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4.2.7
悟醒塵醒了過來。起初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灰色裏鑲嵌着一汪碧藍,過了會兒,他看清楚了,他眼前是一個破了個窟窿的天花板。一朵雲飄過來,遮住了些藍天,天光陰了些。悟醒塵爬起身,喉嚨一癢,幹咳了起來。
“要喝點什麽嗎?”有人問道。
悟醒塵打量自己,他正坐在一張破床墊上,雙手被一副手铐铐着,左肩上纏上了繃帶,稍微動一動,還是有些痛。他擡起眼睛看了周圍一圈,他正身處一間磚牆房裏,除了頂上有個窟窿之外,房間寬敞,有窗,通風,透光,有椅子,有桌子,一個年輕的,穿白色軍裝的軍官一張木桌站着,手裏拿着一只咖啡杯,木桌上有一盞酒精燈,火苗勁頭很足,燈上放了只鐵皮水壺,水煮得咕嘟咕嘟直沸,桌上還散落着些面包,一些瓶裝水,一罐咖啡粉。一只老鼠爬到了桌上,軍官瞥了老鼠一眼,揪起它,把它扔進了鐵皮水壺裏。軍官說道:“你是23號營的唯一幸存者,你知道嗎?”
水壺裏傳出尖細的叫聲和爪子撓刮金屬的聲音。
悟醒塵揉着眉心,問道:“這裏是哪裏?”
“白方14號營。”軍官朝他舉了舉咖啡杯,“要喝點嗎?”
悟醒塵看看水壺,搖了搖頭。軍官還舉着手裏的杯子:“你可以喝這杯。”
悟醒塵還是搖頭,軍官笑了,放下咖啡杯,把那只老鼠從水壺裏抓了出來,老鼠張着嘴,眼睛睜着,渾身冒熱氣,四只爪子僵直,不動了。軍官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在桌上切斷了老鼠的尾巴,割下了老鼠的腦袋,一邊仔細地扒老鼠的皮,一邊和悟醒塵說話:“放心,那杯咖啡是用蒸餾水泡的,而且,就算是煮過老鼠的水,也勝過23營那批被人下了藥的水。”
“下藥?”悟醒塵說,問軍官:“你在23號營找到的我?應該還有一個人和我在一起的,他在哪裏?”
悟醒塵試着比劃如意齋的身高體形,手铐從他手腕上滑開,他看到自己右手戴着的手環,一愣,摸了摸手環,手環上立即顯示一行紅字:功能故障,請即刻送修。
軍官割下了一整張老鼠皮,攤在桌上,斜着眼睛看悟醒塵:“在營地裏撿到的,是你的嗎?”
悟醒塵說:“是我的,不過好像壞了。”他問道,“在那個坑裏撿到的嗎?”
軍官把老鼠切成了六塊,重新扔進水壺裏,在褲兜裏摸了摸,摸出一個鹽罐頭,往水壺裏撒了點鹽,奇怪道:“什麽坑?”
悟醒塵也奇怪:“23號營裏的坑啊,就在便攜式監牢的邊上,很大很深的一個坑,之前營地裏死了人,屍體都會埋在那裏,然後隔天……”
“隔天屍體又會重新出現在營地帳篷裏,沒了眼睛,腦袋上還有個……”軍官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戳戳自己的額頭,微笑着問:“什麽圖案來着?太陽還是惡魔之眼?”
“你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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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說:“你是新兵吧?”他抱着胳膊,靠着木桌:“你的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
悟醒塵沒說話,軍官又道:“刺殺白方總司令的任務。”
“這不是我的任務!”悟醒塵聲音一高,立即否認了。
軍官打量他,哈哈直笑:“別緊張,黑方新兵,所有新兵的任務都是這個,刺殺敵方的總司令,任務的結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如何完成這個任務,你是什麽時候入伍的?”
“最近。”悟醒塵說。
軍官拉了張椅子,坐在悟醒塵面前,說道:“現在是戰争營地标準時間3060年11月03日07點,”軍官看了看手環,“56分06秒。”
他問悟醒塵:“你知道自己在23號營待了多久嗎?”
悟醒塵抿起嘴唇,如果他沒記錯,他在23號營待了足足一個月。軍官接着道:“兩名來自23號營的狙擊手在前線作戰時猝死,從他們的血液裏檢測出了高濃度的鳳尾堿,這是一種只能從鳳尾類大嘛中提取的毒性物質,人體攝入鳳尾堿過多會對大腦中樞造成嚴重損害。”
悟醒塵捂住嘴,說:“你的意思是會導致人産生幻覺?”
軍官點了點頭:“14號營的一位偵察兵例行考察各營地狀況的時候在23號發現了你,把你帶了回來,在你體內檢測出了鳳尾堿,之後,在23號營的瓶裝水殘骸以及另外六具屍體裏都檢測出了鳳尾堿。”
“六具?”
軍官說道:“兩個黑方戰俘,應該是死在監牢裏的,一具屍體被人拖了出來,一具留在了監牢。”
悟醒塵在心裏跟着計算,這說的應該是監牢裏被調查官殺死的那兩個戰俘。
“一個白方火炮手,據和他待過一陣的士兵說,這個人很早之前就有潛逃的跡象了。”
黑眼睛?
“一個黑方高級記錄員。”
677。
“一個白方的調查官。”
調查官。
“一個白方少尉。”
少尉。
等等,是不是少了一具屍體?悟醒塵摸着後腦勺,他和677在23號營休息的第一個晚上應該是死了一人的,他還清楚地記得隔天他在帳篷裏醒過來,那具屍體就躺在鄰床,677把他拉到那具屍體邊很多次,三次……他看到那具屍體三次!然後這具屍體被如意齋拿去做測試血液噴濺軌跡的實驗,他應該和少尉的屍體在一起。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軍官問道。
悟醒塵說:“好像少了一個人。”
軍官笑了笑:“或許那是你的幻覺。”他問他,“你記得你第一次喝23號營的瓶裝水是什麽時候?所有在那之後發生的事,很可能都是幻覺。”
軍官又說:“司令部合理地懷疑這是黑方針對23號營進行的毒物戰。”
悟醒塵看着掌心裏一道一道血痂,匪夷所思:“我記得我挖了一個很深的坑,很深很深,很多天,一直在挖坑,那種感覺,難道……”他的手心又癢又痛,“難道也是幻覺嗎?”
軍官站了起來,熄滅了酒精燈,用匕首往水壺裏刺去,紮起一塊老鼠肉,塞進嘴裏,吐出兩根骨頭,說道:“過會兒運輸隊會經過23號營,你可以留意一下。”
說着,他轉身朝窗外喊了一聲,不一會兒,進來兩個士兵,拉起悟醒塵,把他拖出了磚屋。屋外,雨林包裹着建築,建築包圍着雨林,地上都是爛泥,空氣中飄散着青苔的氣味。
一棵榕樹倒在路上,十來個士兵正在試圖用鋸子鋸開它。
兩個士兵把悟醒塵拽到了停在一片芭蕉樹樹蔭下的一輛載貨卡車上,卡車運貨的後車已經裝了二十多號人了,各個灰頭土臉,手上铐着手铐,腰上拴着繩索,悟醒塵被塞上卡車,和這群人拴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一個腰身好像總也挺不直的男人過來和他搭話,男人問他:“你是哪個營地的?怎麽被抓來的?”
悟醒塵說:“大家都是戰俘?”
有人吹了聲唿哨:“他就是23營那個!”
衆人嘩然,把悟醒塵團團圍住,七嘴八舌:“你看到白幽靈了?”
“聽說是投毒!”
“你怎麽沒死?”
“他就是兇手!哈哈哈哈!”
悟醒塵小聲問:“白幽靈到底是什麽?”
那駝背男人說:“見到白幽靈,就說明你快死啦!”
駝背男人還說:“白幽靈可以是一個女人,可以是一個男人,可以是一個小孩兒,也可以是一條狗!”
悟醒塵猜道:“是你最記挂的人的樣子?”
“差不多吧!”駝背男人擡了擡眉毛:“是你幹的吧?“
“什麽?”
“投毒啊!”男人一拉悟醒塵,和他講起了悄悄話,“老實交待,是不是你的機密任務?你小子心夠狠的啊,白方的人沒毒死幾個,把黑方折騰得夠嗆!”
悟醒塵推開了男人:“當然不是,我也差點死了!”
他說得很大聲,衆人哄笑,互相比眼色,悟醒塵還想解釋幾句,這時,那個吃老鼠肉的軍官咬着根牙簽走了過來,他和一個士兵交待了幾句,車下的士兵們開始給車上的人派發瓶裝水,人人一瓶,大家拿到手,看看悟醒塵,又互相看看,有人大笑,擰開瓶蓋就喝,有人猶豫了番也喝了,悟醒塵看着手裏的水,沒動。駝背男人拱了拱他:“小子,小心別人給的水。”
悟醒塵看看他,男人喝完了自己手裏的水,一把搶過他這一瓶,擰開瓶蓋往喉嚨裏灌。悟醒塵站在人群中,沒有了聲音。
發完水,軍官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到了卡車的副駕駛座上去。一個士兵坐到了司機位,啓動汽車,有人歡呼,有人鼓掌,有人起了個調子,衆人推搡着跟着這個調子唱起了歌。
“勝利就在前方!露西亞!露西亞!等待歸家的喜訊!洗幹淨你的屁股,擦幹淨你的臉,往你的奶。。子上抹上南瓜奶油!”
悟醒塵問了句:“現在要去哪兒?”
榕樹被切成十份,被士兵們從路上搬開了,軍官朝士兵們揮手致謝,汽車開了起來。
沒有人回答悟醒塵,歡快的歌聲唱得更響亮了,手铐和手環碰撞着發出清脆的響聲,為歸家的喜訊伴奏着。
汽車開出了雨林城市,進入了平原。歌聲稍弱下去了一些,幾個原先還勾肩搭背,高唱凱歌的戰俘們争執了起來,一個朝另外一個臉上吐唾沫,一個立即撲上去狂揍對方。一群人全被一根繩子拴着,一個人稍有動作,大家夥兒都得跟着左搖右晃,免不了踩了誰的腳,撞了誰的眼窩,誰的胳膊肘,戰俘們都是不依不饒的急脾氣,歌也不唱了,打了起來。
軍官回過頭,透過一扇玻璃窗看他們,笑眯眯的,他手裏多了臺相機,他給戰俘們拍照。
悟醒塵縮在角落,盡量護住腦袋,在一片謾罵争鬥聲中,他聽到軍官喊道:“喂,小子!23號營到了。”
悟醒塵忙擠到車邊,往外眺望。卡車行駛在23號營裏,整片營地一覽無遺,三頂白帳篷還在那兒,監牢不見了,土坑也不見了。一片焚燒過的土地上豎着一根白色的旗杆。
“呸。”
悟醒塵感覺有人往他背後吐了口唾沫,他沒有回頭,他仍看着23號營。他試圖在這片平原上找到一些泥土被填補過的痕跡。他找不到。
那黑洞一樣的坑穴,那懸浮在黑暗中的屍體,如意齋,或許真的都是他的幻覺。根本沒有什麽地道,沒有什麽神秘的地下黃金國度,沒有如意齋。只有死亡纏繞着他。他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可能他沒有喝很多下了藥的水,可能他的意志力足夠頑強,不過,思考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想,他們是在被運往刑場的路上,不然一車的戰俘還能被送去哪裏呢?
卡車經過了德州巴黎療養院,車上的争鬥平息了不少,只有零星幾個戰俘還在互相噴對方口水,罵着黃***,白皮豬猡,黑猩猩之類的字眼。
“小子,難不成你想回療養院?”那個駝背的男人又擠回了悟醒塵身邊,問他,“那個地方,出來了可就回不去了!”
悟醒塵沒接話,男人咂吧着嘴,又道:“再說了,回去幹嗎?在這兒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多自由!”
悟醒塵道:“戰俘也有自由可言嗎?”他看着男人,又說,“戰俘會被處死,沒有了生命,還有什麽自由可言?”男人咯咯直笑,他的笑聲,他的外形都讓悟醒塵厭惡,他扭過頭,不看男人了。
卡車來到黑方的地界後停下了,開車的士兵下了車,打開後車的擋板,戰俘們一一下了車。接着,那士兵重新拴上擋板,把車開走了。
軍官從副駕駛座伸出手,他的手裏抓住一個什麽東西,卡車開出一段距離後,軍官揮了揮手,戰俘們手上的手铐忽而全都松開了,掉在了地上。戰俘們開始解身上的繩索,悟醒塵不解道:“他把戰俘都放了?他……他真的是白方的軍官??”
一個人道:“白癡,這樣戰争才能永遠繼續下去!”
繩索也都解開了,戰俘們各奔東西,四散開來。悟醒塵還沒回過勁來,站在原地,還出神地望着那卡車遠去的方向。戰俘們随時可以倒戈,戰俘們随時都可以被放回自己的陣營,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戰争持續下去,為了讓這個營地繼續存在,繼續收容那些社會上的危險份子,那些無藥可救的病人。
駝背男人一拍悟醒塵,道:“嘿!你當戰俘還當上瘾了?”
悟醒塵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落在了療養院的招牌上。他問道:“是回不去,還是你們沒有人想要回去?”
駝背男人一皺眉,悟醒塵從他身邊跑開了,他往療養院跑去。
有人在他身後高喊:“他幹嗎?”
有人回道:“他瘋啦!”
悟醒塵知道,按照新人類的标準,他确實屬于“瘋癫”,他屬于戰争營地,他理應接受療養院的診療建議,在這裏待到死,但是他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一刻都不想。
安東尼,大海近在眼前了,跑啊!
他身後,似乎還有人這麽喊着。
悟醒塵撞開了療養院的大門。
白色的長廊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悟醒塵喘着粗氣,他真的回到了療養院,他進來了,回來了!可接下來要做什麽,他不知道,他還沒想好。詢問新的治療方案?申請回家治療?或者轉移到離家近一些的療養院?
長廊上響起了舒緩,輕柔的音樂。
德彪西的《月光》。
悟醒塵松了口氣,他還保留着關于音樂的記憶,他還記得這溫柔的樂曲的名字,他想他瘋得還沒那麽厲害。他還有救。
一個女醫生從一間房間裏走了出來,笑眯眯地和悟醒塵鞠了個躬:“悟先生是您啊,這邊請。”
他見過這個女醫生。悟醒塵忙走到了女醫生面前,女醫生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兩人握手。悟醒塵笑着說:“醫生,您看,我沒有瘋狂到無可救藥的程度,這首樂曲我知道,是德彪西的,我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女醫生微笑:“請進,請進來說話。”
悟醒塵着實松了口氣,進了診療間,說道:“我以為出去了就不能再進來了,不是這樣的,是那些瘋子不想再進來,您看,我再進來了,說明我沒有瘋。”
“如果您有需要,療養院一直在這裏。”女醫生說。
那麽,到了播放樂曲《在感傷的情緒中》的時候了。
女醫生請悟醒塵坐下,對他道:“您的終端似乎損壞了,療養院無法及時追蹤您的健康狀況,您是否同意現在對您進行血液采樣呢?”
悟醒塵點頭如搗蒜:“同意,同意,您采樣吧,您會知道的,我好轉了,真的,我見識了一切醜惡的幻象,我沒有被它們打敗,我活了過來。”
女醫生靜靜聽着,聽完,說一聲:“稍等。”走了出去。
片刻後,她回進來了,她給悟醒塵倒了一杯水,采了50毫升血樣,收進口袋,笑着看悟醒塵:“那麽,您最近有什麽煩惱呢?”
診療室內綠草茵茵,音樂輕柔,悟醒塵放松地坐在沙發上,問道:“我想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需要知道該如何區分現實和幻覺。”
女醫生說:“現實是毋庸置疑的,幻覺是稍縱即逝的。”
悟醒塵說:“我在營地裏看到了如意齋,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稍縱即逝,但是他應該是我的幻覺。”
“您是指您聲稱的和您一起在您的公寓中陷入昏迷的如意齋先生嗎?”
“是的,他确實不在戰争營地吧?”
“戰争營地沒有這樣一位先生的記錄。”女醫生說。
“戰争營地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進來的吧?”
“戰争營地的出入口都實施了嚴密的安保措施,閑雜人等一概無法進入。”
悟醒塵說:“也就是說,他沒有看到我卑鄙,醜陋的一面。”
“請您定義一下卑鄙和醜陋。”
“我不想讓如意齋看到的一面。”
“請您描述一下如意齋。”
“他總是穿一身白衣服,他很美。“
”您認為他象征美麗,純潔,是嗎?”
“是的。”
“明白,那麽,您願意再回到戰争營地嗎?”
“我有別的選擇嗎?”
”您是否考慮前往月球的戰争營地基地呢?
“那裏和這裏有什麽不同?”
“百分之九十九轉移往月球基地的病人反饋,在月球基地他們更放松,研究顯示,在太空中生活,能有效改善返祖病征,能幫助重塑人格,如果您同意的話,療養院将立即通知您的母親,簽署同意書,将您送往月球。”
悟醒塵說:“我想回家。”
“家是指您在耶路撒冷的公寓嗎?”
“是的。”
“回家之後您計劃做些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沒想到這一步……”悟醒塵看着女醫生,“不是說我缺乏計劃性,只是我有很多想法。”
女醫生問道:“您不想重新開始工作嗎?”
“工作?對……可以,如果可以的話。”悟醒塵說,“我不想待在這裏。”
“明白。”女醫生說,“您不喝些水嗎?”
悟醒塵确實口幹舌燥,他拿起水杯正想喝水,卻停住了,水杯裏,女醫生的笑臉被扭曲成了幾道曲線。悟醒塵心裏沒來由地一緊,他放下了杯子,問道:“根據您的判斷,我現在是什麽狀态?”
女醫生說:“您放心,悟先生,療養院會持續為您提供最有效的治療方案。”
悟醒塵又說:“你打算送我去月球,是嗎?”
“這需要經過您母親的同意。”
悟醒塵抓着雙手:“去了月球,就沒法再回來了,是嗎?”
“如果您的治療順利,您能恢複正常生活,重新回歸社會。”女醫生說。
“你有多少把握?”
女醫生拍了拍悟醒塵的手,說:“您放心,悟先生,療養院會持續為您提供最有效的治療方案。”
悟醒塵一陣失落,抽出手,眼前忽而閃過那懸浮在黑暗中的調查官的屍體。他瘋了,他對未來毫無計劃,完全将自己的職業職責抛到了腦後,他對療養院感到失望,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有救,是啊,他是那麽醜陋,那麽邪惡,那麽陰險,故意在調查官面前諷刺677,他還殺了人,雙手沾滿鮮血,但是這并不意味着他需要用醜惡來掩蓋醜惡,借助鮮血來掩蓋鮮血,混跡在一群窮兇極惡之徒中,以此安慰自己并未堕落至無可救藥。他确實無可救藥了,戰争營地救不了他,療養院也救不了他,或許他該去677的親人跟前謝罪,他還一條命給他們,不過在此之前,他想和如意齋說一聲再見。他想告訴他,在他瀕死時,他看到他,他是他的白幽靈。
悟醒塵問道:“你們要怎麽送我去月球基地,搭乘穿梭機嗎?”
“是的,會有專人護送您。”
“幾個人?”
“兩名療養院的護送人員。”
“從哪個穿梭車站出發?”
“從最近的紐約穿梭車站。”
“可以從巴黎穿梭車站出發嗎?”悟醒塵看着女醫生,“如果真的要離開地球了,我想最後看一眼巴黎。”
女醫生說:“明白,您和如意齋在巴黎度過了一段時光。”
“是的,我們還一起從巴黎車站出發去旅行過。”
“明白。”女醫生低頭看了看終端,說:“您的轉移通知已經得到了您母親的許可,那麽,請跟随護送人員前往搭乘去往巴黎車站的飛行器吧。”
門打開了,兩個人高馬大的護送人員站在門口,悟醒塵起身,走到他們中間,跟着他們走。
他們穿過了走廊,搭乘電梯,去往療養院天臺。護送人員沒有配手槍,沒有配電子槍,他們的手臂結實,個頭比悟醒塵高了半個頭。
一架載人飛行器已經等在天臺了,護送人員和悟醒塵上去,他們朝他笑了笑,分別坐在他兩邊。飛行器的門關上,一只白鴿從儀表盤裏飛了出來,身邊環繞一行字:進入自動駕駛模式,請系上安全帶哦。
三人系上安全帶,飛行器的窗戶暗了下來,引擎隆隆作響。
白鴿牽着一行文字在艙內滑翔:
目的地:巴黎穿梭車站。飛行時間:15分鐘。飛行器已經升空。
失重的感覺襲來,過了會兒,悟醒塵問道:“飛行了多久了?”
一個護送人員說:“一分零三秒。”
悟醒塵笑了笑,說:“抱歉,返鄉症的症狀之一,無法精确的記錄時間了。”
另一個護送人員安慰他道:“社會服務部和療養院為你制訂了最完善的康複計劃,您會恢複的。”
悟醒塵問道:“現在在哪裏了?“
“即将經過紐約。”
“大約什麽時候能看到巴黎?可以從空中看一眼嗎?”
兩個護送人員都同意了。又坐了會兒,悟醒塵又開腔了:“我們到歐洲了嗎?”
他左手邊的護送人員解除了窗戶的靜修模式,和悟醒塵齊齊往下看。悟醒塵指着一片黑土地說:“那裏就是巴黎嗎?”
護送人員緊貼着窗戶玻璃,不是很确定:“應該是,抱歉,地理并非……”
不等他說完,悟醒塵抓住他的頭發,把他的腦袋重重撞向玻璃,頭破血流,另一個護送人員見狀,驚呼道:“悟先生,冷靜一點!現在正在高空飛行,請不要做會傷及人身安全的事!”
悟醒塵一拳打在他臉上,他的臉撞到了白鴿,鴿子轉動眼珠,悟醒塵一看鴿子,解開安全帶,抓起那頭破血流的護送人員的身體撞向了儀表盤。一下,兩下。白鴿落在悟醒塵手上,啄着他提醒他:請勿破壞飛行設備!!
第三下。
白鴿撲打着翅膀發出一板一眼的女聲:“強制進入語音模式,飛行高度過低,飛向高度過低,即将進行迫降!可視化模式關閉!”
“請系好安全帶,穿戴好防護裝備!”
悟醒塵坐了回去,系上安全帶,座椅兩邊擠出了一層柔軟的保護墊,包圍住他全身。
砰!
飛行器落在了地上。兩個護送人員在飛行器裏亂撞,一股不小的沖擊力震動了整個飛行艙,窗外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悟醒塵緊緊抓着安全帶,那白鴿落在他頭頂,一直啄他,約莫過了一分多終,震動終于停下了。悟醒塵又坐了會兒,等到飛行器艙門自動打開了,他才解開安全帶。白鴿繞着他飛,不斷提醒他:請立即前往附近醫院就醫!請立即前往附近醫院就醫!悟醒塵推開它,走到艙外,飛行器迫降在了一片樹林裏,撞倒了不少樹,有一棵高大的杉樹歪在一個土丘上,那土丘和樹冠接觸的表面浮現出粗糙的顆粒狀的色塊。悟醒塵走過去,摸了摸那土丘,觸感冰涼,他在附近找了塊大石頭,砸向那土丘。石塊撞在土丘上,激起一層土黃色的漣漪。毫無疑問,土丘外包裹着一層光學保護罩。悟醒塵繞着這個土丘走了一圈,找到一條小徑,他撿了一些石子揣在兜裏,沿着小徑一邊走一邊往前面扔石子,走到寬闊處,似乎是樹林入口的地方,他扔出去的石子砸到了什麽東西,發出咔的一聲響。石子砸到的是一片樹蔭。悟醒塵又朝樹蔭扔了幾顆石子,黑色的樹蔭顫抖了下。悟醒塵左右看看,四周荒無人煙,地上也不見腳印,他摸到那樹蔭下,敲敲打打,又摸又抓,他抓下來一塊薄薄的布。那布落在他手上,他的手不見了——他的手隐藏在了一片樹蔭下。
悟醒塵疊起這塊布,看着它原本遮蓋住的東西——一輛汽車,車上貼着“灰馬專車”的字樣。車窗玻璃是透明的,他車裏看了看,沒有虛拟動物,有方向盤,儀表盤,後座上放着幾套軍裝,有白方的軍裝,也有黑方軍裝,那衣服下面似乎還壓着一些紙。
悟醒塵砸開了後座玻璃,打開車門,翻了翻那疊軍裝,軍裝裏還混着幾套普通人的衣服,他穿上一件灰色外套,一摸口袋,摸出一個手環。每一套軍裝和普通衣服裏都有一只手環。那衣服下面壓着的是一些寫着化學公式的紙。後座座位下有兩瓶瓶裝水。
悟醒塵把手裏的布蓋在了那些軍裝上,後座看上什麽都沒有。悟醒塵爬到前座,打開手套匣看了看,裏頭有兩雙皮手套,一串鑰匙,一張巴黎地圖,地圖上畫了很多紅圈。他戴上手套,試了三把鑰匙,找到了車鑰匙,轉動鑰匙。引擎打起火了,他把車開出了森林,看到第一個路标,他停在路邊展開地圖研究了番,好了,現在他知道要怎麽從這條布洛涅森林開往巴黎天文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