛苦蛋白質一號。
悟醒塵還想到,過了幾天,在九龍一大道23號裏,有人告訴他,如意齋騎着一匹白馬離開了。
克拉拉說道:“目前看來沒什麽問題,”他勾住悟醒塵的肩膀,笑着問:“是不是到你支付報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