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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釋疑/阿洛

端妃道:“尊夫人五歲那年,被托付給陸先生, 離京去了別處, 因是女孩子,人們也就沒在意。我翻來覆去地想過之後, 覺着這是賀家又一件有趣的事。尊夫人之于賀家,分量太重了些。

“諸如此類的事情琢磨的多了, 便起了疑心,命心腹常年去查。

“查到蛛絲馬跡, 最好不過;查不出也無妨, 可以在适當的時候做些文章。颠倒黑白的事情都能做, 何況這等情形。

“眼下我身陷囹圄,心腹不會傻到設法與我通信, 但一定會繼續着手此事,遲早會鬧到你與尊夫人或賀侯面前, 但會借誰之口, 我也說不準。

“你該清楚, 真正的心腹, 會按照你的路數處理一些事,偶爾會給你個驚喜。”

蔣雲初颔首, 凝視她片刻,說:“多謝。”

這一日,索長友的心情很不錯。

內閣抱團兒與皇帝對着幹,否了兩位王爺與太子一起輔政的昏招,明打明地支持太子。

燕王、楚王本就是被皇帝強行扯進了是非, 沒做觀望就各自上表,一個說總頭疼,一個說總心口疼,應付不了政務。

皇帝聽完這些奏折,當即降罪閣臣,均罰俸三年,又讓兩個兒子到養心殿外罰跪。

再生氣,能用的手段也就是這類不痛不癢的。

索長友把皇帝的原話如實告知傳旨太監,過了小半個時辰,又喚來傳旨太監,說皇上收回成命,不與閣臣、兩位王爺計較。

鑒于前一日皇帝已經開始朝令夕改,傳旨太監并未起疑,啼笑皆非地跑去傳口谕。

就這樣,大家只是虛驚一場,都好端端的。

皇帝服藥之後睡着了,怎麽也要一兩個時辰後才會醒,索長友轉到偏殿喝茶。他琢磨着,過三兩日,便可以讓太子輔政了。

喝了半盞茶,莫坤來了,神色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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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長友示意他坐。

莫坤環顧一番,見偏殿中只有他們二人,低聲道:“剛剛在宮外跟蔣侯聊了幾句,他讓我告訴您,專司丸藥的太醫明日起不會再出現,他會好生安置。指的是什麽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索長友颔首,“你看起來不對勁,怎麽了?”

莫坤摸了摸後脖頸,“也不知道端妃跟雲初說了什麽,他一副要殺人的勁兒,眼神暴躁得要命,拼命克制着不動手罷了。”

“他就算開殺戒,也沒你什麽事兒。”索長友笑道,“咱可不能沒良心,他可一直護着你呢。”

“我不是擔心那個,瘆的慌您知道麽?”莫坤又摸了摸後脖頸,“脖子後面一直冒涼風,他冷起來,整個兒就是活閻王。”

索長友笑了好一陣,随後不免擔心:“該不是蔣夫人、賀家有什麽事兒吧?”

“我也是怕這個,真沒膽子問,等他緩一緩吧。”

“也只能這樣。”

蔣雲初回到府中,在書房院靜立良久,吩咐常興:“請賀侯爺過來一趟,我有要事請教。”

常興稱是而去,腿肚子卻有些轉筋:侯爺一身的殺氣,該不是沖着賀侯去的吧?

雪狼探頭探腦地看了蔣雲初一陣,理都沒理他,颠兒颠兒地回了內宅。

蔣雲初進到書房,取出一壺酒,自斟自飲。

他想通了很多事,意識到岳父這些年到底承受了些什麽,更為清醒地認識到阿洛經歷過的、要經歷的有多殘酷。

恨罪魁禍首,恨得發狂。

所以,他讓太醫離開了。得給皇帝斷幾天藥,不然他得氣出病來。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賀師虞行色匆匆地趕來。

蔣雲初吩咐常興:“除了我與侯爺,喘氣兒的都撤出去,在院門外守着。”

“是。”

賀師虞落座,沉了片刻,确定下人都離開了,詢問何事。

蔣雲初為他斟了一杯酒,開門見山:“顏顏是景家的女兒。”

賀師虞險些驚得跳起來,“你怎麽知道的?”

蔣雲初道:“明早端妃會服毒自盡。她與我說了些事情。以前想不通的,想通了。”他将酒杯送到岳父手中,“先喝一杯。”

賀師虞接過酒杯。

蔣雲初與之碰了碰杯,“我敬您。”

兩人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賀師虞端詳着他,沒想笑,卻笑了,“你像是一肚子邪火?”

蔣雲初嗯了一聲,“恨罪魁禍首,窩火。”斟滿彼此的酒杯之後,換了個松散的坐姿,“我岳母不知道這事兒吧?”

“她不知道。”

“還好。”蔣雲初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凝視着對方,把端妃的意思複述一遍,“您跟我聊聊?”

賀師虞緩緩颔首,喝了一口酒,開始艱難地回顧當年事。

那年,阿洛總是病歪歪的,情形很讓人揪心。

景淳風帶愛子離京尋訪一位名醫之前,私下裏見過賀師虞一次,說萬一有什麽事,照顧景夫人一二。蔣家、何家,也去打過招呼了。

景淳風提起阿初,說蔣家那小子忒好看了些,我怎麽也得添個女兒,把那小子拐到我家做女婿。

賀師虞說我要是添個女兒,就選你家阿洛當女婿。何家是指望不上了,咱不跟門檻兒太高的人摻和。

景淳風說就這麽定了,還有十幾年呢,能辦到。

兩人笑了好一陣,笑得沒心沒肺的。

那時連一絲對禍事的預感都沒有。

那時只有對子女最美最好的憧憬。

那時,他們還年輕,天還是藍的。

出事那天,賀夫人當即聞訊,心驚痛楚之下,動了胎氣,産期提前。

賀師虞當時在京衛指揮使司當差,以陪伴妻子的名義告假,做出人在府中的假象,其實第一時間潛入了景府。在那當口,沒忘記讓心腹傳話給何岱和阿初的父親蔣勳,讓他們留在家中——如果他們離家而又沒有特別像樣的理由,那麽,他興許會一并失去他們。

景府的格局、密道,他了如指掌,趕過去的時候,景夫人已經帶着兩名随從進了密道。

他送她轉入一所隐秘的宅邸,讓她顧着胎兒,照顧好自己。

景夫人說孩子生下來之後,要跟着我長年累月地不見天日麽?你幫幫我,給孩子一個容身之處。而且我已經撐不住了。

他不知道她指的撐不住是怎麽回事,只能寬慰,提起妻子早産的事,問她感覺怎樣,要不要從賀家調一個醫婆過來。

她說不用,兩個随從就是醫婆。

接下來的事,便在她的堅持下促成了。

她服用催産藥,在第二日生下了一名女嬰,托付給他,說賀夫人若是同意,就養在賀家,對外謊稱生了兩個孩子,等孩子大一些,樣貌若是沒法子圓謊,便跟外人說夭折了,安置到尋常百姓家。末了,看着虛弱如小貓的女兒,啞聲說若是活不下來,就抱回來。

他讓景夫人給孩子取名字。

景夫人說這是你們夫妻該做的事。

事情出的急,他思慮周全,也不周全——沒想到妻子與親生女兒會出意外。

帶着服侍景夫人生産的一名醫婆回到府中,聽到的是妻子難産,情形兇險。

他尋由頭發作了妻子近前的人,換上帶回來的那個。人是景夫人的親信,不需吩咐,便曉得如何行事。

賀家的女兒,沒落地就離開了。

賀夫人産後特別虛弱,陷入昏睡,他就在那時決定,隐瞞妻子,直到妻子察覺為止。

另一面,他擔心景夫人聽聞賀家添了一個女兒的消息多思多慮,讓一名産婆把賀家的女嬰帶去給景夫人看一眼,說明原委之後,找地方葬了那孩子。再難過,也得這麽做。

産婆回來時,哭着告訴他,景夫人一直出血不止,無力回天,她要帶走賀家的孩子,說對不住。

他在心裏說沒關系。

賀府的老人兒都有印象,那一陣他肝火旺盛,發作了房裏不少下人,都調到了別院或是莊子上。

是必要的工夫,也是真的空前的暴躁。

那一陣,他不覺得疼,費盡周折從亂墳崗找到景夫人和他的女兒的屍骸另行安葬的時候都是木然的。

直到顏顏一點點見好,小臉兒鮮活起來,他的感知才恢複,開始撕心裂肺的疼。

後來,顏顏五歲的時候,家中遇到坎坷,他只想保全女兒,也可以帶上阿朝,可是阿朝以為自己闖禍連累了親人,還是有擔當的,如何也不肯走。

便這樣,有了與顏顏長達三年的分別。

蔣雲初聽岳父沒什麽條理地說完這些,彎了彎唇角,眸中有釋然,“怪不得您冒險尋找阿洛。”

賀師虞對上他視線,眼中有歉意,“從心底來講,我偏向他們兄妹兩個。看着顏顏,就會想到阿洛,就想不論如何也要找到他。對你,我一直不夠關心。”

“理解。”蔣雲初回以一笑,“怎麽不告訴阿洛?”

賀師虞喝了一口酒,“他不提,我就樂得拖延下去,也怕顏顏受不住。在我眼裏,她一輩子都是小孩兒。再就是我怕向你岳母說這些。我要怎麽跟她說,我們的女兒早就沒了?”他嘆息一聲,“但是,遲早要面對那些。”

“瞞着岳母并不難。”蔣雲初說。

賀師虞訝然挑眉,又笑着搖頭,“阿洛重振景家門楣的日子不遠了,到時候,他應該與顏顏團聚。況且就算我們不提,他興許也會查證。說到底,那孩子太孤單了。”

蔣雲初凝視着岳父,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岳父有多矛盾、掙紮,都在言語之中了。“岳母有多在意有多擔心顏顏,遠遠超出您以為的。顏顏是她的親生女兒,這一生都是這樣。阿洛那邊交給我,其他的工夫也交給我來做。”

賀師虞狐疑地看着他,“真能行?總不能連顏顏都瞞着吧?她知曉身世之後,早晚會露餡兒。”

蔣雲初輕笑出聲,“不會。到了那一天,她是景家的女兒,更是賀家的女兒。”

“晚一些再斟酌這些。”賀師虞一想這些,心神就亂了,只會一再下意識地拖延。

蔣雲初岔開話題:“何國公、我父母也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

蔣雲初喝了一杯酒,問:“先生知情吧?”

“你怎麽也跟那只狐貍似的?”賀師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婿。

蔣雲初一樂,“如果顏顏只是賀大小姐,先生當初不會帶着她去莊子上,他也不會把顏顏當親閨女。”

賀師虞無奈地笑了笑,“那厮問過我,我不承認,承認與否又有什麽不同。”

“嗯,行,你們真行。”蔣雲初說完,自斟自飲起來。

賀師虞看不下去,“少喝點兒,喝高了耍酒瘋怎麽辦?”略頓了頓,悻悻地道,“我大抵收拾不了你,陸休那厮說,你比他身手還好。”

蔣雲初忍俊不禁,“不多喝點兒我才要發瘋。”

“……也是。”賀師虞歉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肩頭,“難為你了。我陪你。”

蔣雲初笑着出去了一趟,過了一陣子,常興送來幾道下酒的小菜,和一壇泥封完好的陳年燒刀子。

“侯爺,”常興向翁婿兩個行禮,“小的就在門外候着吧?”

蔣雲初道:“滾。”

常興苦着臉出去了。

賀師虞哈哈大笑,“混小子。你看起來太不對勁,不怪常興擔心。”

蔣雲初也笑。擔心什麽?擔心他開罪岳父?怎麽敢。

翁婿兩個喝到後半夜才盡興,蔣雲初喚常興帶人護送賀師虞回府,自己猶豫了一陣,回了正房。

雪狼在廊間的小毯子上睡得四腳朝天,他進門時,它扭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蔣雲初笑了笑。

他用了很長時間沐浴洗漱,到寝室歇下時,已是晨曦初綻。

朦胧的晨光之中,他用親吻喚醒賀顏。

他氣息中有酒味,賀顏想問他怎麽夜間喝酒,他不允許,霸着她甜美的唇,奪走她的呼吸。

反反複複長長久久地親吻,也只是親吻。

賀顏懵了好久,終于是等到他作罷,擔心地看着他,“阿初,出什麽事了麽?”

“沒。”蔣雲初親了親她腦門兒,“別跟醉鬼說話。你得哄我入睡。”她會起疑,他無疑遮掩。

賀顏笑着說好,手繞到他背部,輕輕拍打。

蔣雲初唇角慢慢上揚成愉悅的弧度,心卻一下下抽痛着。

阿洛的真實身份,他都還沒與顏顏提及。眼下要如何與她說起她的身世?不見得需要知道,但她不知道的話,怎麽與阿洛相認?

阿洛孤單這麽多年,需要至親。

岳父的付出會讓她難過到什麽地步?

難怪岳父能拖就拖,這事兒實在是折磨人。

帶着這些思緒,他睡着了,也如打算的那樣,一個時辰之後醒來。問過下人,知道賀顏在聽管事們回事,便直接出門,去了翎山書院。

陸休正在給學子們上課,蔣雲初讓仆役去請,“我找先生有要緊的事。”

陸休讓武睿替自己一陣,回了聽雪閣。

蔣雲初窩在躺椅上,懶洋洋的。

陸休走過去,用折扇敲了敲他額頭,“今兒這是怎麽了?又是擺譜又是犯懶的。”

蔣雲初微笑,“惦記您。沒事。”

“德行。”陸休俯身拎了他一把,“給我沏茶去。”

蔣雲初說好,起身去沏了兩杯六安瓜片。

陸休喝了幾口茶,端詳着雲初,“你心裏有事。”

“嗯。”

“事情還不小。”

蔣雲初沒正形,“想造反。”

陸休大笑,陪着他胡扯,“我看成。”

蔣雲初笑着起身,“那我去了。”

陸休擺一擺手,“去吧。”阿初不想說,他便不問。

蔣雲初走出去又折回來,道:“依您看,阿洛孤單麽?”

陸休斂起笑意,“跟你比起來,半斤八兩吧。”

“我有您。”

說的人不覺得怎樣,聽的人卻心酸起來。陸休和聲喚他:“阿初。”

“嗯。”

“等我老了,你跟顏顏要為我養老送終。”

蔣雲初嘴角明顯地抽搐一下,“您就比我大十來歲,我不見得熬得過您。我岳父說您是狐貍,好好兒修行,早晚成精。”

陸休心裏的傷感立時消散,爆出一陣大笑。

“沒正形。”蔣雲初邊往外走邊道,“趕緊給我們娶個師娘,姓何的小姑娘看上您了。”

書院的事,他門兒清,何蓮嬌耗得起,他看不下去了,樂得提醒先生。

大男人讓小姑娘等,總歸是不厚道。

前一陣他算了一卦,兩個人有緣,不然也就讓先生接茬不厚道了。

陸休愣住,回過神來想追問,阿初已經走得不見蹤影。

他喃喃自語:“小兔崽子瘋了吧?姓何,何蓮嬌?”

見過先生,蔣雲初心裏踏實下來。

說出去沒人相信,他也不願意承認:遇到大事的時候,他是依賴先生的,有先生打打岔,心就會定下來。

而岳母在手劄裏提過,他做了佞臣之後,先生被他氣得離京遠游了。

手劄,得再看一遍。

賀顏坐在小書房裏,聽常興禀道:“送沈清梧先生的護衛回來了。”

“也就是說,先生安頓下來了?”

常興稱是,“情形很好。要不然,護衛也不敢回來。”

賀顏笑了笑,“你記得禀明侯爺。”随後問起昨晚的事。

常興回道:“昨晚侯爺和賀侯爺喝了不少酒。”

“早間侯爺去了何處?”

“書院。”

賀顏若有所思。

常興行禮退出。

賀顏想着,阿初不對勁,到底遇到了什麽事?

不,不是他,遇到事情的是她。

他對自身的事,一向無所畏懼,沒有顧忌。

她坐到窗前的圓椅上,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兒,她匆匆起身,去了外書房,找出那本手劄,逐字逐句地認真閱讀。

如今有阿初護着,她想出岔子都難,但是,預言又分明說過她刺殺梁王,把自己的小命搭了進去。

阿初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手劄背後的真相?

她又将常興喚到面前,“侯爺昨夜回府之前見過誰?這幾日,端妃梁王有沒有異常?”

“小的得去打聽打聽。”

賀顏颔首,“快去。”

常興帶回來的消息,讓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端妃一早服毒自盡了。”常興說,“昨夜她見過侯爺。當然,這些只有可靠之人知曉,您不用擔心什麽。”

洛十三在捕風樓泡了三個日夜了,衣袍皺巴巴,胡子拉碴的。蔣雲初進門的時候,他正在閱讀景家相關的各路消息。

蔣雲初抛給他一個小酒壺,“喝點兒?”

“好啊。”洛十三揚手接住,另一手将卷宗放回原位,随後與雲初去了頂樓,在窗前落座。

蔣雲初坐在至交對面,過了片刻,盤膝而坐,視線不離洛十三的臉。

“這麽看我,當心看上我。”洛十三笑哈哈的。

蔣雲初睨着他,也笑。

洛十三旋開酒壺蓋子,聞了聞味道,“上好的燒刀子,太合心意了。你要是個女的多好,我一準兒娶你。”

“滾吧你。”

洛十三笑着喝酒。

蔣雲初忽然道:“我們是郎舅。”

洛十三含着酒,過了片刻才咽下去,睜大那雙就算憔悴也漂亮得過分的眼睛,“聽不懂,說人話。”

“我腦子有點兒不夠用了。”蔣雲初用指關節按了按眉心,“是郎舅吧?是。我跟賀朝是郎舅。”

洛十三又喝了一口酒,動作很慢很慢,“阿初,我怎麽還是聽不懂?”

蔣雲初吸了一口氣,非常牙疼的樣子,“顏顏對我身邊的人,在最初都存着戒心。她總擔心我眼神兒不濟,交到酒肉朋友,比如羅十七、馮湛,她在起初都是看起來乖乖的,心裏卻把他們當賊防。她對你不一樣,就像你對她也不一樣。以前總認為你們一見如故,現在想想,你們要是不投緣,就沒天理了。”

洛十三聆聽期間,整個人都僵住了,維持着舉着小酒壺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初。

“昨夜,端妃與我說了一陣子話,我回到家裏,跟我岳父聊了聊陳年舊事。”蔣雲初輕輕颔首,“你我是郎舅。”

顏顏是你的妹妹——他應該這樣說,但又不能。過于直白的話,阿洛或許承受不住。

慢慢的,洛十三動了:握着酒壺的手漸漸用力,繼而開始發抖;濃密的睫毛忽閃一下,又一下。

随後,他猛喝了兩大口酒,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

嗆咳未止,他猛地跳起來,在室內來回走動,步子淩亂急躁,困獸一般。

蔣雲初摸出随身帶着的小酒壺,喝酒打發時間。

洛十三折回到他面前,手撐在座椅扶手上,“阿初。”聲音很沙啞。

蔣雲初嗯了一聲。

洛十三的眼眶發紅了,清了清喉嚨,用近乎小心翼翼地态度求證:“剛剛我沒聽錯,對麽?顏顏……是景家的孩子,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對,顏顏是你的妹妹。”

洛十三別轉臉,又一次清了清喉嚨,喃喃道:“是我的妹妹?……我離她這麽近,怎麽沒認出來?我怎麽都沒想過她還在?她的喜酒我都沒喝,總想讓你們單獨請我,到現在也沒顧上……”

酸楚的感覺抓牢蔣雲初。

洛十三走開去,又開始來回踱步,期間有兩次很倉促地擡手抹了抹眼角。

蔣雲初假裝沒留意到阿洛眼角晶瑩的水光,也不允許自己再看,低頭喝酒。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洛十三總算冷靜下來,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賀侯到底在唱哪出?他之前怎麽不告訴我?怎麽想的?他怎麽想的!?”話到末尾,怒意已經無法壓制。

蔣雲初做了個下壓的手勢,“把你的火氣滅一滅。這會兒生氣,等會兒難過,萬一受不住這樣大的起落,瘋了怎麽辦?”

洛十三瞪着他,“哈哈”地幹笑兩聲,“已經瘋了。少廢話。”

蔣雲初笑了笑,講述了賀師虞昨夜談及的一切。

洛十三聽完,凝視他良久,眼中閃爍出淚光,下一刻,兩滴豆大的淚掉下來。

蔣雲初想寬慰,喉嚨哽住,做不得聲。

洛十三用力揉了揉臉,帶着濃重的鼻音,夢呓似的說:“我娘真的不在了,和賀家妹妹一起走了……”

蔣雲初嗯了一聲,有意煞風景,“你跟顏顏是否相認,我不幹涉,但這事兒不能讓我岳母知道。”再說動感情的話,他們倆就只有抱頭痛哭的份兒了。

洛十三瞳孔驟然一縮,眼神暴躁起來,但很快就會意,暴躁變成了悲傷,喉間逸出一聲明顯發顫的嘆息,“懂。”

他如此,蔣雲初倒猶豫起來,“但你就顏顏一個親人,要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認回去……”

洛十三沒好氣:“閉嘴!”

蔣雲初用酒壺堵住了自己的嘴。

洛十三也想喝一口酒,卻發現手抖得厲害。他放下酒壺,用力按住座椅扶手,很認真地看了蔣雲初一陣子,又很認真地說:“阿初,我聽你的。”

生平第一次,蔣雲初被酒嗆到了,且嗆得不輕,險些就嗆出眼淚。

難過也開心到了極點。

“我聽你的。”洛十三努力讓自己揚了揚唇角,“怎麽才是對顏顏好,你最清楚。我……我沒事看她一眼就成——你要是覺得不認更好的話。知道那些,對她也沒好處,你說呢?算了,別告訴她了……”

蔣雲初看着面前可憐兮兮的人,劍眉一蹙,“閉嘴。”

聽不了了。

誰也別想看到他掉眼淚,阿洛也不行。

洛十三點頭,“好。”

那麽大個子,卻像個好乖好乖的孩子。蔣雲初探身過去,給了他一記鑿栗,“去洗漱,捯饬出個人樣兒來。”

洛十三快步離開,“我盡快。”

還是很乖。

那份兒乖,像不像顏顏?以前沒有過麽?怎麽沒留意到?

蔣雲初想給自己一耳刮子。

他吸氣,灌酒,頗費了些時間,才把翻湧到眼底的酸澀壓下。

忒煩人,那厮怎麽那麽煩人?他磨着牙腹诽着。什麽叫聽我的?什麽叫沒事看她一眼就行?那是你的妹妹,不相認怎麽成?

那不叫純粹善良好麽,那是傻。

傻阿洛。

可對親友這份兒傻,這份兒掏心掏肺的好,不是也像極了顏顏?

不知道為自己着想。

從來不知道。

酒壺空了,蔣雲初信手扔到一邊。

洛十三回來了,收拾得幹幹淨淨,但眼睛紅紅的。

蔣雲初忍下了嘆息,強迫自己務實:“有幾個身手絕佳的人,我長期放在外頭,有男有女。早間我吩咐過他們,今日起盯牢接近我岳母的人,只要有人試圖說起顏顏的身世,當下滅口,不拘手段。”

洛十三訝然,差點兒就笑了,“不怕吓着她?”

“不能夠。就算被驚吓,總好過往她心口捅無形的刀子。她要是知道,一定會讓顏顏回景家。”蔣雲初給他分析,“這些事,我都有些受不了,何況她。有一陣,沒她敲打着,我和蔣家興許就被人收拾了。你不知道她多擔心顏顏。這樣的人,到頭來知道那樣的真相,算是怎麽回事?心善疼女兒反倒要遭報應?”頓了頓,他語氣更加柔和,“是因為這些計較,我才要瞞着她,沒別的。”

洛十三斂目思忖一陣,由衷地點了點頭,“的确是。沒法兒報答,再讓人心碎一場,就忒不是人了。那你怎麽打算的?就聽我的吧,別告訴顏顏。我真沒事,這不有你了麽?你不是我妹夫麽?”

蔣雲初一陣無語。

“那什麽,這事兒是真的吧?”洛十三眼巴巴地求證。

蔣雲初鄭重颔首,“真的。”

洛十三搓了搓手,“那你就說正經的吧,到底怎麽着?你沒的說更好,我去看看顏顏,偷偷看一眼就成。”

蔣雲初瞪了他一眼,“去我家裏看我媳婦兒,還偷偷的?賭我全部身家,你看到我媳婦兒一準兒接茬哭。”

洛十三回瞪了他一眼,随即現出久違的開心的笑容,“我才不跟你賭。”

“顏顏那邊,就算想瞞也瞞不住。”蔣雲初正色道,“最近我們都在查找一個答案,但不知道是什麽事,就廣撒網,逮住什麽查什麽。”

“你讓顏顏湊什麽熱鬧?”洛十三給了他一拳。

蔣雲初苦笑,“最關鍵的是,聽端妃的意思,遲早有人找顏顏說她的身世。”

“滅口不就得了。現在想想,那一招挺好。”

“顏顏身手興許不比你差,當着她的面兒殺人,能有幾成勝算?誰又能總在她待客時埋伏在近前?”蔣雲初完全恢複了理智,“況且我岳父為你們做的一切,她應該知道。”

“我得見見賀叔父,正兒八經磕個頭……”洛十三忽的話鋒一轉,“我爹是你岳父。往後你在我跟前,要說賀家岳父、景家岳父。”

蔣雲初愣了愣,哈一聲笑出來,“說的是。”

洛十三說:“成親戚了,真好。”

“往後更得給你撐腰了。”蔣雲初眼中有着不自知的縱容,“你個讨債的,這下是一輩子的事兒了,可勁兒樂吧。”

洛十三嗯了一聲,真的笑得彎了眉眼,平時的邪氣不羁蕩然無存,目光澄澈、單純。

這目光,跟雪狼膩着顏顏時有得一比,跟顏顏也很像……蔣雲初看着,想着,又難受起來。

心情起起落落間,把該說的說完,蔣雲初起身,“我得去宮裏點個卯,你想看顏顏就去。再有,我岳母,就是令堂……怎麽說?想去祭拜也只管去。地址記住沒?”

不想說這種話,不說又絕對不成,阿洛難過也高興過度了,不是亂了方寸,壓根兒就沒了方寸。

“先去祭拜我娘和賀家妹妹,地址我記下了。今晚要見賀叔父。”洛十三盡力牽出一抹笑,“你走吧,再跟我待一陣,你會恨你這操心的命。”

蔣雲初讓自己彎了彎唇角,叮囑道:“出門時帶上腦子。我給你留倆人,讓他們陪着你。”

洛十三從善如流,還想笑一下,卻又一次紅了眼眶,“阿初……”

他想說阿初,沒有你的話,我要怎麽接受這些事?你呢?你那些難過、不易,我到何時才能分擔?

蔣雲初大力拍拍他的肩,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再哭我揍你。不準跟我矯情。”

“嗯!”

蔣雲初黑着俊臉出現在宮裏的時候,賀顏又一次詢問他的行蹤,得知他進宮之前去過十二樓。

端妃、父親、先生、阿洛哥哥。

不出一日,他帶着壞心情把這些人見了個遍。

根本不想隐瞞她,那就是難以開口。

只需等一等,遲一些問他就好,但若是讓他提及就暴躁痛苦的事……讓他緩和幾日再說吧。

打定主意,賀顏繼續看手劄。

手劄上沒幾句好話,更沒幾件好事,又是可以發生的。

那麽多不好的事,源頭在哪裏?

是不是皇帝?是不是景家的慘案?

那些會與她有什麽關聯?

賀顏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紙張,猛地想起一事:阿初查過送包裹給她的趟子手,怎麽沒提過下文?

要說他查不到,打她一頓都不信。

親友送的吧?不然,她說手劄烏鴉嘴的時候,他不會出言糾正。

與她有關,不妨把十幾年生平過一遍,大事小情的,都嘗試着與皇帝、景家、端妃、阿洛哥哥等等聯系起來。

賀顏收起手劄,坐到棋桌前,取了一把黑子。

第一枚棋子代表生辰,落下很久,也沒第二枚棋子跟上。

生辰前後,正逢景家罹難;母親難産,父親暴躁;已經逃離又被尋到的景夫人及其女兒……這些讓她心慌得厲害,不想再想下去,腦子卻轉得飛快。

作者: 下章會寫到賀師虞和阿初前世後續,少不了玻璃渣小刀子,往後多點兒爽歪歪甜蜜蜜的彌補~現在繞不過去,我也就豁出去了~

上章紅包馬上發,本章繼續哦~晚安麽麽噠!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宛穆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簡妮 39瓶;24828306 1瓶;

筆芯(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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