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想吵醒你
這一日,是方志此生噩夢的開始。
此刻, 他身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眼力再好, 在這種地方也沒用。
他想動,動彈不得, 周身疼而無力,只是感覺得出, 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拼力喊過幾次人,沒人應, 倒把他累得不輕。
看到景家後人那一刻, 他便知道, 這一生到了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 該是有人進來了,可他聽不到腳步聲。
片刻後, 盈盈燭光将室內照亮。
蔣雲初、洛十三走到床前, 看着方志的眼神, 如同看草芥一般漠然。
方志嘴角翕動片刻, 艱難開口:“你們……”已是階下囚,再沒平日氣勢。
蔣雲初道:“來與你聊幾句。”
方志靜待下文。他還能說什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看起來是他一朝虎落平陽, 其實是他們籌謀許久的結果。
洛十三道:“當初血洗景家,縱容手下淩辱女眷,怎麽想的?”
蔣雲初道:“當初逼迫我雙親服下毒酒,怎麽想的?”
方志望向蔣雲初,眼神晦澀。原來蔣雲初知道那件事, “誰告訴你的?”
“我在場,”蔣雲初說,“且記得。”
方志瞳孔驟然一縮,一顆心似在油鍋裏翻滾着。他無法想象,落到這樣兩個仇人手裏,會是怎樣恐怖的情形。
洛十三似是看穿他心思,道:“三大懸案的元兇投案的事,可曾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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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名罪犯被整治得不成人形,一絲做人的尊嚴也無,方志沒見過,卻聽了不少,不是不覺得怪異的。蔣雲初此刻提起,便是點破了人曾在他們手裏的事。
方志雙眼完全黯淡下去,再無一絲光彩,他勉力問:“要怎樣,才能給我個痛快?”
臨死方知一死難,個中滋味,他不知要品嘗多久。
蔣雲初道:“在你。”
兩少年離開。
燈光熄滅。
當夜睡夢中,不期然的,蔣雲初回到了四歲那一晚。
氣勢洶洶的暗衛;
倨傲無禮的方志;
沉着從容的雙親。
方志問雙親他在何處,雙親說讓奶娘帶他去了護國寺看病。
方志一面安排人在府中尋找他,一方面派人去護國寺求證有無此事。
——其實那時候,他就在梁上,暗衛闖入得突然,別無他法,父親把他送上去的,告誡他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聲。
他在何處并不是最要緊的,方志是來替皇帝發落雙親。
皇帝問雙親,可曾與逃離在外的景淳風互通消息,是否知曉景家餘孽的下落。
雙親一概否認。
皇帝說一直有官員彈劾蔣家不安生,如此一來,朕便不能高枕無憂,是你們給朕個交代,還是朕讓你蔣家步景家後塵?
于是,有了雙親一起服下毒酒的事。
方志臨走前,獰笑着說你們不會當下就死,死之前有些辛苦,如何對親友交代你們的情形,掂量着辦,聖上與我都不介意再血洗一個勳貴之家。
盤根錯節的牽扯,皇帝的陰毒用心,都非四歲的他能明白。
他明白的是,父母撒手人寰之前的幾日,極其痛苦。
父母說阿初乖,阿初不哭。
又怎麽可能不哭?面對他們的時候強忍着淚罷了。
父母要他忘記所聽到的、所看到的,否則便枉費了他們承受的一切。
他答應了。
父母離世前殚精竭慮,為家族與他做了妥當的安排,例如将他托付給護國寺住持,他能師從于陸休,有住持一份人情在裏面。暗衛闖入蔣府那日,護國寺住持也幫父母圓了謊。
父母離世之後,他沒完沒了地哭,眼底幹涸再也流不出淚之後,他開始覺得累,沒日沒夜地昏睡。
蔣家長輩把他送到護國寺住了一陣,得了住持的醫治、點化,漸漸好轉。
然而,那份累意并沒褪去——那是對生涯、生命生出的疲憊,兒時不能領會而已。
他只做自己的分內事,只說有用的話,旁的一概懶得為之。
人間在那時于他,是灰色的。
是的,灰色,不至于絕望,亦無法珍惜。
便是在這樣的情緒之中,蔣雲初醒來,對着滿室昏黑良久,起身去了外書房。
這又是一個仇恨燃燒的不眠夜。
翌日,蔣雲初整治方志的經過,莫坤照實告知了皇帝。知情人太多,他不能一直含糊其辭,幸好也不需要隐瞞,事情的火候到了,不論怎樣,皇帝怕是都覺着不解氣。
果然,皇帝沉着臉道:“朕要的是找到那個混帳東西,關進北鎮撫司嚴刑拷打!”被背叛、疑似被背叛的感覺,他向來無法忍受。
莫坤諾諾稱是。
皇帝緩了緩,吩咐道:“此刻起,你連同暗衛一并掌管,不牢靠的便除掉。傳蔣雲初觐見。”
莫坤大喜過望,謝恩離宮。
皇帝自然見過蔣雲初,但都是匆匆一瞥,此次的意味則是不同。
蔣雲初走進禦書房的時候,皇帝凝眸打量。
少年與其父的樣貌有五分相似,氣質完全不同,前者過于清冷內斂,後者則一向是神采飛揚。
待蔣雲初禮畢,皇帝道:“聽聞你當街縱馬行兇?”
“微臣知罪。”
皇帝眉峰一揚,本以為蔣雲初會說為他鏟除奸佞,或者說路見不平,聽到的答案,全不在意料之中。
他微笑,“方志為何逃走?”
“微臣不知,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微不可見地颔首,“可有将之抓獲的把握?”
“微臣沒有。”
皇帝皺眉,“嗯?”
蔣雲初神色端然,“皇上,方志位極人臣已有二十年,微臣壽數尚不足雙十,入官場也不過數月光景。”
皇帝想想倒也是,二十年叱咤宮廷內外的權臣,門路何其廣,豈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比得了的。這小子有自知之明。
皇帝愈發滿意,吩咐道:“緝拿方志的事,交由別人去做,你另有差事:即日起,監視何國公。”
蔣雲初默了片刻,道:“說到何家,微臣要先請罪。”
皇帝來了興致,身形微微前傾,“哦?何事?”
“微臣曾入股海運,何家亦然。”
“你怎知何家動向?”
蔣雲初略沉了沉,“在賭坊聽說,後又探聽了一番。”
是了,他好賭,名聲在外。皇帝險些發笑。勳貴主動認的錯,他都不會計較,瞞着他的事,便是再小,也是過錯。“當時為何知情不報?”他問。
“因當時微臣已撤股,何家的兩千兩,是親友打着何國公的名義入股,便不曾提及。”
皇帝颔首。只兩千兩的由頭,別說親友拿去入股海運了,便是受賄,他若派人去查,也會給人心胸過于狹窄太不容人之感。
“別的不曾聽說?”皇帝又問。
“不曾聽說。”
“蔣家家底如何?”不知不覺的,皇帝跑題了。
“家兄前幾年賺了些家底,微臣——”蔣雲初刻意頓了頓,“在賭坊的進項也不少,如今家中銀錢有将近十萬兩。”
敢情這小子把賭當成營生了,皇帝繼續跑題:“賭運如何?”
“很不錯。”
皇帝笑出來,“日後少去賭坊,踏踏實實當差。若當差得力,少不了你的賞賜。”
“是。”
“何國公那邊,你還是要上心,找些靠得住的人手監視。”
“微臣遵命。”蔣雲初略等了等,見皇帝再無別的吩咐,便行禮告退。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面上仍有笑意。毋庸置疑,對于這次君臣敘話,他非常滿意。
出色而又有明顯的短板的人,才是最好調/教的。
他預感,蔣雲初會成為下一個寵臣,完全為他所用。
一直站在一旁聆聽的索長友,臉色不大好。
皇帝瞧他一眼,又笑了,“往後聽到這小子什麽是非,你及時進言便是。”
索長友神色立時一緩,笑着稱是,心知事情已經成了大半。
賀夫人并不知道方志曾蓄意調/戲賀顏的事:幾句話的工夫,蔣雲初就到了,行人在起了沖突之後才圍攏過去,根本不知根由,後來只看到錦衣衛指揮佥事當街縱馬懲戒暗衛統領,賀顏這邊,又要當日跟車的人守口如瓶。
是以,她聞訊後只覺是在情理之中,連驚訝唏噓也無。
賀顏對母親的反應有些費解,“您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那真不是小事,母親是不是太心寬了些?
賀夫人頓了頓,道:“便是擔心阿初意氣用事,也不會與你提罷了。”
賀顏這才釋然,轉身下帖子給蔣雲初,邀他得空時相見。很清楚,離那個人越近,他心緒越是暴躁。
賀夫人則回憶起前一世方志的下場。
前世燕王登基之前,方志奉皇帝之命離京辦差,回來時已是全新的格局,位置倒是沒變,照常有差事。估摸着他是因此漸漸放松戒備,又恢複了目中無人的做派。
方志死在一場宮宴之上,四品以上官員及女眷皆看到。
原本蔣雲初并沒到場,他與喧嚣喜樂,從來是此岸彼岸之隔。
宴席間,發生了一檔子事:一名眉宇與賀顏有幾分相似的閨秀走到皇帝面前,毛遂自薦,要嫁蔣雲初,便是為妾為奴也無妨。她是方志的義女方若。
燕王好色,見到美人,出神片刻才喚人去請蔣侯。很明顯,他不敢做蔣雲初的主。
過了小半個時辰,蔣雲初到了,一襲玄色道袍,一身濃烈的酒味,眸子明亮,視線如刀。
燕王殷勤地将原由說了。
蔣雲初從容落座,先喝了一杯酒,才展目打量方若,問:“憑什麽?”
方若施禮後恭敬道:“妾身仰慕侯爺已久,對侯爺一見傾心。”
“談情分?”蔣雲初語氣平靜,神色認真,“到了什麽地步?”
“妾身甘願為侯爺上刀山下火海,這條性命在情意滋長時,便已是侯爺的。”
蔣雲初罕見的揚了揚唇,牽出一抹動人心魂的笑靥,意态現出幾分慵懶,“那就去死,在這兒啰嗦什麽?”
方若不語,不動,臉色漸漸發白。
燕王見這勢頭,立時幫腔,吩咐道:“沒聽到麽?還不去死?”卻是連個死的道兒都不給人劃出來。
方若頸部微轉,想看誰,又按捺住了。
蔣雲初喚吳寬,問:“準備好了?”
吳寬稱是。
蔣雲初打個手勢。
吳寬揚聲對衆人揭穿方若底細:她并非什麽方志義女,而是方志特地尋到府中,命專人教導詩書文墨。
方志駁斥吳寬污蔑,請燕王下令徹查。
燕王見事情與蔣雲初有關,立馬選擇回避,稱頭疼,躲回了他的寝宮。
官員、命婦、閨秀見狀便要告退。
蔣雲初不準,慢悠悠地自斟自飲。
不消片刻,錦衣衛押着方志的四名子嗣來到宴席間。兄弟四個大的已經娶妻成家,最小的只得四五歲。
蔣雲初看住方志,目光清寒,“一次殺你一子嗣,你可以不認。”
方志臉色青紅不定。
蔣雲初問:“方若之事,是不是你蓄意為之?”
方志費力地吞咽着唾沫,底氣不足地辯駁着。
蔣雲初擡手。
方志長子心口被長劍刺穿,命喪當場。
方志又驚又怒又懼,終究是雙膝一軟,跪倒在蔣雲初面前,承認是自己想攀附蔣家才出此下策,與別人無關,求蔣侯饒恕無辜之人。
“無辜?”蔣雲初星眸眯了眯,“這世間還有無辜之人?”
方志身形晃了晃。
随後,方志及三個兒子、方若被處以極刑,滿門抄斬,得以活命的,只有那個四五歲的孩子。
方若趕在被錦衣衛帶出去之前,哭泣着問蔣雲初:“縱然我是受人唆使,對侯爺的情意卻做不得假,侯爺何以如此殘酷?”
蔣雲初目光森寒地睨着她,道:“貪,蠢,醜。”
方若也不知是傷心的,還是被氣的,當下暈倒在地。
前世的方家,便是這樣在京城除名的。賀夫人當日稱病,并沒赴宴,是聽兒媳周氏說的。因着方家長子當衆身亡那一節,周氏被吓得病倒了幾日,後來才發現,要習慣這種事——居然要習慣他的無情殺戮。
賀顏沒等到蔣雲初的答複,便知他事忙,說不準何時得空,是夜,照常早早歇下。
蔣雲初的确有些忙,先給莫坤開出一張名單,讓他比照着尋由頭除掉;後派人知會何岱要被他親自帶頭監視的事,照計劃行事。
沒錯,他與阿洛早就料到皇帝會來這一手,拟定了做場面功夫的章程——任誰痛恨一個人十餘年,就算隔着九重宮闕,也會對那個人的手段、路數了如指掌。
安排好手邊事,已經很晚了。蔣雲初了無睡意,索性夜探賀顏閨房。
賀顏不論是在莊子上便養成了獨自入睡的習慣,還是後來身懷絕技,都讓她如今不會留值夜的人在房裏。
便無形中給了他方便。
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她的寝室,聞到淡淡馨香。
趨近半掩的簾帳期間,他改了主意,不想吵醒她了,改為坐到與床榻相對的妝臺前。
月色撩人,清輝入室,在朦胧的光線中,他時不時地看她睡顏一眼。不敢凝視,那樣有時也會讓她驚醒。其餘的時間,用來打量室內陳設。
夏日裏來過兩次,并沒留意,此刻細看,見布置得很是簡潔,除了那好聞的香氣、妝臺上一些首飾,簡直與男子的寝室無甚差別。
她是否喜歡着手這些,他不得而知,但她目前沒時間打理是一定的。
小時候,她好幾年被文武功課絆住,穿戴自來是下人、長輩給什麽就用什麽;長大了,又長期留在書院,每月只有三日回家來。
她的喜好,是簡單的吃喝玩樂,是沒女孩子搭理他的日子。再多的,他不知道。
這麽想着,他就覺得自己的小氣包子可憐兮兮的,往後得讓她多些時間,沉浸于自己由衷的喜好。
出神半晌,更鼓聲提醒他,已經過來一個時辰有餘。
他無聲無息地起身,無聲無息地放下帶來的一個小匣子,再看一眼簾帳,舉步向外。
“蔣雲初。”賀顏忽然出聲,低低地喚他。
“嗯?”他聞聲一喜,忙轉回身,轉到她床前。
賀顏沒好氣地看着他,“合着你過來,就是來我這兒發呆的?”她醒了起碼一刻鐘了,他卻看也不看她,只盯着臨窗的畫案出神。有這工夫,在自己家眯一覺不好麽?
“不想吵醒你。”他柔聲說着,在床邊落座,要攬她入懷。
賀顏擡手一推,繼而身子向裏一擰,“我是還沒醒,你走吧。”
蔣雲初低低地笑起來,欺身過去,吻了吻她面頰,“下不為例。”
“煩人。”賀顏擡手抹臉,語氣卻軟下來,“簡直莫名其妙的,我就等着你看我一眼,結果可好。”
蔣雲初笑着告訴她:“在琢磨你到底喜歡什麽。”
“你啊。”賀顏掐了掐他的臉,“不準得意。”
他又笑,“除了我,除了吃喝玩樂。”
“哦……那我得好好兒想想。”賀顏轉身面對着他,又往裏挪了挪,示意他躺下,“往後告訴你,現在我們說說話。”
“行啊。”他躺下之前,俯首索吻,堅定,熱切,直到擾得她麻花似的擰來擰去才告一段落。
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裏,賀顏軟聲喚道:“阿初哥哥。”
“嗯。”
“要記得。”
“什麽?”
“有我,有我呢。”她的手拍撫他心口,“不生氣,不值當。”
“何時也不會忘。我有你,有我們的餘生可期。”蔣雲初臂彎收緊,緊緊地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