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4.2.6
過了很久,坑裏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坑裏仿佛永遠都不會有動靜了,悟醒塵盯着那坑穴深處,他盯得太久了,以至于把那濃郁的黑色盯出了層次:一層是夜幕似的黑,稍微透出點幽藍;再一層是烏鴉羽毛似的黑,稍微反射出一點油亮的光澤,調查官的屍體就落在這一層黑色裏,很奇怪,照理說,他應該存在于坑穴的最深處,可在他的身體下面,悟醒塵還看出了另兩種更深的黑色,仿佛他的屍體是懸浮在這兩層黑色上,一層是墨染似的黑,像黑方的軍裝,宛如一整塊黑布,不給別的顏色一點可乘之機,另一層黑可謂黑到了極致,黑成了如意齋的頭發似的黑色,但是它僅有一滴水珠那樣的大小,它僅像一粒遠在天邊的黑點,或者一個近在咫尺的針眼。
悟醒塵的眼皮無法控制地耷拉了下來,可眼睛才閉上,他下意識打了個激靈,抽了自己一耳光,又睜開了眼睛,瞪大了眼睛。調查官的屍體還在那能反射出一點光亮的地方。
為了提起精神,悟醒塵瞥了眼如意齋,小聲和他說起了話,他道:“你之前也在德州巴黎療養院嗎?”
如意齋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沒回答。悟醒塵點了點頭,他知道,如意齋不困,如意齋不想和他說話,可他忍不住又問:“你是怎麽來到戰争營地的,你也昏迷了十年嗎?”
他輕輕地,自言自語般說着:“我做了個夢,夢到你是佛祖座下蓮池裏的一顆靈珠,你有個哥哥,叫吉祥天,他是天地間的靈氣彙聚而成,而你是天地間的濁氣,你的這身衣服是佛祖給的,你還踢過佛祖一腳。”
如意齋還是一聲不吭,緊盯坑穴。悟醒塵伸了伸脖子,手抓着褲腿,搖搖晃晃地往坑穴裏張望,他想看得再深一些,或許再看出點更深的黑色,在那黑色裏他就能找到關于23號營死去的那些士兵,關于白幽靈,關于地下的阿茲特克人,關于調查官說的所有故事的真相。
“地下到底有什麽……”他嘟囔着,上半身幾乎懸空,這時候要是來一陣風,他想他可能會被風吹到那坑穴上方去。他也會懸浮在幾層黑色上,像那個調查官一樣。像那個調查官一樣:死去……僵硬……發臭……成為一個白色的句號……死去……去死……
悟醒塵的左肩忽而一陣抽痛,他往身後一看,是如意齋把他拽了回來。如意齋皺着眉道:“別亂動。”
悟醒塵清醒了不少,一擦臉上的汗,抱歉地看着如意齋,道:“或許我們可以輪流守夜,你休息會兒吧,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我會叫醒你的。”
如意齋說:“會有人來的。”
“你怎麽能這麽肯定?”悟醒塵說,瞅了眼那坑穴,“地下的人要怎麽從地下上來?”
如意齋說:“載人穿梭機只要有具體坐标,能瞬間從一個星系穿梭到另外一個星系。”
悟醒塵說:“你的意思是有人能随意進行空間穿梭?”悟醒塵完全清醒了,吞了口唾沫,“他的目的是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如意齋唉聲嘆氣:“我只是打個比方,這又不是什麽超能力者,只是現在是三十一世紀,科技這麽發達,載人穿梭機都能在太空裏任意穿梭,人為什麽不能在地下和地上世界間依靠什麽器械任意穿梭?發揮你的想象力,你可是推理主角,”他看了眼悟醒塵,“推理的主角最擅長的就是想象,你得想象無數可能性,在所有可能中挑選一個最合理的可能。”
悟醒塵道:“科技新聞裏從來沒提過能讓人在兩個空間任意穿梭的發明啊……”
如意齋翻了個白眼:“那穿梭機怎麽來的?難道穿梭機旅行都是人在做夢,上了穿梭機,人先被迷暈,昏昏沉沉地被送進一個片場?”說着,如意齋摸了摸下巴,“也不是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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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醒塵道:“不可能!我做過那麽多次穿梭旅行,好幾次都沒睡着,我看過太陽系……”
如意齋擺擺手,打斷他:“你知道一千多年前的主題樂園裏就提供這樣以假亂真,帶人穿越星系的游樂設施了嗎?”
悟醒塵道:“總之,星際旅行,星系穿梭是真實的!”
“那人的空間穿梭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意齋又擺出了那個示意悟醒塵噤聲的動作,悟醒塵往前挪了挪,說:“你還沒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噓。”如意齋不讓他說話了,悟醒塵往前踢了一腳,被他踢起的塵土飛向坑穴,瞬間被黑暗吞沒了。
那坑穴像個黑洞。
悟醒塵小心地往下看,坑穴裏只剩下一種黑了——如意齋的頭發似的黑。
它是什麽時候被染成一種黑色的?
在它下面到底有什麽?是阿茲特克人生活的地下世界嗎?河水裏流淌着黃金,珍珠遍地,寶石密布,每個人都是那麽幸福,那麽快樂;還是坑穴怪物的領地?雄性為了交配的權力互相殘殺,雌性在黑暗中潛伏,不斷排出興奮的毒液;還是……
想象力,發揮想象力,發揮屬于三十一世紀的想象力……
還是是一個科學家的實驗室,他是一個在研究空間穿梭的科學家嗎?他用那些士兵做實驗?還是,是時間的另一端,通過這個坑穴,這個黑洞,時光就會倒流,世界就會颠倒,時間會回到少尉遇到一個女孩兒的那一刻。
少尉……
悟醒塵拍了拍臉,說道:“少尉真的是自殺嗎?”
他說:“也可能有人弄暈了他,把槍豎在他腿間,跪在他邊上,或者躺在他腳邊,扣下的扳機。”
如意齋說:“槍上只有少尉的指紋。”
“真的是少尉殺了那些人嗎?”
悟醒塵說:“這裏的人都瘋了,他們說的話沒有一點可信度。”
如意齋說:“探索真相只會讓人迷惑,讓人發瘋。”
“真相不是用來解開人的迷思嗎?”
“真相只會揭露愚蠢,無知,貪婪,嫉妒,傲慢,每一樣都會讓人發瘋。”如意齋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黑洞,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這微笑忽然叫悟醒塵不寒而栗。他想到一個詞:猙獰。“猙獰”使得如意齋的臉孔變得“醜陋”,“醜陋”使得悟醒塵“懷疑”,甚至有些膽寒。他問道:“你真的是如意齋嗎?”
如意齋應該是美的,他冷漠,冷淡,不近人情,忽冷忽熱,但絕不會“醜陋”。
如意齋看着悟醒塵,火光照着他的半邊臉,他的眼睛很亮。他笑着問:“為什麽這麽說?”
他的笑容近乎“邪惡”。
一下子,許多從如意齋那兒學來的詞全因為他“邪惡”的笑臉湧上了悟醒塵心頭:殘忍。陰險。狠毒。堕落。
不,如意齋絕對不會這樣。
想象力……發揮想象力,發揮屬于三十一世紀的想象力……
悟醒塵說道:“我還在療養院是不是?這裏不是戰争營地,這裏只是一個模拟戰争營地的虛拟空間。”
悟醒塵摸着後腦勺盯着如意齋,繼續問:“假如你是如意齋,那你說說看,你從哪裏來的,來戰争營地多久了?你是黑方還是白方的人?你殺了多少人?殺過多少人?”
如意齋沒有回答他的任何一個問題,只是又看向那坑穴。
“這個實驗的目的是什麽?”悟醒塵激動了起來,“這是什麽新的診療手段嗎?殘忍,陰險,狠毒,堕落的是我,我要面對我的這些情緒,如果我戰勝了它們,我就痊愈了嗎?我就能離開這裏了嗎?”
如意齋仿佛什麽都沒聽到,悟醒塵把他撲倒在地,按着他的臉:“我摸得到你,你是誰扮演的?你們從哪裏知道他的樣子的?他也在療養院裏是不是?他在哪裏??”他抓着如意齋的頭發在他的耳朵後面,在他的脖子上尋找着什麽,很快如意齋的臉就被他抓紅了,脖子也是,但是他沒有反抗,悟醒塵有些得意,大笑了起來:“你是假的,我就知道你不是他!我和他是伴侶關系,我們的關系那麽穩定,我願意為他去死,他怎麽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如意齋嘆了聲:“你說完了嗎?”
悟醒塵質問道:“你還想狡辯?”
如意齋說:“你願意為我去死是你的事情,我為什麽要配合你的幻想?”
悟醒塵咬了咬嘴唇,又是掐如意齋的胳膊,又是捏他的手指,用了很大的力氣,嘴裏說個沒完:“你是怎麽變成他的樣子的?你做了什麽手術?”
如意齋掙了下,悟醒塵忽然想到了什麽,壓在他身上問他:“是不是因為677?要是我沒說那句賭氣的話,他就不會死了……你在怪我嗎?你和他很投緣嗎?你可以和任何你覺得投緣的人在一起,你告訴我,我會離開的。我希望你開心。”
悟醒塵掉下了眼淚:“我愛你,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在顫抖:“就算我差點為了你死了,你也不用感激我,不用感謝我,不用把我放在心上……”
他的手也在顫抖了,他問如意齋:“你為什麽不說話?”
如意齋依舊一點反應也沒有,悟醒塵笑了出來:“我對你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了,你不屑對我做出任何反應了……你真的是他。”
如意齋說了句:“你現在有點煩人了。”
悟醒塵松開了手,從如意齋身上下來,捂住了臉。醜陋的不是如意齋,是他。他大聲哭了出來,他的眼前是如意齋不屑的,輕視的,厭惡的眼神。他從這樣的眼神裏體會到了一種能讓人對生命,對死亡置之不顧的“幽默感”,生有什麽了不起的?死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兢兢業業如何,瘋瘋癫癫又如何?
他忽而感覺不到一點生存的意義。他耳邊淨是鏟子鏟土的聲音。
或許這才是生命唯一的意義。
挖掘,等待,挖掘,等待……
無止盡的挖掘,無限期的等待。
人坐在一顆漆黑的,神秘的黑洞前,被它吸引,揣測它的身份,琢磨它的目的,凝視它,被它審視,凝視自身,被自身審視。自身是漆黑的。他的身體裏沒有一點光。
鏟子鏟土的聲音。
士兵啊,你還不睡嗎?你想聽一個什麽樣的睡前故事呢?
我“想”聽一個“什麽樣”的睡前故事?
“我”想聽什麽樣的,你就會講什麽樣的故事嗎?
悟醒塵看到黑暗中燃起了一堆火,火對面坐着調查官。調查官的眼睛眨了眨,又變成了如意齋。
我想聽一個關于我們穩定維持伴侶關系的故事。
如意齋點了點頭,露出微笑,張開嘴。
鏟子鏟地的聲音。
悟醒塵點着頭聽着,笑了出來。他為如意齋的故事鼓掌,為他的故事大笑,為他的故事感動,他想握住他的手。他一伸手就到了如意齋身邊去,他從來沒覺得離他如此之近過。他不由脫掉了他的衣服。如意齋那身白衣服下面是一顆黑色的眼睛。那眼睛裏映出他毆打調查官,他啃食調查官的手指,他吃677的肉,他喝677的血。他渾身都是泥,瘦骨嶙峋,面目猙獰,醜陋不堪。
悟醒塵大喊一聲,跳了起來。
鏟子鏟土的聲音。
如意齋輕輕微笑,一身雪白。悟醒塵再無法面對,轉身往那黑洞跳了下去。
他做了個夢,他夢到一條黑色的狗站在一個黑漆漆的山洞前。黑狗轉身走進了山洞裏。他跟着它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