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界天外
書接上回,話說波旬堂堂第六天大魔王,平日裏招搖威風慣了,在這魔窟裏,衆惡鬼衆魔怪見了他,無不頂禮膜拜;衆人見了他,無不望而生畏,四下逃竄;到了那欲界,色界,衆天人護法見了他,無不心驚膽戰,莫敢造次;就算菩薩見了他,也要合個掌,念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不敢多看他一眼,未免他引着他那三個女兒到菩薩面前,“無中生有”——于無無想中生出那樂欲,愛欲與念欲,壞了修行。可如今他坐在這幽暗小屋中,身上百來件兵器法寶全被如意齋收繳了,扔出窗外,一具惡法無邊的魔身被如意齋拿捏着肆意笑話,一張老臉被他揉來搓去,波旬自是不忿,不過為魔王者,自是陰險狡詐,精通誘惑诓騙之法門,暗中掙紮幾下,心知鬥不過如意齋那捆仙捆魔的腰帶後,便奉上一臉笑容,對如意齋好聲好氣道:“吉祥天,你我兄弟一場,早前也是在五十陰魔像前歃過血,磕過頭的,你要是以為我是來殺你的,那可真是冤枉為兄了!我聽說這不知好歹的須靈摩背着你在外頭拈花惹草,又聽說有一男子偷偷摸進了他家,聞訊便趕來殺這對尖夫銀夫,好為你出口惡氣,咱倆這交情,為兄哪可能對你動刀子!”
波旬說得理直氣壯,悟醒塵看了看如意齋,道:“那個偷偷摸進須靈摩家的男子該不會說的就是……”
他指指自己,不太好意思了,遂沒說下去。
如意齋翻出個白眼,坐在波旬面前,嗤了聲,道:“得了吧,孫悟空和牛魔王也是拜把兄弟呢,你看他倆處得怎麽樣?”
波旬辯道:“那不是因為孫悟空睡了鐵扇公主嘛!我老婆,我相好,你随便睡,我不在乎!行快樂事,快樂最要緊!”
悟醒塵也坐下了,把燭臺放在三人中間,迷惑了:“孫悟空和鐵扇公主沒有什麽私情吧?”
如意齋給了波旬一個毛栗子:“你少看些什麽大話什麽演義吧,”他沖波旬努努下巴,“我和你說正經的啊,你要想殺我,我沒意見,這殺得了殺不了嘛又是另一說,我綁你起來也不是怕你什麽,就是想和你好好說會兒話,我問你,你知道摩尼寶珠被偷了吧?”
波旬道:“不是又被你偷了嘛?”
如意齋道:“反正不會是你幹的,你沒這技術含量。”
波旬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說:“哦,你這是在使激将法。”
如意齋道:“好吧,真不是你幹的。”
波旬道:“你怎麽知道不是我幹的?”
“那你說說你怎麽幹的?”
“我告訴你幹嗎?”
“那你把寶珠藏哪兒了?”
“那更犯不着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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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這就帶你去內院認罪,也好洗刷我的罪名,可別摩尼寶珠一被偷就是我吉祥天幹的。”
“去就去!”
“走!”如意齋霍然起身,抓起波旬,得意洋洋地說道:“也讓內院看看,我吉祥天不光偷得摩尼寶珠,還能抓得了大魔王波旬,那佛祖都不過是降了你,我是實打實地抓了你。”
說罷,他仰頭大笑,拽着波旬要往外走,那波旬卻不幹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哪兒也不肯去了,如意齋一瞅他:“你幹嗎?一介魔王,敢做還不敢當了?如何能服你麾下一衆惡魔?”
波旬擡頭瞪着如意齋,那屋中的燭火猛地竄高,不停搖晃,似是随時都會熄滅,悟醒塵趕緊用雙手護住火苗,只聽波旬低吼道:“好你個吉祥天,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如意齋施施然又走回了波旬面前,站着,但笑不語,波旬真是氣煞,雙目血紅,黑發蓬亂,掙紮得厲害,捆着他的條白腰帶幾乎摳進他的肉裏,他道:“我原計劃偷那寶珠,只是去到羅睺那兒,他和那托舉寶珠的力士已然不見了蹤跡!”
如意齋道:“此話當真?”
“我騙你幹什麽!”波旬一扭頭,瞪着悟醒塵,“小兄弟,你給我說句公道話!我都被綁成這樣了,都被這吉祥天羞辱成這樣了,我還有必要說謊嘛!”
悟醒塵道:“你被羞辱,被綁着和你說不說謊沒有邏輯關系啊。”
如意齋聽了,哈哈大笑,他摸了摸下巴,從身後抽出先前使的那把匕首遞給悟醒塵,囑咐道:“你看着他,我去解一下內急,馬上回來。”
悟醒塵點了點頭,接過了匕首。這如意齋一走,波旬就和悟醒塵道:“傻小子,他跑啦!!”
悟醒塵往屋外看了看,看到一團漆黑,回頭對波旬道:“你是想離間我們?想讓我放了你?就算我想放了你,可是這腰帶我也不知道怎麽解,而且他無緣無故要跑去哪裏?”
波旬道:“那你知道他把我綁起來到底要幹什麽嗎?”
“他不是說了嗎,和你好好說說話。”悟醒塵往地上一指,“就沖你一進來就殺人砍頭,他推測不把你綁起來沒法好好說話也合情合理啊。”
說到此處,悟醒塵忽而哽住,陷入了沉思。
可嘆啊!這悟醒塵好端端一個三十一世紀新人類,縱使這些日子做了如意齋的記錄員,學了不少新詞,習慣了自身的代稱——“我”,書寫了千萬遍“兇手“,書寫了許多“命案”,但他骨子裏仍舊是個新人類,恪守人人生來平等——縱使他的字典裏沒有“平等”二字,任何人都沒有剝奪別的生命形式的權力,每一個人都應崇敬生命,都應為每一個生命的流逝感到悲哀,為每一次的逝去哀悼,死亡是必然的,死亡又是意外的,面對死亡時,每一個人必要懷着沉重的心情,不可玩笑,不可戲谑,人們應該像每一個生命的母親,孩子,伴侶那樣為這個生命的離去而感到同等重量的悲痛。當然了,這又是屬于三十一世紀的故事了,不在本章讨論範疇之內,總而言之,聽到從自己嘴裏輕飄飄地說出了的“殺人”二字,悟醒塵算是重新找到作為一個新人類的感覺了,他忽而聞到一股惡臭,是從那須靈摩的屍身上傳來的,悟醒塵捂住口鼻,他意識到這須靈摩已經是第二個死在他面前的人了,他竟也沒有為他感到一絲悲痛,他意識到,他竟說不出他進來這佛窟洞穴已經多久了。他對時間的精确把控不知不覺遠離了他。
悟醒塵喃喃道:“或許真的是在做夢,只有在夢裏,一切才會那麽不受控制……”
波旬聞言,語氣緩和了,說道:“小兄弟,誰的人生不是幻夢一場?我看你也別管那吉祥天了,他跑不跑,跑去哪裏都随便他,你就留在這兒修行算了,修一個功德圓滿,便脫離了這真假難辨,虛實難分的苦海了。”
悟醒塵的聲音沉沉的:“這要是個夢,那是他的夢還是我的夢……”
波旬道:“你說的他是在說吉祥天吧?”
悟醒塵不吭聲了,再次陷入沉思,波旬在旁唉聲嘆氣,對他道:“小兄弟,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着了吉祥天的道了,被他迷得不分東南西北了吧?這個吉祥天啊,說來真是可恨!你瞧瞧他,知道寶珠不在我身上,就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就跑了!他不會回來啦,你還傻乎乎地聽他的,看着我,看着我有什麽用呢?反正我被這腰帶捆着,什麽也做不了,我勸你啊,趁他這會兒還沒可能跑得太遠,現在就追出去找他,不然指不定猴年馬月才能再見到他,哦,下次見到他,必定是你對他又有用之時。你和他在一塊兒多久了?十年八載的有沒有?我可認識他幾百世了,真不騙你,別人對他來說不過是可利用之物!你看看這個須靈摩,他就這麽死在他面前,吉祥天為他掉過一滴眼淚,為他嘆過一聲氣嗎?他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還有啊,你忘記他剛才推你入火坑了?不如你試試用這匕首割一割這腰帶,松綁了我,咱倆找個地方,喝點好酒,吃點好菜,你說你跟着吉祥天上蹿下跳,到了不過是換一場床上的昏事,這事兒哪兒混不得?這魔窟裏,只要你開口,比吉祥天美的……”
悟醒塵擡眼看波旬,波旬笑了笑,想了想:“我波旬不和你來虛的啊,說實話吧!比他美的是找不着,不過嘛,和他差不多美的我定能給你找出百八十個來,你一天一個,都能快活上百來天了,你說是不是?”
悟醒塵也笑了:“先不說這把匕首能不能割開這根腰帶,我要是真想着要給你松綁,那就是真傻了。”
波旬忽而目露兇光:“你不傻,那你還不去追他?”
悟醒塵道:“我追他幹什麽?他就算自己跑了,或許是有他要辦的事情,有我在身邊不好辦吧。”
波旬嗚呼哀哉:”完了,小兄弟你完啦!”
悟醒塵道:“你對吉祥天了如指掌,那他的弟弟如意齋呢,你對他也知根知底?”
波旬咂咂嘴巴:“如意齋嘛,我好久沒見過了,”他眼珠一轉,問:“你打聽如意齋幹嗎?”
悟醒塵道:“他太神秘了,難免好奇。”
波旬道:“是不是吉祥天老在你面前說如意齋壞話?”
悟醒塵摸摸鼻梁:“這倒沒有,就是不曾提起過。”
說完,悟醒塵吞了口唾沫,他這是撒謊,這是騙了人,不過這非夢非實的地方,撒個謊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在這兒,三十一世紀那套概念準則早就變得虛幻了,虛無了,在這兒,人人似乎都在撒謊,都會撒謊,他不過是随了大流,做了多數人都會做的事。既然是多數人會做的,那便不算“錯”,那便不是“不應該”。
悟醒塵看着波旬,那波旬說道:“這個如意齋嘛,長得與吉祥天是別無二致,可能正是如此,他二人才會看彼此不順眼吧,也不應該這麽說,該說是如意齋看吉祥天極不順眼,他越看他不順眼,吉祥天便越愛戲弄他,那如意齋就看他更不順眼,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
“戲弄他?具體做了些什麽?”
“那事情可多了,我和你說個十年八年都說不完,什麽拔菩薩的眉毛,偷拿飛天的舞裙,去那極樂淨土光散春工圖,畫工給脅侍菩薩畫像,他往那兒一站,畫工畫的菩薩成了他的樣子,他與那如意齋又長得一模一樣,人人皆知如意齋乃世間濁氣,便總将這些事怪罪到如意齋身上,如意齋每每醒來,快樂還沒享受到多少呢,就要受罰遭罪,他百口莫辯,跑去和佛祖訴苦,佛祖只說,這是你的劫,你要修,如意齋就不幹了,踹了佛祖一腳,離開了三界,再不回來了,總在人間混跡。”
“那這個如意齋在人間有什麽相好沒有?”
“他在人間的好伴侶可不少!”
“可有像須靈摩這樣的?”
“哪樣的?”
“別人一提起吉祥天的相好便想起這個須靈摩來這樣的。”
波旬大笑:”那必定是沒有,如意齋比起吉祥天來更是無情無義,那吉祥天還念念舊情,會找找舊情人,如意齋對情是毫無留戀,聽吉祥天說,他這弟弟早就度過情劫,只是難逃色戒,再過千年,興許連色也戒去了。”
悟醒塵沉吟道:“無無想,無無感,便無情無義了吧。“
波旬暗暗活動手指,做了個掂量的動作,他這番小動作,悟醒塵自是看不到的,即便他看到了也不明白這手勢的意思,這手勢是波旬在掂量周遭的邪念呢,波旬乃是魔王,周遭魔氣越重,邪念越多,他的力量便也越強。波旬看着悟醒塵,又道:“小兄弟,我看出來了,你對這個吉祥天也是忠貞不二了,一心一意了。”
悟醒塵道:“這是常識吧,和一個人發展伴侶關系,自然是要對他一心一意的。”
“你這麽想,可他卻不這麽想,說句不好聽的,你這全心全意到了他那兒是一文不值啊,唉,真為你惋惜啊!”
悟醒塵道:“你不是他,又怎麽知道我的全心全意到了他那兒一文不值?”
波旬大笑:“本王三個愛女,其中有個掌管愛欲的,本王什麽樣的癡纏沒見過?心心相印少之又少,多的是一片真心換幾絲虛情,你也不能怪吉祥天,我瞧你相貌雖是好的,可言談舉止也是平平無奇,無甚好挂念的,床上行一行樂子或許還有點意思,長久相處确實沒甚趣味。”
悟醒塵道:“我這是在做夢,夢裏聽到了自己的疑問和恐懼。“
波旬又說:“那倒不如懸崖勒馬,要是落到和這個須靈摩一樣的下場,一滴眼淚都沒賺到,那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悟醒塵道:“第一次見到他,他是一條美人魚,在空氣裏游,我想,真奇怪,魚可以在空氣裏游來游去的嗎?但是……我是知道的,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發生的,是可能發生的,這個概念是根深蒂固地在我腦袋裏的,任何事情,我都要去接受,都應該接受,不應該覺得奇怪。”
兩人牛頭不對馬嘴的說着話,波旬掂量掂量,手上一點重量都沒有,他便重新起了個話頭,道:“小兄弟,吉祥天是怎麽把你帶來這兒的啊?要來這佛窟,凡夫俗子怕不是要靈魂出竅,難不成你的肉身已經死了?哎呀,這個吉祥天真是殘忍,荒唐!”
悟醒塵輕聲道:“夢見佛窟或許是因為在診所裏看了太多花,詩裏說‘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波旬皺起眉頭,眼前這個傻小子心念不為所動,他已經說得口幹舌燥,快沒轍了,他想了會兒,又問悟醒塵:“吉祥天怎麽知道摩尼寶珠不見了?誰給他通風報信?”
悟醒塵看着波旬:“看來你也不知道寶珠在誰手上。”
“我怎麽不知道了?”
“你說起寶珠是說它‘不見’了,可見你不确定它是不是被偷了。”
波旬道:“你少來咬文嚼字,那我再問你一遍,吉祥天怎麽知道摩尼寶珠被偷了?誰給他通風報信?”
悟醒塵說:“你是不是有同夥,想要一起偷寶珠?但是沒能成功?”
波旬道:“胡說八道!”波旬忍不住問,“你何處此言?”
悟醒塵道:“你用了‘通風報信’這個詞,漢語詞典上說,這個詞一般用在對立的兩方之中,要是你潛意識裏想表達的是中性些的意義,你該說,誰告訴他的,或者他從誰那裏聽說的,看來你懷疑你的同夥出賣了你,是不是?”
波旬氣急:“我呸!少和本王玩文字游戲!”
這時,那窗外亮起一片金光,如意齋從外面回進來了,手捧一把蓮花,對悟醒塵勾勾手指:“走吧。”
悟醒塵一看波旬,笑着道:“他回來了。”
如意齋沒好氣地說:“你對他笑個什麽勁啊,走啊,我趕時間,別拖拖拉拉的了,我們來這兒都多久了,回去說不定得是五百年後了!”
波旬有些傻眼:“那我怎麽辦??”
悟醒塵道:“不然放了他?”
如意齋聽了,伸出右手,在空中輕點了點,牢牢捆住波旬的那根白色腰帶徑自松開,回到了他的腰上。波旬一被松開,咬牙切齒就朝如意齋撲了過來,如意齋一聲唿哨,說時遲那時快,那窗外沖進來一輛金光閃閃的馬車,直碾過波旬,停在如意齋和悟醒塵面前,如意齋催着悟醒塵上了車,悟醒塵坐在車上看着被壓在車輪底下動彈不得的波旬,啧啧稱奇:“你這馬車哪裏弄來的?”
如意齋趕車,道一聲:“借來的。”
他一揮馬鞭,四匹高頭大馬拉着金色馬車沖破牆壁,在魔窟中一路狂奔,眼看馬車路過了那火海,那火海中燃燒的衆人見到馬車,紛紛跑了出來,守門的青面魔怪一手一個來抓他們,還
有好些惡鬼幫忙,也都忙不過來了,一時,魔窟中只見一群着了火的人追着一輛金馬車狂奔,大呼“無量法”,“無量法”,金馬車的車輪在地上揚起一片金塵,擦出兩道火光,這馬車在這火光中兀自騰飛而起,如意齋哈哈大笑,又是一鞭,馭馬飛出了這魔窟。諸位看官可瞧好了!這金色馬車飛過數過洞窟的同時,那藥師菩薩在564窟內室用那分形寶鏡分出了第二個淨琉璃光身的菩薩,将那菩薩藏在了564窟內室之中,那230窟的伽蟬與毗摩質多羅在屋中竊竊私語,那249窟中,羅睺将那光潔明亮的摩羯魚眼珠恭恭敬敬交給一紫衣使者,放入一寶匣之中,那465窟依舊春情蕩漾,172窟的極樂世界裏普賢菩薩在菩提樹下與衆風神,雨師說法,45窟中觀音菩薩宣講《法華經》,427窟中,千佛金身熠熠生光,三尊三世佛面對着面,掌對着掌,過去,現在,未來盤踞在這三佛之間,往高處無限延伸。
金色馬車終是落在了230窟,毗摩質多羅的家門口,如意齋和悟醒塵從車上下來,正巧遇上羅睺和那紫衣使者端着寶匣騰雲而來,而那藥師菩薩也拿着寶鏡現了身,一衆虛弱不堪的阿修羅高聲念佛,毗摩質多羅從門裏出來迎接衆人。
四方相會到底要演哪一出,下回即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