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孟春水初初入獄的時候,獄警問他,要不要申請每天半小時的通電話時間。
監獄待遇這麽好嗎?孟春水坐在單人床上如是想着,卻還是說:“不需要,謝謝您。”
獄警知道他的情況,覺得這小夥其實是個好人,跟這監獄裏關的其他貪得無厭的經濟犯是有本質區別的,于是又問:“真不要啊?不跟家屬聊聊天什麽的,你判的時間又不長,出去還得生活啊。”
孟春水再次沖他道謝,又說:“我沒家屬。”
他本來是有一個的,只不過,他早就傷透了那人的心,于是現在沒人等他了,也沒人會接他的電話。
孟春水覺得這樣也行,沒什麽好抱怨或者期待的。
因此,當某天被傳喚去接待室見家屬時,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但他大概可以猜出是誰。身前獄警推開房門,讓他進去的時候,孟春水低頭盯着自己身上的囚服,腦中有點空白。他想:怎麽辦?
這段時間,他每天一個人待着,想了很多事情,覺得可以對那個人說。事到臨頭卻又想:真的要說嗎?
然後,隔着一堵“鐵栅欄牆”,他就看到了趙維宗。那人穿了件墨綠的高領毛衣,白色羽絨服搭在身後的椅背上,發紅的鼻尖和桌上堆的幾團手紙顯示,他得了重感冒,并且在這兒等了有一段時間。
一看到他,趙維宗就站了起來。
孟春水則定了定神,在另一側的桌邊坐下了。
于是趙維宗也坐下。此時獄警已經退了出去,并且把門關上了,于是接待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隔着一張長而窄的桌臺,以及數根鐵欄。
“你怎麽樣?”趙維宗看着他問,聲音悶悶的。
“怎麽找到我的?”孟春水反問。
“我是你老公,當然能找到你,這叫老公的特異功能,”趙維宗眯了眯眼,又小聲道,“這屋裏沒監聽吧?”
Advertisement
“有監控。”
“有就有吧,管他呢。他們說這回可以見一小時,”頓了頓,他繼續道:“對了,你是不是跟人說你沒家屬啊,我當時說我是你遠房表哥,人家死活不信,也不肯收我的申請材料,急死我了。”
“我比你大。”
趙維宗笑了,他坐直身子,往前湊了湊,想離孟春水近些:“我不管,上回你跟護工說自己是我哥,這回我必須得扳回來。”
孟春水垂了垂眼睛,仍然靠在椅背上。他沒想好該說什麽,于是沒話找話:“所以後來你是怎麽進來的?”
“只能說是朋友呗,還交了身份證,申請了半個月,才通知我過來。當時假裝表哥也是害怕不讓朋友探視,想不到這地方還挺人性化。”
“感冒了?”
“嗯,前段時間臭美,天天穿件風衣亂跑,然後就遭報應了呗,一氣之下我買了件巨厚的羽絨服,”趙維宗指了指身後,“給你買了件黑的。這裏面很冷吧?”
“有暖氣,”孟春水看見自己藏在桌下的雙手正在微微發抖,他想這怎麽行,趙維宗怎麽能這麽若無其事地跟他說這些小事,就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似的,于是他擡起眼皮,努力直視那人,平聲道:“為什麽你還是來了?”
趙維宗皺了皺眉:“啊?”
“你不應該來的。”孟春水認真地看着他,“我現在是個罪犯,只想安安靜靜地坐牢。”
“那和我該不該來有什麽關系?”
“你當時說不等我了,我很高興。我以為你已經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我的天哪,春水,你是不是老覺得自己特哲學特冷靜簡直是個先知啊,你自己也只活了一次,憑什麽說我現在的選擇就是錯的?”
“我說的是事實。”
“又來這套,我今天不跟你生氣,”趙維宗說着就從背包裏拿出一張光盤,單手舉在孟春水面前,“終身監禁的那位托人給我的,這裏面的我都聽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孟春水眯起眼睛,沉默地凝視着那張光盤。
“是那塊樹根,我猜對了嗎?你當初下定決心,也是因為他幹了這事兒,對嗎?我太了解你了,不難猜。”
孟春水仍然說不出話,整個人呈現一種極度緊張的狀态。半晌,他才開口:“我不知道他到底留了幾份……如果再有其他人收到,真的很對不起。”
“收到我也不怕,只是,如果咱們兩個還非得說對不起的話,那我也得向你道歉。這幾年我一直在錯怪你,懷疑你的感情,卻沒有試着理解你。你把苦自己埋着,我居然也就傻呵呵地看你埋。”
“別這麽說……是我在騙你,一直以來。”
“可你也在救我,很多次我也快崩潰了知道嗎,是你陪着我,我才堅持下去的。春水,我為什麽會離不開你,是因為你對我好。可你對自己太狠了。”
孟春水搖了搖頭:“無所謂,我在做我認為該做的。現在這個結果也不是意外。只是你,完全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
趙維宗的眼神則一瞬間柔軟下來,他把光盤收好,輕聲說:“我就猜到你會這樣。知道我今天為什麽來嗎,就是為了告訴你,孟春水他從來就不欠趙維宗什麽,也不用說對不起。我還要說,過去的都過去了,誰都別再提了,從今天起我要做的就是等你。他們說你時間太短減刑可能性不大,那我就只求你完完整整地出來,然後找我。”
“你別等我。你等我,我痛苦。”
“沒我等你,你就麻木。”
“不會的。就算麻木也沒什麽關系。”
“我問你,以前說的什麽膩了煩了,是不是全是為了把我撇幹淨就在那胡扯?”
孟春水低頭不語。
趙維宗站起來,臉貼着鐵欄,緩緩道:“孟春水你看着我。就告訴我一句,那些是真話還是假話?是你說做人要坦誠。”
孟春水猛然擡起頭,盯住那人的眼睛,又洩了氣般道:“假話。但我不想讓你再等下去,這是真話,也希望你聽得進去。我的人生已經這樣了,可我想要你的人生好。”
“你覺得,沒你我的人生會好嗎?這回我可不會上當了,你後半輩子難道不想和我過嗎。”
“我已經耽誤你太多年了。聽話。”
趙維宗笑了,他吸了吸鼻子,說道:“我還就偏要等你。在家等,在路上等,早上等晚上也等,我會每一天都想你。你如果還是非要愧疚,非要覺得對不起我,那我也不勸,因為我同樣覺得對不起你。我們就暫且互相欠着,互相愧疚着吧。不就十四個月嗎,愧疚完了,你就能回來找我了,我們安安生生過日子。已經到這種地步,我覺得任何誤會都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更不用打啞謎互相折磨。這麽說吧,你想要的,是我快樂,我想要的,是你。”
孟春水怔怔地看着他,睫毛翕動,若有所思。
過了約莫三五分鐘,他才注視着趙維宗說:“我很高興,真的,如果說有一個人這麽坦誠地愛我,我還不高興,那就是說謊。但我還是——怎麽說,有些事情我還是沒有想懂。”
“那你說出來,我們一起弄懂它。”
孟春水想了想,終于把椅子往前錯了一步,兩只手平放在桌臺上。
他盯着桌面紛雜的木紋,平聲道:“第一點,我必須承認,我确實想象過和你共度餘生。其實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每次下大雨我都會想起你。有那麽一個場景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裏,就是外面電閃雷鳴的,沒關窗戶,雨被風吹進來。我躺在沙發上打盹,有水滴撲在我臉上,很細小的那種,是涼的。恍恍惚惚的,你的手,摸我的額頭,我枕在你腿上,聽到你喊我‘春水’。一直喊,一直喊,然後夢就醒了。”
趙維宗又吸了吸鼻子。他沒說話,而是拿出紙來擦了兩下。
孟春水擡眼看他,繼續道:“見不到你的時候,我也會覺得很不甘,可每當你找到我,我都覺得,我的計劃幾乎要失敗了。就好比有那麽一個籠子,我為某種目的走進去,并自己給它上了鎖,我想我大概是心甘情願的。但你一次次地出現,把鎖打開,讓我想起以前在籠子外的經歷,同時也在想,我如果出去一會兒是不是也沒什麽問題?這個想法是可怕的,事實上就是因為我這樣想過,才屢次對你造成傷害,上次車禍,就是孟兆阜找人做的。”
趙維宗聽到這話,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詫,他只是把手伸進鐵欄的空隙,輕聲道:“我想拉着你的手。行嗎?”
孟春水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手覆了上去。他繼續道:“獨善其身太難了。我忍不住要給你一切,不想讓你缺失,可又覺得,我本身的存在對你就注定是一種缺失。我對你好全是在害你,它們會在我不得不離開時拴住你,搶你自由。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欠你很多,就在想離開我你會不會更快樂。”
趙維宗把手抽出來,又輕輕地覆到他手上,說:“那你現在懂了嗎,離開你我根本不會更快樂。況且你的存在怎麽可能是缺失呢,這世上只要有孟春水在,并且他是愛趙維宗的,那我就不會有任何缺失。”
孟春水手指不自覺抽動了一下,轉而道:“但你想過沒有,可能今天這樣就是天注定。如果孟兆阜從來沒有貪錢,我很有可能還在長沙的小公寓裏呆着,甚至還在丹青鎮,陪我半瘋半傻的母親改嫁,成為她的拖累,并且一輩子沒去過其他任何地方。我不會有現在的人格、經驗、思考,我将成為一個想法很少,擁有也很少的人,可能在田間種地,或在鎮上賣雜貨。遇到你也是不可能的了,那麽和你相愛也是悖論。”
頓了頓,他繼續說:“你,還有我曾經擁有過的一切,都是我欠這個世界,本來不該屬于我的。那麽我恐怕早晚都要還回去。并且我最不想牽連的人就是你。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其實本來有點害怕的,不太相信自己真的能夠真正地違抗孟兆阜。我恨他,但同時也是被他養大的,以前從沒想過反抗,只是渾渾噩噩地接受。所以現在也覺得挺魔幻,這事兒我居然真的做成了,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解脫吧。是誰給我的勇氣,我想那是你。”
趙維宗似乎被這一番話震住,他久久地凝視孟春水,發覺那人也在躊躇地看着他。趙維宗又彎起眼睛笑了,他說:“你終于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春水,我居然真等來了這麽一天,就好像兩萬五千裏長征終于會師了似的。能作為你的勇氣,我很高興,能成為你想象共度餘生的人,我也很高興,但你說的有些事情我不贊同。”
“我知道,只是想把它們告訴你。”
“聽我說完,你不是沒想懂嗎,但我想懂了。以前,我一次次找你,好像确實造成了一些意外,但它們都過去了,并且現在結果不壞,所以,我們都可以把這事兒放下了。這個可以做到嗎?”
“可以。”
“還有,以後你可千萬說什麽‘我是你欠這個世界的所以要還回去’之類的話,我又不是借來的東西,我是個活人,愛上的也是你這個活人。如果真像你假設的那樣,我們的确不會相遇,但你對已發生的事情做出相反的假設,這就不是悖論嗎?我們已經相遇、相知,甚至相愛,為什麽要讓這種莫須有的假設絆住手腳。”
“我是怕我對你的好不夠,或者不對。以前在長沙的時候,不是有朋友說我根本不會對人好嗎,其實他說的挺有道理的,我也不知道這幾年我到底學會了多少。如果僅僅是因為我對你好過,就絆住你的一生,讓你不去接受別人,我也會不安。你應該一直有人對你好,但我顯然做不到,就好比現在。”
“終于說到症結了,孟春水,你一挺自信的人,怎麽一旦跟我有關就這麽慫?你的好又怎麽了,就低人一等嗎,我有你的好了還非得要別人的?本來就是兩情相悅的事,你要是不信,把這想法随便找一人說說,人家絕對說你是瞎操心。”
“這是秘密。我以前沒告訴過其他人,以後也不打算告訴。”
趙維宗忽然壓低聲音,湊到鐵欄前,小聲地說:“那我也告訴你個秘密吧。我其實,把你對我所有的好都存着呢,像冬儲白菜似的,就準備等到你不在的時候用。”
孟春水終于笑了:“夠用嗎?”
趙維宗撐着腦袋,眨了眨眼:“不夠的話,我就省着點用,到時候你可要反思,再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麽繼續對我好。春水,你知道嗎,一千塊糖也會吃完的,我不吃,我等你出來喂我吃。”
“你等我。”
“嗯。我等你。”
孟春水陷入一種沉思。趙維宗方才說的話,像陣奇異的風似的,萦繞在他身側。他自己說的話,也不是早已準備好的那些,而是他看着那張臉,不受控似的自然流露的。見到趙維宗之前,他不信自己還有機會這麽說話,可趙維宗一來,他就一下子傻掉了。
他想,難道真的命該如此?
卻又偷偷懷疑,對命運保持質問:這麽好一人,真給我嗎?還給我嗎?給了還往回要嗎?
單單如此寵我,我到底配嗎?
而此時此刻,那人卻還在對他說,我非你不要,非你的糖不吃。
正如他這麽多年以來從未改變的态度。
孟春水不禁有些怔忪:自己到底一直在懷疑什麽?
卻聽趙維宗又道:“這裏頭條件怎麽樣?秦城監獄,據說關的都是高官,應該沒那麽亂吧。”
“我住單間,有獨立衛浴,每天勞動完可以讀書,獄友之間交流很少。”
“那就好,我前兩天補了一大堆警匪片,看到監獄裏面天天互毆,居然還有強奸的,也太他娘的吓人了點,你模樣這麽好……”
“我判了十四個月。”
“我知道呀。從一月份開始,到時候就是三月,春暖花開的季節呢。我跟你說,十四個月看起來長,其實也做不了什麽事,我準備報個駕校,到時候開車來接你。”
“車沒收了。”
“這裏面沒監聽吧,你确定?”趙維宗又問了一遍。
“沒有,只有監控。”孟春水就又答了一遍。
“我還得告訴你個秘密,你上回不是給我打錢來着嗎,說什麽只是‘打了點錢’,我還不知道你,這是這兩年攢的工資吧,”趙維宗的手指輕快地點了點孟春水的手背,“已經挺多的了。我現在也成了部門經理,工資翻一番,還能做點私活,幫人看看收藏什麽的。再攢一陣子夠咱買輛小車了。我覺得帕薩特就挺好。”
“你得先把駕照考下來,不難,我估計學幾個月就差不多了。”
趙維宗不好意思地笑:“你還對我挺有信心,說實在的,我這人不認路,又不分左右……對了,你脖子上挂的什麽?”
孟春水一愣,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忘把這東西藏到領子裏了,只好老老實實前傾身子,把它透過鐵欄,遞到趙維宗面前。
其實不是別的,正是那一綠一紫兩枚戒指,那次吵架之後,孟春水找了條比較細的皮繩,把它倆拴在一塊,天天戴在身上。
此時趙維宗拽着鏈子不撒手,孟春水只好把額頭抵在鐵欄上,低頭看他端詳此物。卻見趙維宗居然直接把皮繩咬斷了,頸間重量一輕,兩枚戒指雙雙落入那人手心。
“你坐下,左手伸過來。”趙維宗對孟春水說,然後挑出一枚戒指,動作輕巧地套上他的無名指。
孟春水伸回手一看,是趙維宗以前戴的那枚祖母綠。
“我不在的時候,這戒指就是我。”趙維宗說着也穿過鐵欄,把手伸到他跟前,手心裏握着那枚紫水晶,“能幫我也戴上嗎?”
孟春水點了點頭,正如上次在湖水中,他鄭重地把這枚小銀環,套到了愛人的手指上。套完之後兩人左手十指相扣,在狹窄鐵欄的阻隔下,仍然緊緊相握。
趙維宗說:“這就好了,我們倆,永遠都不會是孤身一個。你明白嗎?”
是了,就是命該如此。老天爺對孟春水說,真給你,還給你,不往回要,你到底配得上。
于是孟春水頓悟似的對趙維宗說:“想通了。你等我出來,我們好好生活。”
趙維宗似乎有點驚喜,燦爛地笑了:“我就知道這趟不會白來。我過來之後才發現這地方就在小湯山,也沒多遠,可惜他們只允許一個月來一趟。”
不會讓你白來的,孟春水看着他想,不折騰了,以後要好好生活。
那天趙維宗走了之後,獄警交給孟春水一個巨大的箱子,說是探視的小夥子給他帶的生活用品。打開一看,肥皂牙膏沐浴露,秋衣秋褲棉拖鞋,平日裏要用的一應俱全,還有一件黑色的厚羽絨服,看起來很柔軟。孟春水把羽絨服拿出來,擱在床上彈得蓬松了一些,然後埋頭進去,深吸了一口氣。
他覺得,這是四年來最輕松的一天。
好像所有負擔都消散了。
後來才發現,箱子最底下,埋在厚毛衣深處的,還有一個裝月餅的硬紙盒。打開一看,裏面整齊地碼了四排小麻花,紙盒內壁上用黑色圓珠筆寫着:“我第一回 烤麻花,有椒鹽味和紅糖味,網上說這東西耐放,省着點吃,下個月我還給你帶。”後面還畫了個大大的愛心。
一共十六個,那我得兩天吃一個,孟春水決定先去洗澡。
連他自己也沒發覺,自己笑得有多自在。
洗完澡之後,孟春水躺到窄床上,慢慢地吃一塊麻花,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好好生活”的念頭的。答案居然很具體。大概是剛上高三的那個冬天,十二月某夜,他和趙維宗吃完燒烤騎着輛老二八回學校,然後路過了某座還沒建好的城鐵橋。大霧天,卻可以看見月亮。
那次是趙維宗載的他,他就靠在那人身後,可以清晰地聞見厚夾克上雕牌洗衣粉的味道。騎到橋洞底下的時候,車輪好像磕到地上什麽硬物,總之颠了一下,車把上挂的一袋子蛋撻就掉到地上了。趙維宗停下車,彎腰看了看,罵了句奶奶的,然後就蹲在那兒不動了。
于是孟春水就走過去看,發現這人居然就着塑料袋開始吃起了碎渣子,還叫他一塊來吃。
他們當時買的是中式蛋撻,皮兒一碰就碎的那種,這麽一摔固然全成了渣,趙維宗氣得邊吃邊指着那塊絆他的石頭罵,口齒不清又痛心疾首的模樣,讓孟春水忍不住樂出了聲。小趙跳起來瞪他,然後倆人就靠在電線杆子上一塊吃碎蛋撻。
其實能拿起來的全是皮,幹嘴,并不怎麽好吃。
趙維宗當時可能也被幹住了,問他:“你覺得幹不幹?”
他如實回答:“我要被幹死了。”
趙維宗忽然笑了笑,然後把手裏的塑料袋系好,眼睛很亮地看他。看了一會兒,他說:“我想親你。”
孟春水當時應該是愣了神,倆人雖然也談了将近一年的戀愛,親吻也不是沒做過,但終歸還是比較羞澀的,平時摟摟抱抱都會臉紅心跳。
結果正在他發愣的當兒,趙維宗就親了上來,一開始只是輕輕地碰,後來他們就不約而同地張開了嘴。孟春水能感覺到那人唇邊酥皮顆粒的觸碰,也能感覺到口中交換的氣息,是一種帶着奶香的甜味。
大冷天的,都穿得臃腫,校服外面再套件帶絨的夾克,腿腳都伸不利索,但他們都盡可能地抱緊,很緊的那種。其實也沒親多久,更沒什麽吻技,分開之後趙維宗甚至別過頭去不敢看他,手裏的袋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甩來甩去。
他把人拉到懷裏說:“現在不幹了。”
趙維宗就靠在他身上哧哧地笑了。笑完了說:“今天不想上晚自習。”
“我看出來了。”
“就跟這兒看會兒月亮吧,好久不見,它怎麽長這麽圓潤了。”
于是孟春水也擡頭看。那時盆大一顆的月亮,圓圓整整地杵在很低的地方,亮得很,眯眼能見坑坑窪窪,好像勾勾手就能跟他回家。就那個瞬間,也不知怎的,可能是什麽神仙下凡點醒了他,孟春水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以後要好好生活。
要一直像此刻一樣,陪着懷裏這個人,好好地活。
為什麽“好好生活”這個想法與他原來的價值觀不符,因為從小他的“順利”都是通過麻痹并折磨自己得來的,并且最終證明那些順利似乎都是虛假的。于是他後來就不求順利了,也并不想認真對待生活。這種想法在他遇到趙維宗之後得到了改觀,卻仍然像一種頑疾,時不時就要在他身上發作。
但那一刻,他确實覺得,是時候把這種想法徹底摒棄。他确實想要好好生活。其實那一刻他什麽也沒做,只是在看月亮,趙維宗也什麽都沒做,只是在叨叨“再也不買蛋撻這種垃圾食品”,但孟春水就突然覺得一切都特別順利,天上明月也圓滿又真實,于是就想要一個更好的以後。
此時此刻,孟春水回憶起那天的月光,仍覺得就在眼前,而趙維宗也仿佛還在他懷中。高三就明白的道理,怎麽後來忘了呢?孟春水覺得自己真的錯了,真正帶給趙維宗傷害的不是其他,而正是他先前的那些顧慮。
而他所顧慮的,害怕發生的,正是這生活的本質。是每個人都要以某種方式經歷、要直面的東西。
孟春水把羽絨服蓋在身上,一月的燕郊還是很冷,可他此刻卻覺得暖。自從得知孟兆阜被判了無期之後,孟春水一度覺得少了些什麽,大概可以概括為“堅持下去的意義”。但這一秒鐘,他似乎又找到了堅定的理由,就在他身上覆蓋的重量與溫度之中。
這讓他感受到一種真實,是街角巷弄,吃飯喝茶的真實。也是鳥雀遷徙,嫩芽刺雪的那種真實。而被裹挾着的他,還有此刻正在城中某處的趙維宗,的确會感覺到正在抛棄什麽,卻也被什麽推着、伴着,往前方走去。
而奔向的,正是一種叫做“未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