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禦前寵臣(小修) (1)
這幾日,皇帝一時為方志的事暴怒, 一時為蔣雲初為自己所用暗暗得意, 情緒起伏太大,舊傷有了發作的征兆。
連用了幾盞調理的藥膳, 并不見效,蝕骨的疼痛逐日加重, 折磨得他幾乎在早朝之上都坐不住。
這日退朝之後,急匆匆返回養心殿, 皇帝吩咐索長友:“傳太醫院判尹仲, 備丹藥, 從速送來。”
索長友稱是,即刻去了太醫院傳話。
賀朝婚期臨近, 上峰念在他當差以來不曾請假之故,給了他一個月的假。
他回到家中, 一家人自是一番喜樂融融。
賀顏抽時間去見了見周氏。
周氏的父親是工部堂官, 善治水, 她與賀朝年歲相仿, 年幼、年少時見過數次,來往之間, 委婉的互許了終身。
三年前,周氏祖母病故,她要守孝。賀夫人立刻趕去吊唁,且與周氏的母親交換了兩個孩子的信物,算是私下裏定了親。
賀顏見到周氏的機會不多, 只因哥哥喜歡,自己便也喜歡,對方也的确容貌出衆,性情溫柔,待人坦誠。
周家并不反對世風開化,但自家墨守着一些慣有的規矩,例如待嫁的閨女就要老老實實在家做針線,不可四處走動。
周氏這一陣過得很是無聊,聽得賀顏前來,心中很是歡喜,親自将人迎到自己的閨房,又親手沏了碧螺春。
賀顏道:“姐姐快別忙了,坐下說說話。”
周氏喚丫鬟備果馔,這才落座,笑盈盈問:“你怎麽來啦?”
“來看看你啊。”賀顏俏皮地道,“等到了吉日,可就不能再喚姐姐了。”
周氏聽出弦外之音,赧然一笑,“你這小妮子,恁的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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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顏活潑潑地笑着,從随行的曉瑜、曉雙手裏接過幾個錦匣,悄聲道:“家母與我的一點心意,你且收着,往後還有。”
“這可怎麽是好?”周氏很是不安,準婆婆、小姑子給新嫁娘私下裏送禮,她還沒聽說過。
賀顏道:“收着便是,不收的話,我們可要找轍了。”
周氏忍俊不禁,暗暗慶幸,自己不但選對了人,他的親人也是百般的好。
接下來,賀顏問起待嫁期間一些事。
周氏想到她明年春日也要出嫁,自是知無不言。
言笑晏晏期間,她打量着賀顏純美如仙的容顏,越看越是喜歡。
賀家的人,樣貌都很出色,父子兩個容顏相似,都是美男子;賀夫人生得似江南美人,顯得溫柔婉約;賀顏的樣貌麽,便說不好是随誰了:黛眉、大眼睛各有不少種類,乍一看相似,細節處則有不同。
她便想,人家是糅合了雙親優點的優點,不然,不會是這般萬中挑一的姿容。
賀顏也在打量周氏,憧憬着哥嫂成親之後,快些給自己添個娃娃,侄兒侄女都好,再想到辛氏那邊年前便要生産,更是歡喜。家中有了小孩子,不知道蔣雲初會不會喜歡。
他那個人,有些事,她也拿不準。
在周家盤桓許久,賀顏道辭回府,路上,手按了按心口,清淺的笑意甜甜的。
上次,蔣雲初帶給她的是一枚和田羊脂玉牌,上面的蘭草、詩句是他親手雕篆,說什麽成親前就要每日戴着,要是成婚當晚被他查出沒聽話,可是要罰的。
罰什麽?怎麽罰?要不是打心底喜歡這物件兒,她倒真想試試,樂得看他多做一次紙老虎。
洛十三近西山的別院,他與蔣雲初對弈。
期間,他提起多年生死不明的老王爺:“你說他還活着沒有?”
蔣雲初道:“死活還不是一樣。”
洛十三一面思索一面道:“他如果活着,如果真有那道先帝遺诏,這麽多年了,總能鬧出些大動靜來,不至于讓那位這般安生。”
蔣雲初嗯了一聲,“終究是個事兒,找找看。”
“太子那邊,你別主動來往吧?”洛十三看他,“他在最恰當的時候與你走動起來,才有個儲君的樣子,否則,便是随風倒的貨色。”視線落在棋局上,繼續道,“那樣的話,棋局又要調整路數。”
蔣雲初微笑,“的确如此。”
說話間,一只白色的髒兮兮的小狗走到兩人近前,仰頭看着蔣雲初。
蔣雲初留意到,随意一瞥,眉心微動,“雪獒?”
“嗯,三四個月大了吧。”洛十三笑應道,“丁十二讓弟兄們踅摸來的,結果這小家夥煩他,他實在養不了。我抱過來試試。”
“……”蔣雲初用手裏的玉石棋子刮了刮眉骨,“胡鬧。”這般亦犬亦獸的雪獒,便是在西域,也彌足珍貴。千裏迢迢把小家夥弄過來,說什麽養不了、試試的話,不是暴殄天物麽?
洛十三清楚他所思所想,笑,“沒轍,總不能連這種事也定規矩,讓弟兄事先打招呼。”
也是。蔣雲初指間的棋子落下,望向那個小家夥。
它該是通體雪白無暇,但已經髒兮兮,好些地方灰撲撲的。
見他望向自己,它不慌不忙地坐到地上,繼續看他,目光單純,神态卻不大友好。
“擰巴得很。”洛十三說。
“作孽。”蔣雲初又數落弟兄一句,收回視線,喝茶、下棋。
雪獒卻一直看着他。
洛十三沒正形,笑道:“看上你了吧?”
“滾吧你。”蔣雲初笑罵一句,心說看上也沒用,他連自己的一日三餐都顧不好,怎麽照顧得了它。
洛十三轉向那小家夥:“雪兒,看上了就去他跟前兒起膩。”
雪獒只是歪了歪頭,似是開始研究蔣雲初的衣飾。
蔣雲初則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雪兒?這名字哪裏配得起雪獒?他下意識地又看了小家夥一眼,有些替它抱不平。
雪獒恰好對上他視線,仍是單純的小眼神兒,仍是高傲的小表情。
蔣雲初不自覺地牽了牽唇,與洛十三說起別的事。
瞧着天色不早,蔣雲初起身離座,“該走了。”
“我就不送了。”洛十三與他從不講那些虛禮。
蔣雲初擺一擺手。
随後,一件很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饒是蔣雲初,也是如何都沒料到:
雪獒跟在他身側。
他緩步前行,它颠兒颠兒地相随;他加快腳步,它就跟着跑起來。
洛十三撫掌而笑,“我說什麽來着?看上你了,拿走,快拿走。”
蔣雲初聽了這不倫不類的話,又氣又笑,停了腳步,看住雪獒,蹙眉。
雪獒一如之前那樣望着他。
蔣雲初打個讓它滾的手勢,大步流星離開。
雪獒又跟上來。
洛十三笑得前仰後合,也跟上來,措辭正經了些:“它這是跟你有緣,就擡擡手帶走吧,總比我把它養得一命嗚呼要好。兩天了,它動不動就跟我呲牙炸毛。”
這是小事,又實在不是小事。
暮光之中,蔣雲初與雪獒對望着,亦是對峙着。
到末了,蔣雲初敗下陣來,嘆息一聲,俯身拎起小家夥,“後悔我可揍你。”
雪獒頸部的皮毛被他拎着,樣子有些狼狽,但一聲不吭。
洛十三似是放下了莫大的一樁心事,笑得分外舒心,“這就好,快一塊兒滾吧。”
蔣雲初拎着雪獒到了馬車上,把它放在氈毯上。
雪獒明顯有些無所适從,站在原地,四下張望。
蔣雲初這就開始頭疼了,坐在矮幾前,看着它,開始盤算要做哪些準備。
馬車前行了一段,雪獒慢騰騰地走到他近前,一點點蹭到他身側,小心翼翼地趴下。
蔣雲初自認心腸冷硬,此刻竟被這一幕惹得心頭一軟,又一暖。
其實,它是害怕的。
怕他拒絕,抛下它。
“小崽子。”他撫着雪獒的背,“先改名兒,咱叫雪狼。”
過了一會兒,雪狼在他拍撫之下,舒展開圓圓的髒兮兮的小前爪,将圓圓的小腦瓜擱上去,雙眼慢慢眯起。
賀顏不在書院的日子,陸休将她的差事分攤給李一行、羅十七等人,回複信件的事,則讓她在家也兼顧。
一日事畢,陸休走出外書房,回往聽雪閣。
張汀蘭迎面而來,腳步輕盈,行禮道:“陸先生。”
陸休如同遇到任何一個學子一般,微一颔首,繼續向前走。
“先生留步,我有事請教。”張汀蘭趕到他近前。
陸休停下腳步,看着她,淡然問道:“何事?”
“清梧表姐可有消息?”張汀蘭眼波流轉,“我很是想念她,卻不知她下落。”
“問錯人了。”陸休淡聲道。
張汀蘭顯得很失落,低頭從袖中取出一張疊的四四方方的宣紙,遞向他,“她曾給我出過一道題,我至今也解不出。她曾說,只有先生能解。”
陸休仍是負手而立,視線掃過紙張,“改日讓你的先生轉交。”
張汀蘭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多讀書,少做無謂的事。”陸休告誡之後,閑閑走開去。
張汀蘭按下羞窘,深深呼吸之後,若無其事地轉身,回往芙蓉院。
“你看你看,她那個樣子,真是氣死我啦!”躲在合抱粗的梧桐樹後偷看的何蓮嬌氣哼哼地跺着腳。
一直被她扯着手的許書窈失笑,反握了她的手,走到路上,“我們去給先生做飯吃。”
一提這件事,何蓮嬌立時眉開眼笑,點頭說好。
許書窈則想着,陸先生的行情未免太好了些,心悅他的女公子越來越多,但好像都沒用,他像是根本沒娶妻成家的心思。
可憐的蓮嬌,要這樣過多久?不,也不能這麽說,這傻姑娘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對先生的情意。
提醒?這種事由別人點破,總歸是不美。橫豎也沒礙着誰,那就随她去吧,總會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思。
晚間,兩個女孩和陸休一起用飯時,話題大多與賀顏有關。
兩女孩說到賀顏以前在功課上的聰慧,陸休不以為然,很明顯,在他看那是應該的。
聽到賀顏的趣事,陸休便會莞爾而笑。他一直是聽得多,說得很少。其實,他從來不是話多的人。
何蓮嬌笑道:“先生,蔣侯惜字如金的性情,是不是被您潛移默化的?”
陸休失笑,“為什麽不說,是他把我害成了這樣?”
何蓮嬌、許書窈同時笑出聲來。
提到阿初,思及近來種種,陸休便挂念起來,用過飯,喝了幾口茶,吩咐小厮備馬,“出趟門。”
何蓮嬌忙道:“秋夜風寒,先生記得多加件衣服,路上小心。”
陸休想說她啰嗦,但又知道,一般的小姑娘不似顏顏不計較言辭上的不拘小節,就嗯了一聲。
他進到蔣府的時候,将近亥時,走進外書房,看到的那一幕,讓他目光微凝:
室內添了兩盆炭火,一只白色小狗端端正正地坐在杌凳上,蔣雲初用薄毯給它反複擦拭——剛給它洗過澡。
留意到恩師來了,蔣雲初道:“您坐,等會兒就得。”
陸休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猜測道:“給顏顏踅摸的?”
“不是。”蔣雲初笑着解釋了原委,“這小家夥不同于尋常貓狗,我得一邊請教人一邊養着。”
陸休釋然一笑,“那我就不跟她提了。”
常興前來奉茶,笑道:“侯爺打一回來就在忙這事兒,又請獸醫又請有馴養經驗的人。”
陸休笑了,看着通體雪白無暇的小家夥,“叫什麽?”
“雪狼。”蔣雲初說。
陸休猜測道:“你起的?”
“嗯。”
“叫的應?”
“不應也是這個名兒。”蔣雲初拍拍雪狼的頭。
雪狼沒反應。
陸休笑意加深了幾分,“我怎麽瞧着它不愛理你?”
“這倒是真的。”蔣雲初坐到近前的椅子上,逐一擦拭雪狼的腿和小爪子,“好像就是想來蔣府,對我真愛答不理的。”他看着雪狼,笑,“小子,你到底打的什麽鬼主意?”
陸休發現,阿初看着雪狼的眼神,一如看着打心底喜歡的孩童,笑容與目光一樣柔軟。
怪不得雪狼要跟着他回家。小動物最是敏/感,看得出誰是打心底喜歡自己。
陸休心緒變得十分舒暢。阿初的日子熱鬧一些,是他最想看到的。
雪狼一身毛七/八分幹之後,蔣雲初用一把小牛角梳子給它梳毛。它便一直那樣乖巧又傲氣地坐着,叫人忍俊不禁。
忙完雪狼這些瑣碎的事,蔣雲初喚小厮撤下火盆,備酒菜——還沒顧上吃飯。
師徒二人邊吃邊談。
雪狼走到一角屬于自己的小毯子上,趴下去,漸漸睡着。酣睡時再沒了矜持,恨不得四爪朝天,很沒形象的亮出了小肚皮。
莫坤戌時進宮,等到亥時,也沒能見到皇帝。
索長友抽空到殿外告訴他:“皇上不舒坦得厲害,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大人不妨明日再來。”
莫坤說好,道謝後出宮。
這時,在寝宮龍床上的皇帝,面色灰白,雙唇失色,雙眼緊閉,但是眼珠不停轉動着——在做夢。
索長友走進來,照舊服侍在一旁。那種丸藥,會讓皇帝很快減輕疼痛,起初服用會陷入少見的酣眠,沒有什麽不妥;服用次數多了,夢境不斷、産生幻覺——皇帝早已到了這一步。
再下一步,丸藥不能再扼制疼痛,反面作用卻更強。身體被掏空了,大病小病都會一并發作。
索長友一直在等的,就是最終的那般光景。如今與蔣雲初裏應外合,他行事少了很多束縛,所以,有盼頭了,如願之日已經不遠。
如何都要做成此事,早已不是出于對舊主的忠心。舊主數年杳無音訊,讓他思慮頗多,如何想,結果都離不了失望。
他只是覺得,該這樣做,世道不該是這樣,是好是壞,也得換一片天。
皇帝這兩日卧病,不見臣子,莫坤辦完手邊的事,去找蔣雲初報賬:“你交代的事情,我都照做了,但有幾個漏網之魚。”語畢,交給對方一張名單。
“在所難免。”
莫坤好奇:“你說他們去哪兒了?”
蔣雲初牽了牽唇,“左右離不了皇室。”
莫坤思慮一番,心頭一動,“你是說,被關起來的那個,還不老實?”指的是梁王。
蔣雲初不語。
莫坤當他默認了,又有了新問題:“與暗衛統領過從甚密的,是他還是端妃?”
蔣雲初道:“有什麽不同?”
莫坤摸着下巴,琢磨一會兒,壞笑起來,“這事兒吧,只能是端妃,那樣才有意思。”
蔣雲初看他憋壞的樣子,唇角揚了揚,“當心些,別把你自己搭進去。”
“不能夠,我不是有你麽?”莫坤笑道,“做什麽我都跟你商量,聽你的。”
蔣雲初噙着笑讓他喝茶,沉了一會兒,問:“端妃招惹過你?”
莫坤也不隐瞞,“禍害過我那短命的姐姐。要不是那蛇蠍女子,我怎麽着也得有個外甥、外甥女兒。”
知曉原由後,蔣雲初給了準話:“這事兒也不算太難,缺什麽,你找我。”
莫坤見狀,因被信任而有所觸動,細說了所知的當初宮廷中那些事——
他姐姐莫氏是個比較少見的人:沒什麽城府,也沒什麽才情,很容易滿足于現狀,野心那倆字兒對于她的意義,只是識得、會寫。
姐弟兩個十多歲的時候,雙親就都不在了,日子一度過得緊巴巴的。莫氏進宮的原因很簡單:想過得好一些,只要成為嫔妃,莫坤就能被人高看一眼,沒人欺負他。
莫坤很鄭重地問過莫氏,有無意中人,是不是為了他才有意進宮。
莫氏當時很奇怪的看着他,說我從十二三歲就想進宮,還能看中誰?郎情妾意那些東西,我才不要,怪折騰人的。
莫坤半晌語凝,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其後一段日子,他曾對姐姐的言行百般留心,發現她真的沒騙自己,在她心裏,過得更好一些,重于一切。
務實卻又不精明的女子,這麽多年了,莫坤統共也就識得這一個。
他考慮到宮廷中暗藏兇險,開始臨時抱佛腳,請一些長輩點撥姐姐。
莫氏有自知之明,悉心受教。
後來,她憑借着出衆的容貌,很順利的進宮,成為皇帝身邊的嫔妃之一,又憑借皇帝的寵愛,位分晉升逐步為妃。
莫坤能進錦衣衛,全是莫氏的功勞。
有那麽幾年,莫氏與端妃在宮裏平分秋色,皇帝一時寵愛前者,一時又寵愛後者。
一次,莫氏挂着自嘲的笑,道:“所謂的寵愛,不過是今日賞些衣料,明日賞些首飾,偶爾一想,好沒意思。宮裏這些人,根本是他豢養的金絲雀。”
莫坤心疼又心酸,不知如何寬慰。
莫氏笑得灑脫,“這樣的日子好得很,簡簡單單的,我只是跟你矯情一下,你別又想那些有的沒的。”
莫氏子嗣艱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喜、小産,是她進宮五年後。
将養期間,皇帝憐惜,召莫坤進宮看望她。
當日她神色憔悴,只剩姐弟相對時,她傷心地哭了起來,哽咽道:“有人害的我,可我沒有切實的證據,有苦說不出。你信不信我?”
莫坤颔首,“相信。怎麽回事?”
莫氏抹了一把淚,道:“那日午後,端妃帶着兒子來我宮裏道賀。既是道賀,自然有賀禮,一個玉石擺件兒,一些上好的血燕,還有一匣子點心。”
莫坤立時有了猜測,問道:“是不是點心有問題?”
莫氏咬着唇點了點頭。
莫坤不由得起急上火了,“你們一向不合,她送的點心,你怎麽能吃呢?這是傻到了什麽份兒上?”
莫氏止了淚,低聲道:“你聽我說完再罵也不遲。
“那件事,我越想越瘆的慌。那個女子,簡直是蛇蠍心腸。
“那天,點心匣子放到我跟前,我便想推說害口,等有胃口了再吃。可話還沒說出口,她兒子便到了跟前,自顧自打開匣子,拿起一塊點心吃了起來。
“端妃笑着數落孩子,我瞧着,怎麽可能懷疑點心有問題?——她兒子才五歲,要怎麽樣的人,會連親生骨肉都利用?會眼睜睜地看着孩子吃摻了東西的點心?
“單說那孩子,挺招人喜歡的。他吃完一塊點心,挺乖巧地擦淨了手,又拿起一塊糕點,送到我手裏,笑眯眯地說很好吃,要我也嘗嘗。
“自然而然的,我就吃了那塊點心。
“說笑了一陣子,母子兩個走了。
“沒過多久,我腹痛,見了紅……
“後來查那些點心,都沒問題,可我整個下午只吃了那一塊點心,喝過兩杯熱水。
“有問題,只有我吃入腹中的那一塊。可是,誰又會相信呢?”
莫坤聽完,陷入長久的沉默。正如姐姐所說的,整件事實在是讓人瘆的慌。
只有五歲的孩子,幫自己的母妃害得別人小産,他自己知不知道?端妃又是怎麽說服孩子配合她的?
太恐怖了。
那件事之後,端妃本就不怎麽好的身子骨愈發羸弱,加之總是憋悶、憋屈,不舒坦服藥的時候越來越多。便就是這樣,身體一步步垮掉了,直至香消玉殒。
蔣雲初聽完,沉默了一陣,道:“端妃這種人,委實是異數。”
“誰說不是呢。”莫坤用力揉了揉面頰,“我那傻姐姐栽到她手裏,再正常不過。也正因為知道端妃不是沒腦子的人,我一直尋找機會,也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他有些難堪的笑了,“真他娘的窩囊。”
“懂。”蔣雲初拍了拍莫坤的肩,“那是忍耐。別說,真不像你辦的事兒。”
莫坤心情轉好,笑了,望向蔣雲初的目光,一如看親人一般,“蔣侯爺,容我高攀一回,我把你當兄弟了。”
“那是你的事。”蔣雲初笑笑的,但是目光比起以往,也少了幾分清冷。
皇帝病倒幾日後痊愈,照常處理朝政,卻逐日地力不從心,總是精力不濟,便讓太醫院判為他配制提神的茶、藥膳。
賀府這邊,賀朝與周氏的婚期将至,阖府喜氣洋洋。
賀夫人将賀顏帶在身邊迎來送往,随時告訴她婚事相關的一些不成文的規矩。
賀顏用心記下。
賀師虞為兒子的婚事請了幾日假,閑來卻總喚女兒到跟前,下棋、侍弄花草、扯閑篇兒。
賀夫人沒好氣,私下裏咬着牙擰他耳朵,“阿朝要娶妻了,閑來該提點他幾句才是,總跟我搶顏顏算是怎麽回事?我這邊要教她的東西多着呢。”
賀師虞自知理虧,遂收斂許多,沒事便與兒子坐在一起閑談,間或提點一兩句。結親是結兩姓之好,也就是說,兒子日後也要對周家一些事擔負起責任。
賀朝自是沒有不聽的,謹記在心。
吉日當天,鞭炮鑼鼓聲中,周氏的花轎進了門,就此成為賀家媳。當日賓主盡歡。
周氏三朝回門當日,賀顏帶着很多哥嫂的喜糖回了書院,恢複了以前的光景。
兩場雨之後,秋去冬來。
皇帝這一陣清減了許多,每日就沒有舒坦的時候,因而肝火旺盛。唯一順心的,是蔣雲初的差事辦得不錯:何岱每日明裏暗裏的行徑,都會及時送到他案頭。
日複一日,他得出結論:何岱大錯沒有,小錯有幾個,難說對錯的事情也有一些。
如此看來,何岱安生了這麽多年,是真的沒了銳氣。這就好,這樣一來,何岱不會慫恿太子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等他百年之後,何岱也已年邁,沒力氣幹涉朝政。
不是不清楚,有些事,有些官員一直想追究,想讨個明确的說法。他不會讓他們如願,在世時如此,辭世後亦如此——用好了蔣雲初就可以。
方志還沒下落,意味的是已經逃遠了,将人抓獲需得長年累月着手。沒了暗衛統領,諸多不便,副統領不堪用,不能補缺。
皇帝再三斟酌之後,做了調度:着莫坤任暗衛統領,蔣雲初任錦衣衛指揮使。
莫坤喜憂參半,對蔣雲初說:“往後你可得把我撈出來。”
蔣雲初說你有那份兒心就行。
随之而來的,皇帝開始親自交代叮囑蔣雲初更多差事,不外乎是鎮撫司裏壓着的哪些案子要抓緊結案、哪些官員要格外留意。
與其說這是進一步的信任,不如說是進一步的考驗。蔣雲初心知肚明,應付起來并不吃力。
當然了,少不了膈應的時候,比如說,皇帝要他親力親為速戰速決的差事,間或有一兩起要殺人。
他雙手早已染血,膈應的是為皇帝殺人,那會讓他最為直接地面對一個現實:他是皇帝的劊子手。最好笑的莫過于,這是他費盡心思謀到的差事。
假若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假如始終被皇帝掌控,他不敢擔保能始終不忘初心,不走歧路。在如今,他就時不時地暴躁了,沒可能豁出半生耗在那樣的君王身上。不值。
引路人是良師益友,還是衣冠禽獸,有着天差地別。
這日,皇帝喚他到面前,道:“有個人,你盡快處置了。”
蔣雲初稱是。
皇帝遞給他一份卷宗,“記下。”
蔣雲初再次稱是,當即閱讀。
要除掉的人是王永鋅,莫坤之前的那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時年五十二歲,先帝在位時過得順風順水,現居京城鬧市之中。
蔣雲初沒有意外,皇帝卸磨殺驢的同時,殺雞儆猴。
他是那只猴。
“王永鋅當差時,數次陽奉陰違、行差踏錯,朕猶豫了數年,終究是不能有婦人之仁。錦衣衛、暗衛的差事不易做,你可明白?”皇帝說話的時候,一直審視着蔣雲初。
蔣雲初欠一欠身,“微臣明白。”
“明白什麽?”
蔣雲初平靜地說出皇帝想聽的話:“當差不只是為當下盡心,亦要為來日盡心。是以,不論何時何事,都要效忠皇權。”
皇帝眉宇間有了笑意,“你果然是個聰明的。”
蔣雲初微笑,“皇上謬贊了。”
效忠皇權,與效忠皇上是兩碼事,但是皇帝不會認為有差別。他承認,還是有些擰巴,說違心的話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摳字眼,為自己留些餘地。
誰還沒個矯情較勁的時候。他需要個适應的過程。
沉了沉,蔣雲初問皇帝:“皇上要這人怎麽個死法?”
皇帝揚了揚眉,“你是指——”
“微臣的意思是,毒殺、自盡、意外,手法不同。其次,差事辦妥之後,有無人手驗屍?”問這些,是為着探究一些事。
皇帝哈哈一笑,“交給你辦,自然是你怎麽順手怎麽來。起先三兩次,朕少不得派一兩名暗衛協助你。”
也就是說,做手腳留活口的機會不大。蔣雲初道:“微臣明白了。”随即放下卷宗,行禮告退。
皇帝溫聲叮囑:“當心些。錦衣衛指揮使,沒有善茬。”
蔣雲初恭聲道謝。
皇帝看着蔣雲初退出殿外,想着他之前的問題,又笑了。
這小子挺有意思的,對待差事的态度,與任何人不同,很讨喜。
兩名刺殺經驗豐富的暗衛,很快奉命到了蔣雲初跟前,聽憑差遣的同時,監視其言行。
王永鋅就在京城,是以,蔣雲初當日便開始着手。
盯梢、探聽、踩點兒,三日間盡可能多的掌握王永鋅的實際情形,譬如他住在一個小四合院兒,只有兩個老仆人;譬如他飲食起居一如僧道,常年吃素。
這個人,要麽想活成半仙兒,要麽是了無生趣,很清楚自己的下場。
從蔣雲初的角度來看,王永鋅活着死了都無所謂:先帝在位時盡心盡力,在皇帝跟前的數年,不是完全效忠,也沒幫過忠良。
這差事很簡單,辦起來也很順利。
協助的兩名暗衛一高一矮,高個子問蔣雲初:“侯爺打算怎麽發落他?”
蔣雲初反問:“事成之後,你們怎麽處置屍首?”
矮個子道:“弄到亂墳崗埋了,那兩個仆人見主人家不見了,想報官就報官,只怕他們不知道主人家的真實身份。”
蔣雲初按了按眉心,“那就請他自盡,他不肯我再出手。”
兩名暗衛笑了,高個子建議道:“這樣的話,不聲不響地讓他喝點兒東西算了。”
蔣雲初沒同意,“太簡單了沒意思。”
到底算不上禽獸不如,便該有人的死法。這是蔣雲初能給王永鋅僅有的一點尊嚴與尊重。
十多年了,王永鋅一直住在這裏。這個小四合院兒,根本就是他的監牢。
找打恰當的人來殺他之前,皇帝會一直留着他。
三日了,王永鋅察覺的反常之處是,常年盯着他的人手撤了。
按理說該有替換的,可怪異之處就在這裏,他感覺不到,也找不出對方出沒、探尋的蹤跡。
要麽是皇帝赦免了他,要麽就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
毋庸置疑,前者是不可能的。
在皇帝那裏,他的罪過是知道的太多了。
有些是非,讓登基之前的皇帝很狼狽,很多上位者非常忌諱這一點,不能讓人平白失憶,動殺心是自然而然的。
他離開錦衣衛之前,數次偏激行事,意在觸怒皇帝或重臣,單純是因為看不慣皇帝越變越難堪的嘴臉、讓他殺的人太多太多了。
他那時真活膩了。
皇帝卻不成全,說讓他找個宅子住下之後,京城就沒王永鋅這一號人物了,又委婉地點撥他要麽死于後來人之手,要麽自盡。
自盡?他偏不。
安安靜靜的日子也不錯。做錯的事太多,見過的錯事太多,對這塵世,他早已無話可說。
一晃數年過去,一件值得回想的事情都沒有。
他只是在等,等末日,或新帝登基。
這上下的情形,他預感到變天的日子不遠了。他,也該走了。
宅子裏有個很小的酒窖,這一晚,王永鋅破例取了一壇陳年竹葉青,命老仆人準備兩葷兩素一道湯,把酒菜擺在後面那個小的可憐的後園。
用飯之前,他在書房寫了一封信、找出兩張面額不小的銀票,一并封好之後,放在案頭,用鎮紙壓住。
信封上寫的是讓兩個老仆人親啓。
之後,他找出一個紅色的小瓶子,收入袖中,鎖上房門,去了後園,自斟自飲。
天氣很冷了,好在酒是越喝越暖。
兩個老仆人不時來看看他,他吩咐他們只管去歇下,記得明早收拾書房。
獨酌到第七杯,他餘光瞥見一道颀長身影出現在了月洞門。
人何時來的,他不知道,他轉頭凝住,看清楚那是個俊美至極的少年郎。
少年沒有殺氣,但不代表沒有殺機。
少年與他對視片刻,步履從容地走向他。
人到了近前,樣貌越發清晰,王永鋅确定了他的身份:蔣家後人,蔣雲初。
王永鋅起身尋來一把太師椅,放到自己對面,沉默着打個請的手勢。
蔣雲初落座,神色自若,不言不語地望着他。
那眼神漸漸成了一座山,壓得王永鋅透不過氣來。先前能被人完全忽略,再到這樣無言而迫人的鋒芒,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做到的。
終究是王永鋅先開口了:“有何貴幹?”
“送你一程。”蔣雲初說。
王永鋅又為自己斟滿一杯酒,“想到了。”
“那多好。”
王永鋅喝了一杯酒,問:“要我怎麽走?”
“你定。”
王永鋅颔首微笑,“多謝。”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