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前世後續①無法道別
而他所不知的是,同一時間的賀顏, 亦進入了同樣的夢境。
夢中的他們, 是自己,亦不是, 能切身感受每個局中人的心緒。
那一年,聶宛宛成了蔣雲橋的妾, 沒多久,便在梁王心腹幫襯下探聽到了蔣雲橋生意上的諸多消息, 其中就包括涉足黃玉興主持的海運生意的事。
梁王對此事留了心, 探查之後大喜過望:發現黃玉興只是某種程度上的傀儡, 太子的岳父何岱才是幕後推手。
他當即将此事禀明皇帝。
皇帝震怒,認定何岱是因有太子撐腰才敢染指海上貿易, 當即命暗衛、錦衣衛暗中合力徹查,明裏則将蔣雲橋及蔣家多人抓起來關進大牢, 罪名是通敵叛國。太子被廢, 是從那時便注定了的。
蔣雲初、陸休明裏暗裏上下斡旋, 不見成效。
梁王适時地出現在蔣雲初面前, 說你若為本王效犬馬之勞,本王自會解你燃眉之急。
蔣雲初微笑, 說真到山窮水盡時,我自會登門求見。
梁王便也笑,說如何都想不出,你還有什麽法子。
蔣雲初只說多謝王爺好意。
沒幾日,蔣雲初進宮面聖。
皇帝對蔣家後人本就是遷怒, 最終打的如意算盤是将翎山書院的第一才子收為己用。思前想後許久,已有定奪。
君臣相見,皇帝說出逃離皇城多年的兄長的事。
蔣雲初聞音知雅,主動請命離京尋找老王爺。
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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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當即下旨,釋放蔣氏一族。
臨行前,蔣雲初提親,得了賀夫人親口應允,交換信物。
私下裏,賀顏說:“阿初,在外珍重,我等你。”
他則說:“不論如何,不論遇到怎樣的事,不要冒險,等我回來。”
幼年失怙的經歷早就讓他明白,在這人世,什麽都不打緊,唯有活着最重要。
賀顏說好,踮起腳尖,勾住他肩頸,面頰蹭着他的肩,“生同衾,死同穴。”
他緊緊擁住她,說好。
離京前,蔣雲初私下裏見過賀師虞,在蔣氏茶樓裏,說了自己提親的事,亦說了長達一兩年的出行,更說了自己的不放心:
“務必防範梁王,那是個不計手段的人。蔣家這次吃了暗虧,定不會重蹈覆轍,但我擔心顏顏和你們。我手裏堪用的人其實不少,您若是同意……”
賀師虞不待他說完便擺手打斷,“不必,不要讓你的人以保護之名窺視賀家,我一旦察覺,便會否決你與顏顏的婚事。”他在尋找景家後人,從未停止。而現在蔣家前程亦是難保,他無法信任,擔心雲初好心的結果卻是添亂。
蔣雲初望着對方,好半晌,鄭重地道:“您能擔保顏顏不會出岔子就好。”
“絕不會。但她若萬一淡忘了你,另結良緣,待你歸來,也不要記恨。”少年人的情愫,有些是可以一生一世,有些卻是長久的美麗的誤會,賀師虞不能不為女兒考慮,“這也是我與內人對顏顏定親之事對外三緘其口的緣故。”
蔣雲初微笑,“應該的。如此,諸事便請侯爺費心了。”
有賀顏五歲那年的事情擺着,那樣疼愛女兒的父親,要怎樣的理由,才能讓女兒過得不如意?才能舍得讓女兒置身險境?
想不出。
蔣雲初想不出,所以相信并認定,賀家再怎樣,都會讓賀顏置身事外,不會被傷及。
然而事實卻與堅信的一切背道而馳。
梁王、端妃将秦昊帶到賀師虞面前,又甩出他尋找景家後人的證據,要他屈服,投名狀是賀顏嫁給梁王。
那時真正的景家後人洛十三在哪裏?
在西域。蔣雲初不在京城,洛十三連個偶爾說句心裏話的人都沒有,時日久了會發瘋,便到西域拓展十二樓的勢力。
十二樓不知道忽然降臨在賀家頭上的災難,就算當即獲悉,也是無能為力:賀顏嫁給梁王的事,當即便要應下。
賀顏對蔣家、陸休、十二樓的人又能說什麽?總不能說父親的不是,更不能抛下母親兄嫂逃離家門,只能說自己也同意嫁給梁王。
賀顏對梁王來說,本該只是權謀較量中一塊踏腳石,不需在意,他卻很是在意。只因她的意中人是蔣雲初,只因少年在危難時不肯向他低頭,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家族困境。
而且蔣雲初離京之後,太子都被廢了,而梁王幾次三番針對蔣家出手,均未如願。那種感覺之于他,似是一次次被人或被自己掌掴。惱火憤懑的日子久了,便成了恨,渾忘了是自己居心叵測在先。
有的人才,再怎樣張狂,只要有用處,也要哄着順着,因為不夠出色,總能有駕馭的法子。
有些人才,若不能為己用,便要折磨、毀滅,因為太出色,根本沒辦法駕馭。
梁王決不允許蔣雲初活着回京——身在外都能确保親友無虞,回來之後,豈非就是與他清算舊賬之時?他是能否招架,顯而易見。
那一陣,梁王對皇帝用足心思用盡手段,得了全然的寵信,亦窺探到了皇帝服用的丸藥有蹊跷。他當然沒有道出懷疑,反而設法竊取了一枚丸藥,帶回王府,命專人琢磨配方,得到的答案是與禁藥逍遙散配方相似。
他索性設法将丸藥調換成了逍遙散,令皇帝有時三兩日都神志不清,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事、說過什麽話。
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梁王成為儲君,賀顏成了待嫁的太子妃。
婚事落定,賀顏住到別院,梁王屢次前去探望,只有兩次如願見到她,俱是不歡而散。
女孩婚事生變,自身也有了莫大的變化,神色清冷,目光清寒。看着她,梁王就會想到蔣雲初,就會忍不住用言語刺她,第一次說:“你在等的人,再不會回來。”
賀顏則道:“你想算計的人,斷不會讓你如願。”
“他會的。有你在手裏,不愁他對我百依百順。”
賀顏嘴角一牽,毫不掩飾心頭鄙薄。
梁王問:“你想沒想過自殺以示對他的忠貞?”
賀顏睇他一眼,笑笑的,亦是不屑的,“因為你?”
到那一刻梁王才明白,形式上拆散她與蔣雲初,根本沒用。她不會為他所用,反倒極可能尋機給他致命一擊。
他在做什麽?自掘墳墓?養虎為患?
那怎麽成。
于是他又生毒計,再相見時,直言不諱地說出對她身世的懷疑,末了陰恻恻地道:“說是懷疑,其實我與母妃已确信無疑。
“大婚之後,我就要監國,代替父皇處理朝政,定會如他一般,禁止任何人為景家翻案,誅殺景家餘孽。
“就算他蔣雲初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奇人,我也想不出,他要如何與帝王、儲君一并作對。
“賀顏,你是景家餘孽,是賀家軟肋,更是蔣雲初的負累。我掌握着賀家滿門生死,你要不顧他們與我作對麽?那樣一來,賀師虞、賀夫人豈不是養了一條白眼兒狼?賀師虞但凡有一點兒法子,也不會同意你我的親事。
“刺殺蔣雲初的人正在途中,不日便有喜訊傳來;就算不能得手,他也會知曉你的身世,明白與你再無轉圜的可能,日後聽聞,要麽是你在東宮纏綿病榻早早香消玉殒,要麽是你對我俯首帖耳極盡谄媚——你若不那樣做,還是人麽?為了個男人,不顧養育你多年的人的死活,還是人麽?”
賀顏不語,仍陷在聽聞身世後過度震驚引發的茫然。
梁王雪上加霜:“關于你的身世,我講給了兩個人聽,一個聰明,置身事外;一個對你情義深重,為了我不告訴你與令堂,甘願委身于我。”
“誰?”賀顏詢問,語聲低啞。
“許書窈。”梁王笑容惡毒,“我在西山有一處別院,七日後的下午,她會掩人耳目前去與我私會。想讓她不至于太凄慘,你便去湊個趣。凡事都一樣,人多才有意思,你說是不是?”他凝住她,威脅道,“不要逞強,屆時若看不到她,她父親便會到诏獄住上一陣。”
賀顏回視着他,目光冰冷,漸至冷酷。
梁王并不在意,笑着轉身離去,背影盡顯春風得意。
接下來的七天,賀顏如常度日,事發當日,讓一名親信傳話給許書窈:若是去西山,不但自己身敗名裂,且會連累至親入獄。
随後她做的,便是刺殺梁王。
她成功了,也失敗了。
殺了那個惡棍,也賠上了自己。
值得慶幸的是,那次梁王是去做上不得臺面的勾當,是以輕車簡從,知情人就是那些随他一起死在她劍下的侍衛。加之賀顏在那一世從未在人前動手,誰也不知她身手高低,一段時間內沒人懷疑到她;或許有人懷疑,但因朝局動蕩,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不惹是非的心思,不曾提及。
再一個值得慶幸的是,她的身世,梁王在身死之前只想針對她,折磨折辱她,并未宣揚,也便不曾讓賀夫人有所察覺。
重傷在身,賀夫人衣不解帶地陪伴在側。一次次恍然醒來,賀顏一轉頭,便對上母親含淚的雙眼。
她總是回以一個微笑。
賀師虞、許書窈都曾前來,賀顏都說不見。
別離已是注定,再相見不過是徒增傷懷。
賀夫人以為女兒目光中的哀傷是對賀師虞的失望,對蔣雲初的思念。她只猜對了一半。
賀顏不見父親好友,是因無從報答他們的恩情,若相見,怕是無法掩飾情緒,被母親察覺端倪。
私下裏,她吩咐貼身丫鬟告訴父親:賀顏不孝,恩情來世再報。
賀師虞正因得了這樣的話,才知女兒已明白一切,權衡之後,忍痛再沒去別院擾她。
書窈亦明白,顏顏是為了自己好:那時離賀家遠一些,是非便會少一些。
陸休去探病時,賀顏請母親回避。
師徒兩個好半晌相對無言。許多話,在看到對方眼神時便知不用問、不需說。
陸休輕撫着賀顏的額頭,就像她小時候生病時那樣。
終于他問:“怎樣?”
“時日無多。”賀顏滿眼歉疚,“您珍重。”
陸休別轉臉,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想對他說什麽?”
賀顏下意識地望向門口,目光一時是前所未有的希冀,一時又是前所未有的無望。最終她輕輕搖頭,“沒有。”
陸休眼中浮現淚光。他沒掩飾,透過淚光看着她,“我一直把你當女兒,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
“輪回中再相逢,做我真正的女兒,讓我看顧你。”他喉間哽了哽,“這一世,沒好生看顧你。”
賀顏搖頭,又用力點頭,無聲地哭了,“我一直把您當做另一位父親,其實真不放心。您脾氣壞,沒耐性,老大年紀還不成家……”
陸休輕而又輕的給了她一記鑿栗,想笑,唇角上揚時,眼淚掉下來。
他離開時,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殇痛、蒼涼。
他明白,已失去兩個視如己出的愛徒。
一個将要凋零,另一個要面對的,是不知多少年的生不如死。
他卻只能看着。
眼睜睜地看着。
兩個少年人甚至無法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