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界天外
書接上回。卻說悟醒塵和如意齋到了毗摩質多羅家門口,見到藥師菩薩和羅睺,如意齋臉上堆笑,上前作揖,分別與這一菩薩一護法行禮,道:“吉祥天見過藥師菩薩,見過羅睺阿修羅王了。”
羅睺聽他自認吉祥天,一瞥身旁紫衣使者手裏捧着的寶匣,暗道:先不拆穿這小子,且看他有什麽把戲要耍,回頭這魚目混珠的事情要是敗露了,也好有個擋禍的人。
羅睺笑眯眯地回了個禮:“吉祥天,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近來可好?是毗摩質多羅邀你來他家做客的?”
毗摩質多羅看了看吉祥天,作揖行禮:“吉祥天大人,什麽祥風将您給吹來了?”
這毗摩質多羅素聞吉祥天輕狎不羁,可卻是天地間的一團靈氣修成的人形,且還是佛祖跟前的大紅人,一身白衣服是佛祖賞的,這身白衣服可是大寶貝,但見它薄削削一層,禦寒祛暑不在話下,那寬袖裏還能藏得下天地乾坤,那腰帶還有捆仙捆魔的本事,再說吉祥天那一頭烏發,要是能取一根用來研香,研出的線香燒上一燒,聞一聞,若是凡人,便能觀見那極樂世界,若是稍有些修為的護法天人,便能由色相中脫胎,度往上一界去。
要說這毗摩質多羅怎地如此清楚這吉祥天的一身法寶,唉!這毗摩質多羅不是有個女兒伽蟬嘛!吉祥天放浪形骸于三界,和那伽蟬勾搭過數日,阿修羅衆,素來男醜女美,這伽蟬又得了艾欲特利悉那之血統,不僅生得美豔無雙,床笫之間更是狂浪豪放,不拘一格,頗合吉祥天的玩性,初時,吉祥天與她如膠似漆,可過了陣,就受不了阿修羅善妒的天性,拂袖而去,伽蟬對他由愛轉恨,從吉祥天好幾個相好處将他好好打探了一番,摸了個門清,本想伺機報複,趕上吉祥天在三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事情也就擱置了下來。不過她千叮萬囑,要是有人在窟中見到吉祥天,便要趕緊向她彙報,這毗摩質多羅自然是知道女兒記恨吉祥天一事的,現下看到吉祥天,心道:好你個吉祥天,你自找上門,真是天助我也,你三千年前便盜過那摩尼寶珠,到時候,便說又是你盜了寶珠,把你和羅睺一塊兒給收拾了。
原來伽蟬通過那通天咒印得知羅睺手裏這顆寶珠乃是假珠,又得內院恩準,差使者送寶珠與他們用之後,他父女二人生出一計,打算待那內院使者從寶匣中取出寶珠與他們用時,她閉目裝死,毗摩質多羅就跳出來怒斥寶珠是假的,揭發寶珠被盜一事,好讓羅睺難堪,治他個看守不利的罪,最好是将他打入惡鬼道,遭個千百惡劫,到時候,這七百三十五窟阿修羅衆還不都得毗摩質多羅這一家的。
毗摩質多羅心道:一顆寶珠,一石二鳥,豈不是美哉?
毗摩質多羅笑眯眯地要将吉祥天迎進門。
藥師菩薩也對如意齋笑了笑。這藥師菩薩的笑又是在心裏美什麽呢?藥師菩薩哪管他是吉祥天還是如意齋,随他自稱是誰,菩薩也不管到底誰偷了寶珠,到底是誰沒盡自己的職責,菩薩自有菩薩的盤算,自有菩薩的有為法,菩薩笑的是他将寶鏡還予毗摩質多羅,收拾了這出鬧劇,抓了羅睺這個看守寶珠的,去內院處領個功德,順便禀內院,自己已修得第二尊法身,到時候那新窟的脅侍菩薩位置豈不是唾手可得。
可嘆啊!這淨琉璃藥師菩薩只看到羅睺與他演示那蓮花如何一朵分成兩朵,卻未看到那兩朵蓮花內裏的花蕊也一為二了,菩薩不知他一身分做了兩形,雖是多了個與他一模一樣,看着十分協調,一人一邊做內院的脅侍十分美觀的法身,可菩薩卻不知他那觀人心境的妙法也被一分為二了,再看不透人心了。菩薩此時只覺得滿心的歡喜,滿心的歡樂,通體舒暢,不覺有異。
藥師菩薩對毗摩質多羅道:“我是來還寶鏡的,藥缽要是派得上用場,就留着用吧,這寶貝還是還給毗摩質多羅阿修羅王吧。”毗摩質多羅道:“多虧了菩薩的藥缽,小女這時就靠着它續命呢。”
藥師菩薩道:“那就快快讓伽蟬使一使那寶珠吧。”
如意齋也催道:“對對,快快,就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他沖大家又是一通作揖,道:“幾位先請。”
衆人陸續進門,如意齋與悟醒塵走在衆人後頭也進了毗摩質多羅家。
悟醒塵悄聲問如意齋:“我們來這兒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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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齋道:“聽說內院恩準了毗摩質多羅用摩尼寶珠救女。”
悟醒塵道:“寶珠找回來了?”
如意齋道:“你也覺得奇怪?你也很好奇是不是?”
他往前一瞅,笑了笑,沒再說話,悟醒塵也沉默了下來。這一路上,念佛聲陣陣,清朗法樂自天邊播撒下來,衆人都覺身心愉悅,各懷着各的快樂念頭,各個都是滿面笑容,行到了伽蟬的屋前。
毗摩質多羅停了停,叩了兩下門,道:“特利悉那,伽蟬,內院使者帶着摩尼寶珠來啦。”
屋裏,伽蟬本躺在母親特利悉那懷中梳發,聞言,忙褪下衣衫,玉體扭曲,在床上不停翻騰,不停喊苦。特利悉那也趕忙吐了嘴裏的話梅,那話梅核嘟嚕嚕落進了地上擺着的一個藥缽裏,她拿起藥缽,跪在伽蟬床前,哭號道:“進來吧,趕緊進來吧!!”
藥缽裏湧出半碗清湯,特利悉那沾了兩滴藥湯點在眼下,伽蟬沖她比手畫腳,她趕緊撒了些藥湯在伽蟬身上。
毗摩質多羅領着衆人進來了,一看到伽蟬,跪倒在地,哭聲震天:“你們瞧瞧!伽蟬這一身靈汗,魂兒都要被折磨沒啦!”
如意齋問了聲:“她得的到底是什麽病,有個說法沒有?“
特利悉那擦擦臉蛋,回頭哀聲道:“我與毗摩質多羅結合後,這體內的魔性便傳給了伽蟬,本也好好的,誰知前陣子給她過完成年生日,她便突然瑟心大發,見人就行不端之事。”
如意齋不以為然:“多大事啊,她有行色之心就讓她行嘛,這又不是病。”他拱了拱藥師菩薩:“菩薩您說是吧?說不定待到她行夠了,那色即是空的道理就懂了,就悟了,這放浪形骸便是她得道的途經嘛。”
藥師菩薩道:“看這信女如此痛苦,還是趕緊用摩尼寶珠為她解一解難吧。”
羅睺亦道:“對,快使一使!”
毗摩質多羅斜睨了羅睺一眼,心知羅睺揣了顆假珠子還如此催促着使者使它,必定是為了反口誣陷他心不誠,德不忠,害得寶珠失了法力,毗摩質多羅也不畏懼他,畢竟他篤信這寶珠是顆假珠子,一拿出來,他就跳腳。毗摩質多羅亦道:“對對,趕緊的!”
羅睺瞄了眼他,又催使者,那紫衣使者瞧瞧一個賽一個着急的衆人,不慌不忙地打開寶匣,一時間,淨光四溢,屋內一片祥和。一時間,衆人竟都無法發出聲音,似是被一種難以言說的法度,一種無量,無盡的虛無感,充實感虜獲了。唯有悟醒塵行為如常,瞅着如意齋,如意齋也是平常模樣,還和悟醒塵擠眉弄眼,示意好戲馬上就要開演。
卻看紫衣使者将寶珠放到了伽蟬額上,伽蟬忽而睜大眼睛,身體騰空,那本在床上翻來滾去的痛苦肉體忽而是躺平了,忽而是鎮定了。伽蟬的聲音也鎮定了。她道一聲:“原來如此。”雙眼沉沉閉上了。
毗摩質多羅終于等到這一刻了,撲到羅睺面前,扯着他的衣領吼道:“這珠子是假的!是魚眼珠!”
羅睺也等到了這一刻,掙開毗摩質多羅,撲到伽蟬身上,奪過那珠子,在手裏捏了個粉碎,道:“是因為你心不誠!!并非誠心誠意要伽蟬好轉!摩尼寶珠定是有所感應,才無法發揮功效!”
衆人齊齊看着羅睺,羅睺得意洋洋,還道大家都被他說服了,可一看無論是藥師菩薩還是毗摩質多羅都突然跪倒在地,連那紫衣使者也跪在了他面前,特利悉那更是匍匐在地,羅睺這才察覺到異樣,往地上一看,那地上一片白光,一顆寶珠緩緩升起,那寶珠飛到了伽蟬身上,落在她眉間。
悟醒塵看糊塗了,問道:“這算怎麽回事?”
如意齋道:“伽蟬頓悟了,她的魂魄脫離了肉身,往別處去了。她若是有病,那寶珠是能淨化一切疾病的,她若是沒病,那寶珠便淨化了她的魂魄,送她頓悟。”
如意齋道:“看來寶珠是真的寶珠,伽蟬卻是假病。”
悟醒塵道:“頓悟不正是這佛窟裏的人求的事嗎,是好事啊。”
如意齋笑了:“好不好可不是你我和佛祖說了算的。”
悟醒塵又問:“那別處又是何處?”
如意齋沒有言語,特利悉那卻開口了,道:“沒有魔,又怎知自己是佛,沒有寶光,又怎看得清那污穢。”她擡起頭,看一眼衆人,道:“沒有特利悉那,又怎知自己還有艾欲,要找出魔心,只要立一尊魔王便成了。阿彌陀佛。”便遁去了。
這時,那紫衣使者褪下了紫衣,露出了觀音菩薩的模樣,菩薩手執淨瓶,周身瓷白,法相殊妙。藥師菩薩見了觀音菩薩,瞳中一震,道一聲:“佛法無量。”便也遁去了。
觀音菩薩道:“毗摩質多羅阿修羅王,你因在衆部下面前受了波旬譏諷,不甘低那羅睺阿修羅王一級,便與特裏悉那,伽蟬合謀,要去偷羅睺看守的摩尼寶珠,特利悉那色誘了那249窟的雨師,壞了他的法器,雨師無端端降下暴雨,迷了羅睺阿修羅王的眼,也迷了那托舉寶珠的力士的眼睛,寶珠從力士手中滑落,特利悉那本躲在暗處要趁亂奪那寶珠,孰料寶珠掉進了河中,力士發覺寶珠被盜,趕緊去河中摸索,特利悉那也去摸索,皆是一無所獲,那力士為瞞騙羅睺阿修羅王,便撈起一條摩羯魚,挖了它的眼珠舉着,那獨眼的摩羯魚回到河裏,進食水草小魚,因只剩獨眼,所見皆不方便,無意中将那掉入河中的寶珠吞入腹中,它自覺有恙,浮游上岸,遇到一飛天,求那飛天救助,那飛天便進了它的魚肚,取出了寶珠,摩羯魚見了這圓模圓樣的物事,便讓飛天将它扣進自己眼眶,将它當作眼珠來使了。孰料,其後,它在窟中游弋,又被羅睺阿修羅王撈起,挖去了這顆眼珠,想要來一出魚目混珠。”
毗摩質多羅與羅睺早已跪倒在菩薩面前,不敢言語。如意齋聽到這兒,大笑不止。觀音菩薩一看他,玉手輕輕一揮,屋中頓時異香撲鼻。毗摩質多羅道:“原來是如意齋。”
如意齋道:“行吧,這出戲我也看夠了,那就不打擾各位領罪受罰了。”
觀音菩薩道:“那先把你袖子裏的寶鏡拿出來吧,七百三十五窟的東西,帶到現世人間去恐怕不合适吧。”
如意齋咂咂嘴,從袖子裏摸出面鏡子,往天上一抛,自道:“不稀罕。”
悟醒塵生怕那鏡子落地碎了,趕忙伸手去抓,抓到了,想遞給毗摩質多羅,毗摩質多羅已合掌念佛,不便打擾,悟醒塵遂将寶鏡遞給了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接過鏡子,一看悟醒塵,笑了笑,道:“自有橋頭再會時。”
悟醒塵往外一望,望到如意齋走得好快,他便告別了菩薩,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他和如意齋走在廊道上,聽得天外之音:“馬車還予那419窟吧。”
諸看官,瞧那話音落下後新亮起來的一尊洞窟吧,那就是419窟了,窟中一幢大宅正在熊熊大火中燃燒,那大宅中可見五六個黃毛小兒在嬉戲玩耍,大宅外五六個大人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如意齋哼了聲,出了院子,看到那金光閃閃的馬車,一拍車身,那四匹馬徑自跑了起來,托着馬車飛上天空。
悟醒塵望着遠去的馬車,馬車逐漸化為一抹金光,再望不見。他問道:“這夢是要醒了嗎?天快亮了嗎?”
如意齋道:“你覺得是在做夢那就當是在做夢吧。”
悟醒塵點了點頭,駐足站着。如意齋問他:“你幹嗎?”
“等夢醒啊,夢要醒,那在夢裏繼續做什麽都沒有意義啊。”
馬車飛進了419窟,衆孩童見了這金馬車,跑出了那大宅。
419窟暗去了。
諸看官,瞧瞧那些還亮着燈的洞窟吧:564窟中一位藥師菩薩對着一位藥師菩薩念經,光暗去了;172窟,極樂淨土依舊歌舞升平,歡樂無邊,光暗去了;45窟,觀音菩薩還講着《法華經》,光暗去了;427窟,千佛金身齊齊發出光芒,光也暗去了。
此時只有那230窟與465窟還亮着了。
此時230窟內只有兩束光,一束照着悟醒塵,一束照着如意齋,卻看不到他們身後的亭臺樓閣,卻看不到他們身前的阿修羅衆。
如意齋問悟醒塵:“你怎麽這麽堅持自己在做夢?”
悟醒塵道:“要不是做夢,你回頭來找我幹什麽呢?因為是做夢,是我在做夢,我的潛意識是想多和你待在一起的,因此就夢到你回來找我。”
如意齋道:“你說得有點道理。”
悟醒塵分析起來:“你站在天文臺樓下抽煙,克拉拉給你敲邊鼓,是因為我出得起穿梭旅行的錢,你在古董店裏對我示好是因為你無處可去了,要找個地方遮風擋雨,你帶着我去魔窟是因為我能當你的通行證,讓你混在那堆魔怪裏散布消息,而不至于被他們處置了。你的話不能信,你的笑不能信。”
如意齋眨了眨眼睛。悟醒塵道:“我的潛意識都知道,你看,我在夢裏一清二楚,可我醒過來之後我就會糊塗了,可能人格分裂的不是你,是我。”
“你?”
悟醒塵垂下眼睛:“我……可我……又到底是什麽呢……”
如意齋沉默了,照着他的光也暗去了,只剩一束照着悟醒塵的光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話:“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為什麽會做這個夢呢?”
很久,很久。很短,很短。
悟醒塵擡起頭,擡起眼睛,他身邊的如意齋又亮了起來,兩人走了起來,諸看官,您們在光速移動的觀衆席上坐穩着,悟醒塵和如意齋在漆黑的布景前移動着,他們走在哪兒?他們要走去哪裏?這六界天外的荒唐鬧劇到底是悟醒塵的夢還是确有其事?
悟醒塵想到了:“一定是因為你太神秘了,我忍不住幻想你的身世,你的經歷,就夢到了這麽一出。”
如意齋笑着看他:“你什麽都搞不清楚的時候比較可愛嘛。”
他點了根煙,抽了一口,遞給悟醒塵,擠擠眼睛,努努嘴,示意他也來上一口。悟醒塵沒動,似乎是在堅持自己絕不吸煙的準則,心裏卻是在猶豫,一陣,他想:這是在做夢,不打緊;又一陣,他想的是:在夢裏要是壞了規矩,離在現實中大口抽煙,任由尼古丁麻痹他的神經,任由焦油污染他的牙齒,他的肺部,任由一氧化碳加速他的衰老,敗壞他的心血管機能,也就不遠了。
如意齋又對他笑了笑。
悟醒塵又自言自語說起了話:“難道我潛意識裏對生命就這麽不尊重嗎?我的夢裏一下就死了兩個人,我還不以為然……看來返鄉症一定又加重了,那些進入深層睡眠的,無法根除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動,要複蘇了。”
他接過了如意齋遞到他面前的煙,抽了一口。
悟醒塵吐出長長的一口煙。
230窟中那僅剩的一束燈光追随着這股煙升高。煙霧舒展身體。背景是黑色的。煙霧像反彈琵琶的飛天,煙霧像躍出水面的摩羯魚,煙霧像如意齋,醒來後,又睡下。煙霧散了開來。230窟也暗去了。465窟暗去了。
暗中仍舊有聲音。叮叮鈴鈴——是開鑿新的洞窟的聲音;恩恩啊啊——是秘教尊者在開拓東方妙喜世界的聲音;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是諸比丘,比丘尼,諸天人,諸菩薩,諸佛念佛號的聲音,一句疊着一句,念上百句,疊成一片蓮花花瓣,再念上百句,又成就一片蓮花花瓣。這一切都在暗中進行。如此疊了百片花瓣,成就了一朵蓮花。這不可見,無法看的蓮花盛開來,悟醒塵便也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