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4.2.5
電影投影忽而終止了。夜更深了。悟醒塵還抱着677坐在地上,調查官走了過來,蹲下,伸出兩根手指查進677的臉頰裏搗了搗,手指上沾了點血,他用這兩根指尖染紅了的手指在677的額頭上畫了枚眼睛。眼睛的瞳孔呈火焰狀。然後他把手伸向了677的眼眶。
悟醒塵伸手攔了攔,調查官拔槍對着他,悟醒塵別過臉,手滑到了地上。火還在燒,木柴還在噼啪作響,土坑裏熱流湧動,氧氣在燃燒中被不停消耗,悟醒塵急急喘了口氣。過了很久,他才瞄了眼調查官,他還蹲着,正往嘴裏塞一顆眼珠,捕捉到悟醒塵的眼神,揚起嘴角笑了笑。悟醒塵不看他了,低頭胡亂擦了擦677的臉,677整張臉上都是血了。
調查官咂咂嘴巴,把悟醒塵拉開了,示意他爬梯子上去。他還示意如意齋把火滅了。如意齋滅了火,悟醒塵爬上梯子,他的左手還是會痛,只能靠右手出力,只能很緩慢地往上爬,爬到了地面上,因為火滅了,加上傷病影響,悟醒塵的視力和聽力大不如前,梯子上是什麽情況他也看不太清,只聽到兩把呼吸聲,一個有些急,一個緩緩的,那緩緩的呼吸聲落在很後面,那應該是如意齋的。
悟醒塵忙抓了一把沙在手裏,趴在土坑邊等着。一雙手出現了,這雙手骨節突出,右手手指尖上有血跡,是調查官的手,接着是調查官的肩膀,額頭,眼睛……
悟醒塵把手裏的沙土對準調查官的眼睛甩了出去,調查官抽了聲氣,悟醒塵爬過去,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喊道:“把他拽下去!拿他的槍!!”
調查官一只手緊抓着梯子,一只手不停在空中亂抓,他抓到了悟醒塵的右手,硬生生把他的手環拽了下來,悟醒塵又是兩拳,一低頭,咬了調查官的手腕一口,調查官大叫了聲,松開了他,一手仍緊緊抓着梯子,一手奮力拍打悟醒塵的臉,又是摳又是撓的,悟醒塵推搡着他的腦袋,又一口咬住了他的左手。
砰。
有人開了一槍。
調查官的手從悟醒塵臉邊擦過去。
“如意齋??”悟醒塵趴在坑邊探着身子往下看,他看不到調查官也看不到如意齋,只有黑幽幽的坑穴在看着他。
“如意齋!”悟醒塵又喊了一聲,這時他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伴随着響起的似乎還有一聲悶哼。
緊接着,一把左輪在他眼前劃出一道抛物線,掉在了他手邊,悟醒塵趕緊抓起槍對着那坑穴。一雙雪白的手抓住了土坑邊緣。悟醒塵心下一喜,忙去拉那只手。他把如意齋拉了上來。悟醒塵拉着如意齋就說:“走!”
如意齋推開了他,拿了他手裏的槍,起身拍拍衣服,朝着土坑裏喊了句:“繼續往下挖。”
悟醒塵掙紮着撐起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呢??你想幹什麽!”
如意齋又喊話:“頭盔,鏟子,随便你用什麽,繼續往下挖。”
過了會兒,土坑裏傳來了鏟子鏟土的聲音,很輕,非常輕。悟醒塵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聽。這些天來他聽了太多鏟子鏟土的聲音,它們似乎永遠不會離開了,它們似乎不想留給他片刻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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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齋點了點頭,仿佛對這聲音很滿意,走到地面上那一堆熄滅的篝火旁,把木柴挪到了土坑邊,從袖子裏摸出盒火柴,點上了火。他坐在火邊凝視着土坑。
悟醒塵說:“現在不走,那等到什麽時候走??他……萬一他叫人來怎麽辦?他的終端或許有呼救功能!”
如意齋說:“你放心,戰争營地一視同仁,終端不配備這種功能,終端的定位功能也只有本方司令部的技術人員才能查看,除非有人搞技術戰,不過這兒的人都比較喜歡真刀真槍幹架。”
如意齋問他:“再說了,你要走去哪裏?”
“當然是離開這個營地啊!”悟醒塵一指身後,一具屍體在他不遠處腐爛,另一具在監牢裏腐爛,他能聞到那臭味,一陣陣從監牢裏飄散出來。
如意齋說:“離開這個營地,又有下一個營地,如果真的有地道,說不定能找到離開戰争營地的路。”
悟醒塵道:“怎麽可能有地道!怎麽可能有原始人!”
如意齋說:“你想走你一個人走吧。”
悟醒塵說:“你也瘋了嗎??”
如意齋一看他,笑了,朝悟醒塵身後努了努下巴,悟醒塵順着他的眼神望出去,他看到沙地上的一截手指。悟醒塵一抹嘴巴,嗅到一股鐵鏽味。他頓時渾身發軟,差點癱倒在地,他喘着粗氣道:“我沒有瘋……我是為了救你……為了逃出生天……”
如意齋沒有說話,盯着那土坑,忽然“咔”地叫了一聲。那聲音仿佛來自他的喉嚨深處,仿佛來自他身體的深處,仿佛鳥兒失去同伴時的悲鳴,仿佛鳥兒在呼喚同伴。
悟醒塵一驚:“是這樣的聲音啊……”
“滿了!!”調查官在下面喊道。如意齋看了看,找到一根綁在一塊石頭上的繩索,拉了拉,拉不動,叫悟醒塵過去幫忙。悟醒塵勉強站起來,走過去,拉了拉那繩索,拉上來一鐵桶的泥。他把泥倒在了石頭邊上,這時他才看到石頭邊上黑乎乎的并非黑夜為平原蒙上的面紗,而是泥——泥土築起了一座高牆。他看不到平原了,他被這座牆包圍了。牆裏面是一個很深的土坑,一座監牢,兩具屍體,一堆篝火,如意齋,和他。
悟醒塵摸着土牆走了一圈,沒有出口,他敲了敲牆壁,土夯得很實,近乎堅硬。
悟醒塵走到了火邊,土坑邊,如意齋的身邊。他坐下,靜靜地凝視那土坑。他的嘴裏還能嘗到鐵鏽味,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悟醒塵捂住肚子,低垂着頭,捂住了臉。
後來,他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如意齋還在他邊上瞅着那土坑,悟醒塵往坑裏看了眼,調查官脫了外套,正用鏟子鏟土。悟醒塵睡得腿腳發麻,試了好一會兒才能站起來。他在周圍找了一圈,找到半瓶水,從監牢裏的那具屍體身上找到一些蛆蟲。
悟醒塵喝了一口水,走回去,用水瓶敲敲如意齋。如意齋搖了搖頭,悟醒塵拉開背心,沾了點水,擦了擦肩上的傷口,他說:“子彈穿過去了。”
沒人接他的話。
天又黑了。天變得很容易黑,黑夜變得很漫長,白天一眨眼,睡一覺就過去了,但是黑夜……黑夜越來越長,黑夜越來越深——像那個坑,它越來越像一個黑色的眼眶,調查官只是那眼睛裏忽而出現,忽而消失的瞳仁。
如意齋把火柴和幾根木柴放在鐵桶裏運了下去,調查官在坑裏也生了堆火。如意齋把梯子收了起來,他還讓調查官脫光了衣服,把身上的所有東西都通過鐵桶運上來,除了身上的軍裝,他還有一張女人的畫像——那是少尉口袋裏的女人畫像,一把匕首,三顆左輪手槍子彈。調查官光溜溜地在土坑裏鏟土。
他成了一只眼睛裏的火焰狀的瞳孔。
他會喝677的血,啃他的肉。他有時會休息片刻。有一回,他休息時,就蹲在677身邊發出咔咔的叫聲,如意齋被他逗笑了,還有一回,他在一面牆前喃喃自語,因為坑太深了,悟醒塵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麽,接着他跑到另一堵牆前昏厥,倒下,悟醒塵趴着往下看,如意齋說:“他演戲呢。”
“演戲?”
只見調查官一咕嚕爬了起來,猴子似的在第三堵牆前走來走去,抓耳撓腮,東張西望。
如意齋哈哈大笑。悟醒塵不由也笑了出來。這只坑裏的猴子真滑稽。
如意齋不需要喝的,也不需要吃的,還不需要睡覺,悟醒塵每每睡下時,他醒着,他醒過來,他也還是睜着眼睛。他只是看着那土坑,那土坑裏發生的一切,他一分一秒都不願意錯過似的。
土坑裏在發生什麽呢?土坑裏會發生什麽?
這只黑色的眼睛在看着什麽?
悟醒塵望着那土坑。漸漸地,他也只是看着那土坑,不吃,不喝,也不合眼了。
又有一回。是發生在他們爬上坑來的第幾天?悟醒塵記不清了,他的手環掉在了土坑裏,或許已經被調查官吃了也說不定。他記得有一個晚上,他看到調查官抓着一堆土往嘴裏塞,他咀嚼,發出很大的聲音。他不應該能聽到這麽響的聲音的,調查官離他已經有六十米,還是七十米了吧?
他應該什麽都聽不到了。
悟醒塵模模糊糊地聽到調查官問他:“士兵,你又睡不着了嗎?你想聽一個睡前故事嗎?
“很久很久以前,阿茲特克人的一位國王為了躲避西班牙入侵者,将他的整座王國都搬運到了地下,他在地下用黃金建造城堡,用珍珠裝飾地道,用翡翠點綴河流,用托帕石鑲嵌天花板,國王和他的子民們在地下繁衍,生息,上百年過去了,上千年過去了,他們依舊在地下快樂幸福地生活着。他們不知道地面上發生的戰争,他們不知道人類創造了機器人,人類奴役機器人、奴役同胞,機器人反抗人類,人類反抗人類,接着,人類和機器人之間又為了資源不斷戰鬥,直到資源枯竭,再不适合人類生活,也無法滿足機器人的需求,他們離開了。這些,那些阿茲特克人通通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他們不需要他們不需要的東西,他們只知道,他們的一些族人死去後,靈魂離開了地下的世界,來到了地上,他們必須把這些靈魂帶回去。
“很久很久以後,夜裏,他們用毒藥殺死那些阿茲特克人的後代,牽走他們的靈魂。所有阿茲特克人的靈魂都寄居在眼睛裏。但是那些腐朽的,堕落的肉體是他們不需要的。”
悟醒塵聽着,看着那土坑。土坑裏的火光閃爍着,那篝火仿佛就在他眼前燃燒,那調查官仿佛就坐在他面前。他隔着篝火和他說故事。
調查官又問他:“士兵,你又睡不着?你想聽一個睡前故事嗎?”
調查官又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阿茲特克人朝地下挖掘黃金,他們終日勞作,終日受苦,挖出來的黃金全都拿去孝敬國王,國王奴役他們,鞭打他們,有一天,一個礦工忍無可忍,殺死了國王,炸毀了礦山通往地上的出口,一些礦工被困在了地下,他們渴啊,他們餓啊,他們喝同胞的血,吃同胞的肉,他們演化成了住在坑道裏的怪物,他們的眼睛已經沒有用了,他們吃了自己的眼睛,語言也沒有用了,他們不需要情感的交流了,雌性的坑道怪物完全不需要說話了,雄性的坑道怪物只能發出咔咔的聲音,那是求偶的呼喚。
“很久很久以後,雌性的坑道怪物在夜裏來到地上,和人叫配,她們的印道裏充滿了毒液,因為她們的祖輩是吃人肉而的得以存活下來的,人體內的毒素留在了她們的身體裏,遺傳到了她們的後代的身體裏,人類死去了,人類的屍體被投入大地,雄性的坑道怪物嫉妒人類擁有了交配的機會,挖出他們的屍體,将他們送回地上。”
調查官問:“士兵……你還想聽什麽樣的睡前故事?”
“少尉的故事你要聽嗎?他是個瘋子的故事,還是他逐漸發瘋的故事?”
“士兵,這裏只有故事。”
調查官的眼裏有火焰,眼睛像火焰。
悟醒塵想,他大概完全步入瘋癫狀态了。
他缺水,缺食物,他的目光好幾次不由自主地找沙地上的半截手指。他找不到。
還是那截手指早就被他吃了?
土牆越來越高了,誰壘的?如意齋嗎?他的手很幹淨。
是他自己嗎?他的手很髒,手指甲縫裏都是泥。
他壘起一堵又高又厚的牆。他的視野範圍一再縮小,他感覺他離監牢越來越近了。監牢裏的屍體不那麽臭了,屍體身上找不到一條蛆蟲了。屍體還有雙鞋,皮的。鞋舌已經殘缺了。
悟醒塵咂咂嘴巴,他嘴裏一股皮革制品的味道。
調查官問他:“士兵,你還想聽什麽樣的睡前故事?”
悟醒塵搖了搖頭。調查官點了點頭。
晚上,調查官在土坑裏起舞。他先是模仿狒狒,接着模仿鳥,再模仿天狗,仰起頭要吃月亮。如意齋笑着拍手,調查官的影子爬出了土坑,在土牆上搖搖晃晃。
月亮呢,月亮去哪兒了?
很久沒看到它了。
是不是那牆已經堆到頭頂了?悟醒塵看自己的雙手,他低下頭舔了舔手指上的泥。
咔,咔。
不是如意齋在模仿鳥鳴,悟醒塵往坑裏看,也不是調查官發出的悲鳴。
咔,咔。
這是調查官的骨頭發出的聲音,他太瘦了,皮包骨頭了,他開始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
調查官倒下了。
咔啦啦啦。他的骨頭好像全碎了。
悟醒塵問如意齋:“現在怎麽辦?”
坑裏的調查官像一顆白色的句號。
如意齋說:“把他的眼睛挖出來,在他頭上畫一個火焰狀的眼睛。”
對,就這麽辦,這樣,就會有阿茲特克人,或者坑道裏的怪物來收走的他屍體,來親自揭露他們通往地上的秘密。他們等着就行了,他們必須守在這個坑邊,等着。
悟醒塵放下梯子,下到坑裏,調查官一動不動,悟醒塵踢開了他手邊的鏟子和頭盔,他把調查官的眼睛挖了出來,用血在他的額頭上畫了個眼睛。他揣着調查官的兩顆眼珠回到了地上。
他和如意齋坐在坑邊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