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馬庫斯從過于明亮的燈光之海中浮現,亮光炫得令人頭疼,他就是那一小片叫人欣喜的黑暗。他的動作散發着捕食者的優雅,但泰爾毫不畏懼他這位兇狠的守護者。他想讓他走得快一點。帶我離開這兒,馬庫斯。求你了,我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馬庫斯把手放在他的雙臂上,拉他起身,那對藍色的眼睛始終沒有與他的雙眼相會。在如此嚴密的監視下,他也不敢奢望。為了馬庫斯,他站起身強迫自己的兩條橡膠似的腿動起來。他一次一只腳地移動,被椅子電擊過後,他的左腳就只能勉強拖動。他沒有讓馬庫斯抓扶,盡量用自己的力量走出了這間房。
在走廊上走了幾碼之後,馬庫斯輕聲說道:“覺得自己撐得下去嗎?”
泰爾擡眼,看到了一雙充滿擔憂的眼眸。他突然拼上了遺落的那個碎片,他想起來在一次艦隊指示會的視頻簡報中,那雙眼睛也是這樣看着他。“馬庫斯。”
“嗯?”
“馬庫斯·科爾多瓦……”泰爾晃晃悠悠地說道。
“繼續走。”馬庫斯突然專注地盯着前方,咬緊下颚,加快步伐把泰爾拖向他的牢房,“你若是要暈了,就馬上告訴我。”
泰爾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視線時不時會陷入一片灰黑。怎麽會這樣呢?他怎麽會沒認出自己認識的人而且還以為他死了?的确,他之前很少見馬庫斯本人,而且那些傷疤讓他的面容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我應該想到的……
他們一進牢房,馬庫斯就扶他坐到床上并鎖好門:“你得多加小心。這裏,才是談話的地方。”
泰爾的眼神掠過房間角落:“但我們被監視了。”
“我第一次來時對音頻做了手腳。只有我想讓他們聽見的時候他們才聽得見。”
“那實時監控呢?”
“他們一直能看到。”
泰爾把臉擱在自己膝蓋上,試着保持平衡:“所以他們看到你陪我睡覺了?”
“是的,如果我想在上班的時候找點樂子,找個人當寵物,他們也不會阻止。獄警們大致上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只要他們不在不應該的時候傷害囚犯就行。你身體太差,所以我只能抱着你,做其他的就不行了。”馬庫斯壓低嗓子,刺耳地咆哮道,“你感覺自己想起來什麽了嗎?”
泰爾無法擡頭,他嘟囔道:“你是馬庫斯·科爾多瓦。你曾是光明號的警衛長。”你居然在這麽可怕的地方當獄警。他們用你愛的人威脅你了嗎?還是許諾了豐厚的獎賞?
“是。”
“你已經死了。”
“你親眼看着我死了嗎?”
他聽了,說不出話來。他這幾天來心裏逐漸燃起的希望之火,正因懷疑而搖擺。“不——不,不。我親眼看着光明號被攻破,跟其他艦船一起被俘虜。所有人都死……都已經死了。”
“我們确實被攻破了。但光明是你最小的艦。他們懶得派最強的精英部隊來追擊我們。他們要的是你。我們擊退了他們,逃了。在星系邊緣和敵人玩了一會兒捉迷藏,終于把他們甩到天邊了,然後我們給驅動裝置充足能量,逃到了外部星系。”
“但……我不……”他又開始顫抖了。他本來根據自己已知的事情來建立了現實的,雖然那些事情很可怕,卻沒有懷疑的餘地。但現在值得懷疑的東西出現了,就站在他面前。
“我們花了好幾個月才滲透進來,”馬庫斯繼續說道,比之前更溫柔,湊近了些,“逐漸占領他們的員工層。我們都在那些低微的,看起來不重要的位置。比如說,我們有人在負責調度。那是一份級別低薪水也微薄的工作。但她把我安排到了你身邊。”
泰爾和黑暗鬥争着,混亂動搖了他剛剛理清的思緒:“我不……我不……為什麽?天吶,為什麽?”
他的手被另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手輕柔地托起了他的手指,仿佛是在捧着微型玻璃。他擡頭看見馬庫斯跪在他的腳邊。
“你曾是我的英雄,泰爾,”馬庫斯低聲說道,“我們曾經管叫你派①指揮官。你知道這事兒嗎?”
注①:圓周率的派(π)。
泰爾搖搖頭,迷醉在馬庫斯眼中那潮濕的微光裏。
“你的計劃就像派,看似很難理解,但計算從未出錯。”馬庫斯的大拇指撫過他的指關節,這溫柔的輕觸有些陌生,但令他平靜,“哪怕眼前是一場等離子風暴,我也願意随你去。知道你被關在這裏,對你的狀況一無所知,我實在難過得要死。他們找志願者去做卧底時,我舉手了。”
泰爾翻轉過手掌,心中閃過一絲驚奇的火花,他鼓足勇氣,手指纏繞在馬庫斯那疤痕累累的手指上。“現在我們都困在這兒了。馬庫斯……”
“你是個象征,泰爾。你明白的吧?他們今天強迫你拍的那段視頻,就是他們拉攏人心的最後一招了。光明號已經回家說出了真相。人們都知道真相。聽到了嗎?”
他點點頭,突然感到筋疲力盡。想到成為了一個象征,他有些退縮。他身上有缺點,還有污點;他是那個造成了無數死亡的人;那個沒能光榮赴死,被敵人打垮的人。反抗軍拿他作戰鬥的口號沒問題,但他必須好好地被關在這裏。
不能讓別人看見他。被馬庫斯見到已經夠糟糕的了。
“你又發冷了,”馬庫斯這次說話地語氣變得比之前正經了,“讓我幫你脫掉制服,扶你回到床上去。”
他由着馬庫斯幫他穿上囚服鑽回毯子裏。沒錯,他是很冷。不管蓋多少毯子他都暖不起來。他的靈魂又回到了核子寒冬。這個勇敢而充滿同情心的男人來到地獄拯救他,而他卻不值得被拯救。
* * *
幾天之後,泰爾做完每天早上的簡短鍛煉,抓住床的一邊。這是馬庫斯堅持要他做的。如果他覺得暈眩或是胸口疼就要停下來。那天早上,他差點兒就做完了整套鍛煉,但最終還是坐到到床墊上,氣喘籲籲地揉着自己的胸口
“還不錯,”馬庫斯從數據顯示器上擡起頭,“體征平穩了些。幹得好。”
泰爾透過垂下的眼睫毛看着他。那天事情有點反常。磐石如馬庫斯也會在一些奇怪的時候分神,下巴上的肌肉時不時抽動一下。
“把我帶給你的拖鞋穿上。”馬庫斯一邊說着,一邊調整他的手槍——這半小時以內他都弄了二十次了。
“是不是——”
“快穿上。”他的回答變得尖利而冷硬,“這樣你的腳才不會冷。”
這個語氣刺痛了他,但泰爾按他說的做了。傷疤是他見過最鎮定的人了,肯定是出了什麽事,不然他不會如此動搖。他很擔心,但他沒有勇氣詢問。提問對他來說依舊艱難,而且他不想和唯一能給他帶來安慰的人産生沖突。
“泰爾?”馬庫斯眼裏的神情讓他的心髒怦怦直跳。那眼神裏充滿了擔憂、痛苦,好像還暗藏着其他的訊息。
“嗯?”
“如果要你跑起來,你跑得動嗎?”
他仔細考慮着,盡量不去猜測他為何這麽問。他的臀部好些了,但還沒完全恢複。他的體征容易大起大落。“如果是一小段路,還有人幫我的話,我覺得可以。”
馬庫斯先是看着他的臉好一會兒,然後點點頭,似乎這個答案已經足夠了。如果有什麽話能打消馬庫斯的憂慮,不管得說什麽,泰爾都會願意說的。但馬庫斯不大透露自己腦海裏的想法。
在這種怪異的寧靜中,早晨一晃而過,這份無聲的寧靜顯然讓馬庫斯越發焦躁不安了。通風系統中每響起一次呯砰聲或是嘶嘶聲,他都會動一下。中午剛過,他就急忙起身,拉上外套的領子。他緩步走到門口擺出傾聽的姿态。
“到我邊上來站着。”他輕聲說道。
泰爾剛剛走到他身側,一只手才搭上他的前臂,燈就突然熄滅了。應該會有警報聲傳來,至少也應有當電子鎖失效時,磁力鎖落下的哐當聲。但什麽動靜都沒有。
遠處傳來一聲悶響,激起他回憶中一輪輪迫擊炮的轟炸聲。
“信號來了。該走了。”
泰爾朝後縮了縮:“走?走到哪裏去?”
“我要把你從這兒弄出去。還你自由,帶你回家。”
家。恥辱和同情在那裏等着他。那裏的人們等的是個英雄,但他們最終等來的只會是一個被損毀的軀殼。“不……不,我不能。”泰爾退縮了,搖着頭,盡管黑暗中馬庫斯看不見他,“不。”
* * *
“我知道你害怕了。我知道你覺得自己支離破碎。但是你用不着在這種鬼地方過活。再待下去他們會殺了你的。”
“我知道。我……這是我活該。”
“去他媽的!”他以為馬庫斯會撲向他,強迫他離開。但聽起來,馬庫斯站着沒動,只是粗重地喘息着,“泰爾,這事兒我幫不了你。你得自己願意才行。你要想重見天日,就得自己走出這間牢房。”
淚水刺痛了他的雙眼:“馬庫斯……”
“我本來是來拯救一個英雄的,但是我現在不這麽想了,現在我是在努力拯救我無比關心在意的人。我就在這兒,在門邊上,我已經打開了門,你只要抓住我的手就行了。我幫不了你多少,但是我已經盡力了。就當是為了我吧,泰爾,求你了。”
他的腿抖得厲害,他甚至害怕自己的腿會散架。泰爾猶豫地向前挪動了一步,又一步,他在黑暗中伸長胳膊,摸到了馬庫斯的手。那雙遍布疤痕的手給了他力量,盡管此時他的心髒正因恐懼而砰砰重響。
“這就對了。”馬庫斯用空出來的手抽出他的手槍,走廊上的應急燈光照亮了他的軀體。他左右轉動腦袋,牆上的紅燈閃個不停,他的頭顱猶如紅霧中的一塊墨跡,“好了,泰爾。跟着我。我們得跑了。”
說“跑”其實還太名過其實了,他不過是急匆匆地在各個走廊之間移動罷了。在每一個拐彎角上,馬庫斯都會停下檢查追兵。他們只碰到過一個真的獄警。馬庫斯毫不猶豫地對他開槍了。他們跨過地上的屍體時,泰爾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了指關節上的刺青。他不為太空人的死感到遺憾。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低沉的重踏和消音槍的砰砰聲響越來越近。在周圍這古怪的寧靜中,槍火聲悶悶地在監獄厚實的牆壁之間回響,顯得不大真切。在進攻的人故意把獄警從他這邊引走了。聲言擊東,其實擊西。這個戰略讓他有種痛苦的熟悉感。
他們來到一段樓梯下面,馬庫斯把泰爾甩到肩膀上,然後全力奔跑,不斷向上。最後,穿過一扇門,門後狂風怒號——刮着真正的,行星上的風。一想到要離開監禁地牢籠,泰爾心中的恐懼上升到了恐慌,他唯一能的就是抓住馬庫斯的上衣,并努力別吐出來。
有聲音在大喊。就在他們面前,接應的船的背後張開了一道口子,像夜空下的一個黑洞。昏黃的雲彩遮蔽了一切,星辰變得朦胧陰暗。一個人影在朝他們揮揮手,大喊着催促馬庫斯快一點。有人從馬庫斯身上把泰爾扯了下來,把他按在折疊椅上系好安全帶。泰爾害怕地哭喊出聲,既沒辦法停下眼淚,系了安全帶也定不下來。
然後馬庫斯又回到了他身邊,他也系緊了安全帶。接着,船開始向外飛升,離開了監獄,但他還是無法逃離所失去的一切。他将永遠背負這段記憶,烙印在身體裏。
“馬庫斯?”
“我在這兒。我哪兒也不去。”
“我們是要回總部嗎?”
“是的,他們想帶你去那裏。別害怕,泰爾。我會陪着你,陪你度過這一切。”
“如果他們又給你派工作了呢?”
“那我就推掉。我不會離開你。”
馬庫斯眼中那些無聲的懇求讓泰爾感到驚奇。因為某些無法理解的緣由,馬庫斯需要他,不是把他當作一個人質、一個象征,或者是一位統領,而只是把他當作泰爾。他伸出手,顫抖的手指覆上馬庫斯那寬大而遍布傷疤的手掌。“那麽,我也不會離開你。”
馬庫斯點點頭,眼睛朝前望去,他總是在凝望未來。那滅頂般的恐懼開始消退,他會去面對他所需要面對的一切。他有了強大的精神支柱,終于能面對一切了。向前看,向前進,未來還有很多需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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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摘自《烈火雄心》,本書為中年級教學材料,由波江一號教育部提供:
「泰爾·甘農指揮官是革命初期的一個英雄。他帶領的艦隊赫赫有名,在阿達奈區附近機動作戰,抵抗逐步侵入的安達盧西亞集團勢力,成功勸服阿達奈集團和星系公會加入反抗戰争。」
「革命進入第三年,甘農卻被不幸俘虜,被關在臭名遠揚的薩拉班德集中營,并受到了長達幾個月的殘忍的折磨,許多反抗軍戰士都在那裏失去了他們的生命。反抗軍戰士終于把他救出來時,他的身體因受過嚴重摧殘,再沒不能在戰場上指揮軍隊作戰。然而,他的戰略才能在最後的決定性戰役中起了無可估量的作用,幫助反抗軍打破了安達盧西亞對中央波江行星區的絕對控制。」
「戰争結束後,甘農拒絕了所有軍事榮譽和行政職務。他和長期陪伴他的助手、後來的丈夫馬庫斯·科爾多瓦,一起來到波江一號上,在一個僻靜的農場裏退休養老。他們偶爾會出任軍事顧問,但不再作為軍人去執行任務,他們選擇集中精力撫養他們收養的六個戰争孤兒。波江一號上現在的許多居民都是甘農和科爾多瓦一家的後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