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面對/籌謀
宮裏自一早就開始雞飛狗跳。
索長友與蔣雲初合謀公事的時日并不算長,卻不影響二人默契十足。
皇帝早間服用的丸藥, 索長友調換成看起來一樣實則沒有任何作用的, 可想而知,皇帝過得痛苦至極, 他難受,自然要找別人的麻煩。
皇帝先要責問太醫, 宮人侍衛找了一圈兒,回來告訴他, 太醫及其家人不見了, 屋舍被搬得空空如也, 卻又收拾得幹幹淨淨,讓人越想越怪異。
皇帝立刻找蔣雲初, 要他把那該死的太醫找出來。
索長友說蔣侯忙于查案刑訊,得遲一些才能進宮面聖。
皇帝便改了主意, 讓就在宮裏的莫坤去找太醫。
莫坤領旨, 離宮前悄聲告訴索長友, 自己要補覺去, 要是有事,讓人直接去家裏傳話。
索長友莞爾。
皇帝服用假的丸藥的時間越久, 就越痛苦,蝕骨的疼痛讓他發狂,偏生沒有力氣,又一陣陣的發抖痙攣,除了忍受, 除了讓索長友快些想轍,再無他法。
蔣雲初進宮後,皇帝與他隔着簾子說了一會兒話。
蔣雲初說:“端妃娘娘已經服毒自盡。”
皇帝愣了片刻,問:“怎麽會給她自盡的機會?”
蔣雲初回道:“微臣之過,沒料到她尋短見,其次,不曾加派女侍衛,便不曾仔仔細細搜查其衣飾。”
皇帝冷哼一聲,倒沒訓斥。畢竟是他的女人,真不把她當人的話,面上難看的是他。“沒有端妃了,自戕便是大罪,何況她又不清白,褫奪封號,貶為賤籍,草席安葬。”
蔣雲初稱是。不論何等處境心境,他都會以慣有的言行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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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吃力地移動了一下身形,吩咐道:“太醫院全是些不堪用的東西,你從速為朕招募良醫,精通醫術的僧人道人為佳。”
蔣雲初稱是,又道:“可惜,護國寺方丈正在閉關,若他在,應該能化解皇上的病痛。”這是胡說八道,護國寺方丈哪兒都沒去,但他有責任為老人家避免卷入這種腌臜事的可能,遲一些就得派人去那邊傳話。
皇帝聽了,當然有些失望,“朕聽人提過一嘴,你小時候生病,是他治好的。僧道若是精通什麽,往往勝于身在那行當的人,不為此,朕也不會讓你留心這一路人。”
“微臣明白。”
“內閣那邊,一個個的不讓人省心,近日你得空就過去轉轉,參議朝政。”皇帝道,“稍後朕命人拟一道旨意。”
蔣雲初按照場面功夫推辭:“微臣資歷尚淺……”
“領旨便是。”
蔣雲初也就稱是領旨。離開前,他與索長友提及招募醫者的事:“我得像模像樣地辦這事兒,找三兩個心術不正的并非難事,只需稍稍推波助瀾。”
索長友完全同意,“這樣,就把太醫院摘出去了,好事。”
蔣雲初和聲叮囑對方:“您見機行事,何時累了,說一聲就行,萬不可傷到自己。犯不上。”
“我心裏有數,也是打心底想看完整出戲。放心。”索長友感激地笑了笑,“你遇到什麽事也不會跟我說,但是,但凡我能出一份力的,招呼一聲就成。”
“一定。”蔣雲初牽了牽唇,拱手作別,情緒倒是完全緩和下來。
有在內閣值房當差的宮人等在路上,看到蔣雲初,小跑着上前,說張閣老、安閣老有請。
皇帝讓他參議朝政的旨意,沒多久就會送到內閣,是該過去一趟。說是參議,本意是讓他瞎摻和,給內閣添堵施壓,昏君又在玩兒這種彎彎繞,他是沒閑情讓他如願了。
張閣老、安閣老見蔣雲初,為的是正事:需得朝廷撥錢糧的幾檔子事拖了太久,又根本就不該拖延爽快應允,他們就想求蔣雲初在皇帝面前斡旋一番。
沒錯,他們都有自己的不清白、不得已,和稀泥的時候居多,但怎樣的官員都一樣,需要政績。都混吃等死的話,天下大亂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蔣雲初說該辦的一定盡力。
兩位閣老喜出望外,連忙取出相關的折子、卷宗,讓他過目。
沒多會兒,傳旨太監來了,兩位閣老這才明白蔣雲初之前為何那麽爽快,又過了一陣,看着那過于俊美的年輕人,生出怪異、畏懼之感——
先前蔣雲初上位再快,總有逢迎聖心、玩弄權術、拉攏寵臣之嫌;差事從來不少,可大多與案件、刑訊相關,統領的是錦衣衛和部分暗衛;與秦牧之是忘年交,能幫襯的還是破案相關。
也就是說,今日之前,權限限制之故,蔣雲初壓根兒沒接觸過真正的軍國大事。
而此刻,他看折子卷宗的态度,像是在看自己寫的便簽,放松、随意,可只要說話,必然切中要點,字字珠玑。
至此,張閣老、安閣老認清楚了一個事實:這樣的人得勢絕非偶然,是必然。
不用擔心人家什麽時候摔跟頭連累自己了,有那個時間,不如擔心自己會不會折在他手裏。
商讨完手邊的事,蔣雲初回了一趟自己的值房,随後去找秦牧之。招募醫者的事,要讓順天府的官差張貼告示,不管怎麽說,錦衣衛的名聲跟順天府沒得比,這類事都需要那邊幫襯。
秦牧之二話不說就應了,随後留蔣雲初一起用飯,打聽了幾句皇帝的現狀,便說起自己的分內事,讓蔣雲初給些建議。仍是相談甚歡。
午後,蔣雲初去往天牢,路上,有護衛通禀府裏一些事,送沈清梧離京的護衛回來複命、賀顏詢問他行蹤的事,都在其列。
蔣雲初道:“回去告訴常興,夫人問起的事,一概如實相告;夫人要查什麽,全力幫襯。”
說這些的時候,心裏酸疼酸疼的。
如果沒有撥人手給顏顏,如果不是她早已介入,他應該會拖延,甚至隐瞞。
如今沒得選,來不及了。
她遇到事情,有時候腦瓜靈得吓人,行事則絕不會拖泥帶水。
這是他自一開始就想到從而異常暴躁的原因之一。
無能為力的感覺,原是這樣讓他憎惡。
過了片刻,他才能夠強迫自己關注護衛提到的別的事,思忖片刻,問:“沈先生的現狀,是怎麽個好法?”沈清梧的事,他該做甩手掌櫃的,事實卻是大包大攬。沒辦法,時間越久,顏顏越是為先生意難平,對沈清梧的事,懶得關注。
護衛娓娓回道:“沈先生現在蘇州,一位富商有三個女兒,請她教導。先生與那家人很投緣,應邀住到了富商宅邸。護送她過去的弟兄得了她親口關照,又确定富商一家人沒有問題,便回來複命,帶回來先生寫給您的兩封信。”
熟悉的陌生人而已,給他寫信純屬多餘,寫兩封便是一小樁怪事,定是有事告訴他。蔣雲初說:“去取信件,順道問夫人——”略一停頓,改了主意,“算了,我回去一趟。”
想到顏顏要獨自面對哪些事,心就亂了。他該陪在她身邊。
遠遠随行的錦衣衛見他又明目張膽地偷懶躲閑,俱是一樂,該禀明的要緊事卻不敢擱置,當下有人趕上前來,道:“天牢那邊遞話來,梁王聽說端妃身死之後,便提出要見您。”
蔣雲初道:“先晾着。”
午間,賀顏召回蔣雲初撥給她的手下,對他們提出明确的要求,午後,她再次來到外書房,面前多了一口放滿卷宗的小箱子。
卷宗大部分是手下以前在十二樓謄抄下來備用的,其餘的是近期所得。
雪狼對書籍紙張的興趣在于撕扯抓撓,如果不被允許,就去找別的樂子。這次也不例外,跟賀顏嬉鬧一陣,就跑去花園戲水了。
賀顏遣了下人,把卷宗按次序放到大畫案上。
穩定了心神,查看景淳風、景夫人的生平,前者那份卷宗中附有畫像。
看到畫像的一刻,賀顏身形僵了僵。
第一眼,她以為畫中人是阿洛。
可手下不可能犯弄混畫像的錯。
她慢慢找出景國公與阿洛的不同,前者一身清貴,有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儀,阿洛則是亦正亦邪,誰若畫他,都不會忽略他眉眼間的不羁。兩個人驚人的相像,只在于五官。
沉思片刻,便清楚阿洛的真實身份。
只能因為真正的景家子嗣就在京城,且與阿初是至交,秦昊冒名頂替的騙局才能輕易化解。不難想見,梁王用秦昊做局之前,父親與何國公已見過阿洛,不然,兩位長輩恐怕會陷入難辨真假進退兩難的境地。梁王找的人,短時間是不可能漏出破綻的。
只能是因為景家子嗣的出身,阿洛才會長留京城,全力打理十二樓,網羅各路消息,等待冤案昭雪之日。不然以他的性情,根本耐不住那份枯燥寂寞。
但他心裏并沒多少把握,以前說過可能會離開京城的話。
阿洛的身份,阿初沒提過。
太正常了。她知道了又有什麽用,跟着上火着急愈發憎惡皇帝罷了。他沒一日省心的光景,沒一日不想讓她過得省心些。
但在今日,或者從昨夜起,他是否後悔沒早些告訴她?
阿洛哥哥,景家的阿洛……
景國公,那位傳說中樣貌驚人俊美的悍将,以前怎麽從沒想過找到他的畫像來看?
賀顏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做多想,尋找印證猜測的憑據,關注手下發現的疑點。
景家那邊,景夫人母女兩個的屍身被發現時,暗衛沒發現旁人。手下很花了些手段心思尋訪幸存的景府下人,均無結果。
這倒是正常的,景家昭雪之前,忠仆現身太過危險。
真有疑點的倒是賀家。
同一年同一時期的賀家,服侍賀夫人生産的人,下落不明,在産房外當差的人亦是。至于旁的下人,都對那一陣有個夫人與大小姐安危難測、侯爺大發雷霆的很清晰的印象。
也就是說,沒人能詳細地說清當時情形。
一名手下尋訪過應該知曉詳情的幾個人,沒有結果。想要找到知情人,恐怕要長期追蹤,當個單獨的還不小的差事來辦。
而賀朝生平上,出生前後的情形是相反的,賀顏亦記得,為哥哥接生的醫婆、産婆一直在好端端的當差。
能解釋這些而她又能找到的,恐怕只有父親吧?當時的母親正一腳邁入鬼門關,神智未必清醒。
換個思路推測,可以認為下落不明的人已經被父親處置了。曾馳騁沙場的人發起脾氣來,出人命多正常。府裏的老人兒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但這又是不成立的:外人不了解,她卻最是了解,如無必要,父親絕不會殺無辜弱小之輩,有那份心的話,當下把人杖斃就是,不需斥責、攆人。就算抛開這一點,關乎人命的事,不管多少年,查起來都不可能是沒結果的結果。
出生一節是這樣,之後她開始推敲五歲那年的事。
遇到變故,作為一家之主,父親為了保全她煞費苦心,變相地給她找了陸家這樣的靠山。明明是前路不明的處境,父親也沒堅持讓哥哥與她一起離開,選擇順着哥哥确實有擔當但至于家族明顯是不理智的意願。
先生在當時的選擇也是有悖常理的:為了一個剛收下的女學生,跋山涉水,偏居他鄉長達三年,此事比擱置阿初的課業還重要——如果阿初沒随行,天賦異禀也枉然,要被尋常的文武師傅耽擱三年,先生不擔心明珠蒙塵麽?用與賀家交情匪淺來解釋,太過牽強。
如何都說不通,卻是已發生過的事實。
她不曾深思,因為是這些才有了與阿初的結緣相伴。
她一向感情用事。
母親也是,因她出生後過于孱弱,凡事偏疼幾分,一度把她當易碎的瓷娃娃。所以,讓她獨自離家避難的事,也能忍下不舍接受。
就是這樣的,之于這樣的女子,很多事完全與事理擰着,用感情來解釋卻完全說得通。所以,她自己從不會起疑,尋常人只要不是居心叵測,想到一些事,就會想到她的感情用事,也就不會多疑。
熟悉的腳步聲打斷賀顏思緒,她望向他。
蔣雲初拿着兩封信走進來,與她對視時,心弦便是一緊。她知道了,起碼是對他想通的那些事起了十成的疑心。其實該為此放松些,可是不能。他讓自己如常對她笑了笑,“內宅的書房盛不下你了?正好,讓哥給你拆了再蓋一個。”
賀顏也讓自己對他笑了笑,“在你的地盤兒更有底氣。”
蔣雲初走到大畫案前,“要看這麽多東西?”
“嗯。”
“直接問我也一樣。”
賀顏看着他側臉。
呼吸片刻的凝滞後,蔣雲初才轉頭與她對視。
緊張,他剛剛居然在緊張。賀顏錯開視線,輕聲道:“不用。就快有結果了。”并不是,已經知道答案,通過他的态度。
“顏顏。”蔣雲初喚她,語聲低低的。
“阿初,去忙你的事。”她抿了抿唇,“我可以的。”
不是要逞能,而是需要時間消化,這會兒她整個人是凍住了似的那種僵硬,什麽情緒都沒有。
蔣雲初沉吟道:“我就在這兒,好麽?”
賀顏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移開腳步同時,蔣雲初瞥見景國公的畫像,深凝一眼。一天之中,第二次想抽自己。
在書案後方落座,他用裁紙刀拆開信,展開來看。
賀顏紋絲不動地站了一陣子,鎮定下來,繼續看卷宗,神色平靜。
看似平靜而已,定是心神還木着。
在她的立場,過程是近乎懵懂無知到接受,與他和阿洛、岳父的感受都不會相同,很難。擅長揣摩人心的他,也揣摩不出她該是何等感受。
就算他,這會兒能做的也只有在近前陪伴。
一心二用,倒也不妨礙他看出手邊兩封信的玄機。
沈清梧果然有事相告,因擔心蔣府護衛轉述出現偏差,亦或不能全然信任,才在信件中做文章,以讓他解題的方式獲知她真正要說的話。
第一封信是難度很大的字面謎題,看似尋常通信的字句,将一些文字技巧運用到了極致,提供給他的線索是陸家老太爺寫過的一部雜記。
第二封信開頭做樣子寫着寥寥數語,意思是遇到一道解不開的算術題,讓他試試,接下來,便是一組一組數字。
陸家老太爺那本雜記就在書架上,蔣雲初找出來,參照着解讀出一字一字,再串聯成句。
許是諸事發展自有無形的軌跡,沈清梧告訴他的事,應該就是端妃梁王的手筆,與眼前事息息相關:
舞弊案出結果之前,她回家與親人一起等候最終結果,曾有臉生的下人接近,婉轉提及賀家一些令人好奇生疑的陳年舊事,提醒她若斟酌出結果,定能反轉局勢,保沈家走出困境,一如既往。
她那時以父親外祖父為恥,心神恍惚,對那些話置若罔聞。連帶的,與她提及的人的樣貌,也沒記清楚。
離開京城之後,在路上,頭腦漸漸清醒,想得便很多了。
究竟想到了些什麽,她沒提,只是覺得蔣雲初該對這類事重視起來,不妨多留意與賀顏相熟、親近的人,縱然那些人絕無可能傷害賀顏,但若被人逼迫,以人命前程相要挾,會引發怎樣的後果,誰也說不準。
當然,她最希望的是自己胡思亂想,多此一舉。
蔣雲初沉思一陣,給莫坤、賀師虞、陸休寫信,出門差遣護衛頭領送信時,微聲交代了一些事。
折回室內,見賀顏望向自己,目光哀傷。
他走過去,拍撫兩下她的肩,“我說,你聽?”
賀顏搖了搖頭,凝住他,“我在查的,在懷疑的,是真的。”
蔣雲初颔首,“是真的。”
兩人一樣,動作、言語比平時慢了半拍。
賀顏輕輕點頭,随即緊張起來,“娘不知道,對不對?”
“對,岳母不知道。”沉了沉,蔣雲初補充道,“阿洛同意一直隐瞞她。”
賀顏籲出一口氣,“還好。那就好。”她明顯放松了一些,側轉身形,雙手撐着畫案,“還有什麽該現在就問?容我想想。”
“不急。”蔣雲初柔聲說完,動手收拾桌面。
賀顏閉了閉眼,走開去,窩到躺椅上,視線不離蔣雲初。
蔣雲初問道:“有沒有氣我沒有及時告訴你?”
“沒有。”賀顏牽了牽唇,“你也不過昨夜才知道。阿洛哥哥身份的事,早一些晚一些告訴我都一樣,在今日之前,我們不會想多些機會相見。”
“似乎是這麽回事,也不全是。”蔣雲初選擇告訴她真實想法,“這次我只是來不及隐瞞你,來不及做出讓你一步步知曉的局。”他看她一眼,眼含歉疚,“隐瞞岳母,是來得及,能做到。男子就是這樣,習慣為別人做主,很難改變。尤其前提是出于善意。”
賀顏悵然微笑,“你沒錯,爹爹也沒錯。”他是在說他自己,亦是從這種角度替父親解釋。
蔣雲初亦是悵然微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賀顏收回視線,拿過扶手上的薄毯,抖開來,搭在身上,看着毯子上柔軟的泛着盈光的皮毛。
蔣雲初一面麻利地收拾卷宗,一面等她再開口。這樣的時刻,沒話找話最多餘。過了一陣子,聽到她說:
“其實你一回來,我看到你,就明白了。
“随後我開始琢磨,該做哪些準備、安排。
“只想了一小會兒。想不出,也是轉過彎兒來了,有你,有爹爹,有阿洛哥哥,我不用急着想那些。
“随後,我想着,該去見爹爹和阿洛哥哥,今日不行,不能讓爹爹顯得反常,娘會擔心的,阿洛哥哥應該有不少事情,也實在不用着急。起碼,我是不心急——我都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
“再之後,我開始回想關乎親生父母的見聞,所有的,一遍遍的,以為了解多一些,對他們就更親近一些,那麽見到阿洛哥哥的時候,總不至于……怎麽說?總不至于尴尬。父母之于他與之于我,是不同的,真的是兩回事。
“總走神,想的更多的是爹爹這些年……索性不想了,我可以慢慢來。”
蔣雲初将一杯茶送到她唇邊。
賀顏就着他的手喝了兩口。
蔣雲初放下茶杯,側卧到她身邊,不刻意看她,只是尋到她一只手,納入掌中。
她的手涼涼的,不知何時才能焐熱。
賀顏仍是看着毯子,語氣更輕,卻沒了之前的飄忽:
“這麽長時間,我其實認認真真想透徹的,只有一件事。
“那本手劄,是絕對可以成真的。
“奇聞異事看過不少,我再不懷疑有人有先知的能力,甚至相信,人是可以在輪回裏活兩次甚至多次。
“手劄上說的,是我們另一場由生至死的一些值得一提的事。
“甚至現在也一樣。”
蔣雲初聽着話鋒不對,忙要出言打岔,卻被她先一步阻止:
“讓我說。你也已經明白,何必藏在心裏?說出來又能怎樣?”
“……”蔣雲初險些無言以對,“說來聽聽。”
賀顏反握住他的手,帶到自己膝上的位置,繼續道:
“如果皇上不是病成了現在這樣,如果你沒有掌控他身邊的一切,那麽——
“秦昊冒充阿洛哥哥的事過去了,但用我做文章,恐怕仍有九分勝算。
“去找爹爹,對自己親手促成的事,爹爹沒辦法有理有據地辯駁;找我,我的位置,讓我沒多少選擇。
“所以,手劄上才有爹爹首肯我嫁給梁王的事,才有我刺殺梁王的事。
“就算在如今,我都怕皇上忽然痊愈,或是有人逆轉你促成的局勢。我不用再嫁給誰,卻未必不會成為別人的棋子,為難你,拖累你。”
蔣雲初柔聲接話:“你只是害怕了。這些想太多,我也會怕。”
他會怕?賀顏沒想到,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且是由衷的,與有榮焉的——只有他蔣雲初鞭長莫及的事,沒有他會怕的事。
手劄上悲劇的開端,始于他為了蔣家離京辦差。他不在,才出了那麽多事。
知道他是故意打岔,她就沒接話,摩挲着他的手,繼續說自己點點滴滴的,真真切切的想法:
“不是我鑽牛角尖,本就是極可能發生的。人們不都常說,事有萬一麽?
“這一次,還遇到手劄上那種意外的話……我都沒和你道別的話,該怎麽辦?”
蔣雲初展臂将她帶入懷裏,笑笑的問:“賀顏,你能閉嘴麽?”
“不能。”
他托起她的臉,對上她哀哀的眼神,語凝。對視片刻,他改了主意,“說下去,想說什麽就說。”
賀顏依偎着他,雙手握住他一只手,“這些年,你和先生把我護的太好了,我大概經不起什麽事。過了這一陣,我要找個長久的事由,好好兒歷練,不再做你的軟肋。”
“嗯。”蔣雲初用下巴蹭了蹭她面頰,“順便看顧着我們的親人,幫他們防患于未然。”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賀顏仰臉看他,“想的是不錯,但我可以麽?”
“當然。”蔣雲初道,“等阿洛身份恢複,便不能再兼顧十二樓的事,但你可以。人手、各路消息,都歸你管,只是要适應一段時間,會很忙。”
“不怕。可那樣一來,我就沒時間生孩子了。”她說。
蔣雲初道:“晚幾年再說,不生也行。算了不生了,又辛苦又兇險。”
“那怎麽行?”一直防着他把話題引到別處,還是沒防住。眼下好了,三言兩語間,否了生孩子的事兒。賀顏捏了捏他手指,要嗔怪,心裏卻是一陣酸楚難忍,“要生的,一定要生。先生孩子,再找事做。”
萬一她出岔子不在了,還有孩子陪着他。
蔣雲初明知她心緒,卻不能點破,只得道:“過幾年再說。總要等到局勢穩定下來,新帝不待見我的話,還得想法子穩固根基。”兩位岳母當初生産的兇險,已經徹底讓他對這事情打怵。
賀顏明知他找轍,卻沒法子反駁,斜睇他一眼,松開他的手,躺下去,“不說了。再說下去,也是被你帶溝裏去。”
蔣雲初一樂,“生氣了?”
賀顏不吭聲,摟住薄毯。
“小氣包子。”笑意到了他語聲中。
她下意識的鼓了鼓腮幫,更氣,背轉手推他一把。
“顏顏。”他喚她。
她眨了眨眼,沒好氣的。
他忽然湊到她耳畔,“小姑奶奶?”
賀顏一下就撐不住了,笑出來。
蔣雲初低頭,目光溫柔地看着她,“睡一覺吧。”
“嗯。你不用在家看着我,只管照常當差。”
“出門就想你,抓心撓肝的。”
“胡扯。”賀顏笑得現出貝齒,勾住他脖子,親了親他唇角。
他趁機捕獲她唇瓣,吮一下。
“去忙吧。”她說。
他笑着嗯了一聲,哄着她喝了小半杯安神的茶。
“你加了讓我很快入睡的作料。”賀顏咕哝着拆穿他。
蔣雲初拍拍她額頭,“不這樣,你不定熬多久才能睡着。”又幫她除下頭上飾物、腳上的鞋子。
“總是你有理。”賀顏彎了彎唇,阖了眼睑。
沒多久,她堕入夢鄉。
賀師虞今日告假,對外說頭疼,對賀夫人說喝多了,窩在床上懶得起。
賀夫人不免問他:“阿初大半夜找你,是為何事?”
“阿洛和阿朝的事。”賀師虞早有準備,神色如常地應對,“再就是皇上病得厲害了,他跟我說一聲。”
賀夫人忙問:“來得及麽?”指的是景家昭雪的事。
“來得及。放心。”賀師虞笑道,“對阿初來說,那件事不算什麽。”
對這一點,賀夫人比賀師虞了解的更多,笑吟吟地點一點頭,出門去忙內宅的事。
身邊沒人了,賀師虞望着承塵,神色複雜。
有些事越想越是後怕,有些事越想就越後悔。
後悔這才對阿初好,這才與那孩子親近起來。
到頭來,所有的事都壓在了阿初肩上。他才是最不易的那一個。
因為有陸休,因為有可靠的蔣家,因為天賦異禀、早慧,便放心,便不親近,甚而曾因一些事生出猜忌。
作為長輩,他偏心,偏得太厲害。
那份兒後悔,讓他對自己生恨。
莫坤在家睡了一覺,醒來後,琢磨着要不要出去做做樣子的時候,回事處的管事送來蔣雲初的親筆信,他連忙展開來看。
每一個字都是鐵畫銀鈎,透着淩然肅殺之氣。
那位小爺心氣兒還不順,早晚出人命。莫坤笑着腹诽。
信不短,細致地告訴他這兩日如何行事。
莫坤不敢有絲毫大意,将信看了好幾遍,爛熟于心,用火折子點燃後,很是惋惜——這一把和主人一樣漂亮的字,就算帶着殺氣,沒事看看也是享受。
回頭得讨幾幅字來。
随後,他去了天牢,針對梁王做了一系列安排。
蔣雲初看了一陣子公文,找出手劄,很認真地看了一遍。
這一次他感興趣的是,手劄中自己做了佞臣之後,做了哪些事。
看完後,他感覺還好:殺戮是很重,但也只是殺的官員多一些而已,沒禍害百姓将士。
當然了,輔佐燕王登基已是滔天大罪,有良知的百姓将士都會因此生恨。
應該也有深意才對,不然他豈不是半瘋了?
可輔佐一個除了見色起意什麽都不會的東西稱帝,又能有什麽深意?
天色漸漸暗下來。雪狼悄悄走進來,歪頭看了賀顏一會兒,在躺椅一旁卧倒,打瞌睡。
蔣雲初起身去看了看賀顏。她還在睡,眉心微蹙。但願只是夢見與他鬥嘴沒贏。
他又出去交代常興,晚一些用飯,沒天大的事,便不要通禀。
折回來點上一盞小小的羊角宮燈,他仍在書案後方就座,卻懶得做任何事,調整了坐姿,雙腿斜伸到桌上,閉目養神。
萦繞于心的,仍是手劄帶來的種種疑問。
沒想睡,卻慢慢堕入夢境。
夢中,蔣雲初看到了很多人的另一場生涯,完全符合手劄軌跡的那一場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