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接下來的幾個晝夜循環中,傷疤都陪在他身邊,只有在員工會議和他自己的早晚餐時間才會出去。他整夜整夜摟着374215,但又回到了能不說話就不說的狀态。再沒提問題和那些沒頭沒腦的古怪建議。
盡管快樂永遠無法滲入這銅牆鐵壁之中,他還是找到了一小點兒平靜,和屈指可數的幾日安寧。傷疤照顧他,力所能及地幫他療傷,讓他恢複。他倆之間的那種寧靜既舒服又安心。他喜歡傷疤,即使他知道自己很蠢。他喜歡到想要重新成為一個人,這樣他才有機會去了解這個男人。如果在其他地方,在一段不同的人生中,他會做些什麽?這些幻想開始折磨他。他真的悄悄地做起了白日夢——他夢到自己鼓足勇氣約傷疤出去喝酒,兩人一起說說笑笑。
當然,這一切都不再可能。即使老天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拎出牢房,放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去,他也沒法再吸引另一個男人了。現在,他所有的成就,所有他心目中一個合格的愛人所需的重要品質,在自己身上都不複存在。
他的确想問問傷疤臉上的燒傷,但只是為了聽那個男人一次多講幾個字。他發現,他和其他獄警不一樣,他們生長在不一樣的地方。他哼唱的歌曲片斷透露出他在波江星域長大,那是374215兒時聽過的歌謠。當然,對戰雙方都有許多波江族的人,但一個波江族人最終能獲得這種與保衛工作相關的職位還是挺奇怪的。
他想到這兒身子便抖了一下,趕緊繼續在頭腦中做無意義的運算。好奇心和疑問都會帶來危險。
那天傷疤從員工會議回來時,不僅怒氣沖沖地皺着眉,胳膊上還挂着個古怪的黑袋子。
“這決定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他首先聲明道,話語裏充滿了不祥的氣息,“但我得在10分鐘內幫你穿好衣服,然後帶你到底下的大廳裏去。他們說你得在錄像機前向媒體讀個什麽東西。”
“穿好衣服?”
傷疤的眉頭皺得越發厲害了,他打開包,把裏面的東西抖了出來。374215的雙腿一軟,重重跌坐回床上。
包裏裝着一套他再熟悉不過的軍裝——反抗軍艦隊軍官的暗紅色外套和暗紅滾邊的黑色長褲。代表艦長之位的軍階線點綴于肩章上。
“不行。”375415緊緊閉上眼,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試着在腦內抹去那些畫面。我要吐出來了。“求你……我不能穿。”
“你可以的。別看它。我會幫你一把的。開始拍了再睜眼。然後你只用念給他們聽,我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搞定這件破事兒了。”
他搖搖頭,雙手緊握放在大腿上,指關節攥得發白。他不是在拒絕,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但他需要點時間。傷疤仍是很耐心,一言不發地等着他,他坐着渾身發抖,最終起身沖向牆壁,打開拉出式的真空馬桶座,開始大吐特吐。他跪倒在地,痛苦地喘息着。因為傷疤得目睹他的崩潰,他心中冒出了一絲古怪的羞愧。
“起來吧,都結束了。”傷疤扶他站起身,緊擁住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現在吐出來了挺好的。泰爾——”
“不!”374215 扭身掙脫傷疤,踉跄着走開,雙臂環抱在腹部,“你不能這麽喊我!求你了!”
“那是你的名字。”
淚水順着他的臉龐滑落。他要喘不上氣了,“我沒有……沒有名字。”
“天吶。”傷疤微微仰起頭,閉着眼。他好像也在喘着氣,“我知道。我知道他們曾經用這種方式測試你。對不起。但是你是有名字的。”
“我……我……不能……”
“我知道你不能用這個沒名字。沒有關系。”傷疤沒有朝他走來。他耐心地站着,手指敲打牆壁,“你想知道我的嗎?”
374215想用袖子擦幹臉:“你的什麽?”
“我的名字,是馬庫斯。”
他的大腦深處響起了一陣微弱的警告,但沒有一處吻合的記憶符合這個名字。姓名是有力量的。傷疤就是在給他力量。“馬庫斯。”他試着呼喚傷疤的名字,他喜歡自己念出名字時的感覺,但他在使用時仍需小心謹慎。他不能讓任何人聽到他喊出這個名字。
“是的。馬庫斯。”那個他曾經稱之為傷疤的男人望着地,臉上先是帶着一些期盼,然後轉為沮喪。他像是要擺脫一個想法一般搖了搖頭,“我們現在得幫你做準備了。讓我幫你總比讓他們來抓你要好,對吧?”
“是的。”他搖晃着朝馬庫斯邁出一步,接着的一步平穩些,“是的。請幫幫我。”
馬庫斯眼裏的某些東西——既是悲傷,也是驕傲,叫他的心碎了一個角。奇怪的是,這小小的裂口使他站得更直了。
“要出大事了。”馬庫斯以他偶爾會使用的隐晦語調說,一邊引374215坐到床上,幫他穿上長褲和靴子,“他們越來越絕望了。按他們的吩咐做,注意身體。很快就要來了。”
他點點頭,不懂到底出什麽事了,但他确實感覺到一種波動,這種感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有變化了,逼得首領們改變了日程和常規活動。這件事對他有利的可能性只有指甲蓋大小,但只要能讓他和馬庫斯在一起……
這個想法使他快速運轉的大腦停了一會兒。他看着馬庫斯一臉認真地把軍裝外套上那一溜排複雜的紐扣給扣好。曾經有那麽一瞬間,他享受着無聲的話語和夜間溫暖的安撫,他不再擔憂馬庫斯會背叛他。噢,是的,無法避免。該來的還是會來,而他會欣然接受。在經歷了所有恐懼和疼痛之後,能擁有短暫的平靜時光和片刻柔情,便足夠了。
“準備好了?”馬庫斯抓住他的雙肩。
“嗯,時間到了嗎?”
“早着呢。”
馬庫斯用掌紋鎖打開牢門,抓住374215的上臂,好像要阻止他逃跑一般。他們都清楚這更像是一種支撐,支撐他在走廊裏蹒跚的腳步。。
“我會陪着你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跟他們待在一起。”
“謝謝你。”
他轉向瓷磚屋,但馬庫斯輕輕把他拉到另一個方向。于是他們來到了一個敞開的白房間裏,四周鋪設着明亮的燈光,巨大的移動錄象臺車上坐滿了攝影師。房間極其空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占據了中心位置。
一個看不見的聲音開口了,尖利且焦躁:“實驗體健康嗎?”
馬庫斯就算抓着一個犯人的胳膊,還是瞬間以特有的方式立正站好。“是的,長官。身體方面健康。”
“這就夠了,”一個又幹又枯燥的聲音插嘴道,“讓實驗體就位。”
馬庫斯猛地一拽,把他向前一推,他跌坐在椅子裏。他的保護者走到房間角落,從視線中淡出,374215便對着燈光眨了眨眼。他還在這兒。馬庫斯還在這兒。
“不要看錄像燈,”一個沒聽過的高音調聲音命令道,“看着顯示屏。你能看清楚嗎?”
374215注意到了正前方的顯示屏。測試詞從屏幕底端往上滾動。和他身體的其他功能一樣,他的視力也退化了,但他要是前傾努力看……“能。”
“調大字體,”那個枯燥的聲音命令道,“我不想要他眯着眼。”
字符突然放大,他向後靠着就能輕輕松松地看清楚。
測試測試測試測試這是測試……測試……測試……
“好點了。坐直了,374215。”
他服從了,雙手交疊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想減輕顫抖。
“好。你将用清楚、平穩的語調朗聲閱讀屏幕上的文字。屏幕上怎麽寫的,你就怎麽念。只能念屏幕上的文字。清楚了嗎?”
“是的。”
他會一五一十地按照他們的吩咐去做,然後他就能跟馬庫斯回牢房裏去了。如果他需要,馬庫斯會抱着他。想到這兒,他的背又挺直了些。但當第一行字從屏幕上滾動出現時,他的決心動搖了,碎裂了。
我是泰爾·甘農指揮官。
“我是……是……”他突然停下,轉過身,在椅子裏彎腰縮成一團,發出痛苦的幹嘔聲,但謝天謝地他的胃裏什麽也沒有。
“他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即使馬庫斯是在咆哮,但那刺耳的聲音如此熟悉,這對他生疼的神經來說就好像止痛劑一般,“這是實驗體的條件反射訓練的一部分。”
“為什麽沒人告訴我?”高音調的聲音咆哮道。
“都是小問題,”那枯燥的聲音說道,重重嘆息一聲,“在屏幕底端加個字幕。把那名字從文章裏删去。”
374215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等着管事的人做改動。換作以前,他會在腦子裏計算導航參數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現在集中不了注意力,算不成了,所以他就用随機的數字做簡單的加法問題。他集中精神,挺直後背坐在椅子裏。等那些聲音再次開口時,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實驗體将依據指令閱讀文本。一旦出錯,将實施懲罰和一次重複測試。”
他擡起頭,嘗試着去屏蔽屏幕上文字以外的一切,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大部分觀衆即便不認識我的面孔,也知曉我的名字。我是一名已被定罪的恐怖分子,是照顧我們所有人的母集團的敵人。”
“被定罪”這個詞相當無恥地扭曲了事實。他從未經歷過審判。
“今日我來到這裏,向你們徹底忏悔,并對所有安達盧西亞集團的員工和附屬者致歉。在我開始道歉之前,我向你們保證這是一份自願發表的聲明,我的忏悔也發自真心,我并未受任何脅迫。”
“我一手策劃了阿達萊封鎖事件。我所統領的艦隊使集團的艦隊無法前來協助阿達萊星系的執政官們。我煽動暴亂,為這個地區的其他恐怖組織提供軍火武器。我為沖突時期發生的巨大生命財産損失負全責。”
“我麾下的艦隊仍在持續破壞與星系商業公會間的貿易航道,此舉造成了廣泛的物資短缺問題,給數顆行星上的人民帶去了無法言喻的苦難。”
事實,再次被扭曲了,扭曲到快要裂成小碎片了。的确,他破壞了交易線路,讓公會的補給落到了反抗軍手裏,但這些補給裏全都是軍火,他的行動根本沒從孩子嘴裏搶走食物。
“埃爾塞塔斯殖民地發生的大屠殺是我所為。我的旗艦,埃塞特號,曾是——”
他念到這兒,說不出了。他艦船的名字觸發了其他的名字,光明號、冥河號、芙蕾雅號、信任號,全沒了。所有逝者的姓名和面孔都奔流直下,傾注在他身上,淹沒他壓垮了他。柯林、塔莉亞、菲爾多、威廉、科拉、雷諾德、米利亞姆、阿提庫斯、索尼娅傑森艾倫艾琳斯圖爾特伊夫勒姆艾瑞克……
沒有空氣,和所有這些靈魂在一起,他無處喘息。這些靈魂指責着他緊逼着他。他在墜落。墜入個無底的深淵。尖銳、劇烈的疼痛在他體內蔓延。他放聲痛哭,眼前的黑暗取代了記憶的折磨。
“這樣下去他會脫力的!”他聽到馬克斯大喊,聲音遠在天邊。“你們在用自己實施的反射訓練結果來懲罰他!”
“請實驗體的醫療觀察者保留意見,否則将被免職。”那個枯燥的聲音說道。
374……不。我有名字。我有名字而且這些人知道。我曾經用過這個名字,現在依然擁有這個名字。我在逃避他們,逃避承認自己做過的事,而把自己埋藏在他們的反射訓練中。他們那該死的反射訓練。我有名字。我知道自己幹過什麽。我害死了你們,我真的很抱歉。
我的名字是泰爾。泰爾·甘農。這些混蛋殺了你們,但是我錯把你們送到他們手裏的。我将背負着我的名字和你們的名字。你們所有人的。因為我必須這麽做。因為如果我能幸存,就可能還有改正錯誤的機會。
“嘿,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馬庫斯向他俯身,溫柔地說,“沒關系的。你沒事了。再試試就行。這只是字詞罷了。你只用讀完這些詞就行。”
泰爾緩緩坐直,還是暈乎乎的,但随着一次次呼吸,這房間似乎晃得沒那麽厲害了。這些句子不止是字詞,還是武器。他被利用了,和他所背負的所有逝者一起被利用了。以前的他供出了這些信息,所以這絕望的氣息今天才會被散播出去。看來他們淪落到只能诋毀整個反抗軍首領的名聲的地步了,不然為什麽要把他帶到鏡頭前來?他們為何會走投無路?
「很快就要來了」,馬庫斯曾說過。
他坐直了,重新把注意力挪回顯示屏上。他得保持聲音不變。他得保持雙手緊緊交握置于桌上。這改變是如此細微,細得像囚禁他靈魂的籠子上那微小的裂縫,但變化還是發生了。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這個變化。以前電擊讓他痛得發抖時,裝裝樣子他就能熬過去。
顯示器又開始播放埃爾塞塔斯殖民地大屠殺了。他估計這錄像過會兒會被拿去剪輯拼接。泰爾全身湧過解脫的感覺,他不用從頭來過了。
他沒殺殖民地的居民,但他去過屠殺現場。
他的外來物探測儀截到一個從殖民地攔發來的求救訊息。一位看起來只是個少女的年輕女子出現在了屏幕上。她請求附近的艦船過來救幸存者。他們的環境屏障壞了,能阻擋有毒氣體侵害星球民衆的時間不多了。
泰爾的警衛告誡過他這是個陷阱。他知道他們說的對,但他也确信有居民的生命危在旦夕。進入通訊範圍後,他跟那個年輕女子進行了實時通話,這下他更加确信他們必須過去了。集團警衛懷疑這個殖民地窩藏了恐怖分子,于是突然發動襲擊,打破了屏障,留下殖民地居民等死。「我不管這是不是陷阱」,他這樣告訴他的軍官們。「我們不能在有能力伸出援手時選擇坐視不管,讓無辜的孩童生生窒息而死。」
不出所料,那是個陷阱。所有殖民地居民都已經死了。那個女孩兒是某位安保特工技術高明的數字合成效果。集團的艦隊用附近的重金屬載貨衛星掩蓋了他們的讀數。等泰爾開始大喊着發出作戰命令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陰冷的記憶驅使他繼續閱讀,幫他說出一個又一個無恥的謊言,他擔起了這份沉重的責任,承認從革命開始的那一刻起,集團所遭受的絕大部分損失就都是他的責任。
字詞滾動至屏幕上端。他等着更多的字詞,雙眼刺痛,每次呼吸喉嚨都會被黏住。
“好了,搞定了。”那個音調很高的聲音說道。
“你可以将實驗體帶走了。”那個尖利又蠻橫的聲音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