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試想,你離上班還有一個半小時,臉也沒洗,牙也沒刷,卻縮在暖氣還沒來的小宿舍裏,守着速度堪比烏龜的老爺機,聽着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的性愛錄音——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尤其是,這玩意還是你心心念念卻剛做了斷的前男友的親爹,托人給你送來的。
而且你還在十分鐘前得知,這倆人都被抓了,不知要被關到哪兒坐牢。
趙維宗坐那兒都快石化了,他當時剛一打開文件就覺得不對,立刻翻出耳機來聽,導致現在耳邊近在咫尺處,盡是自己不知何年何月喚的一聲聲“春水”,混雜着亂七八糟的呻吟,床板搖動的碎響,還有偶爾幾聲孟春水的輕笑——那人在問他舒不舒服。
而他當時的回應呢,自然是“舒服”,聲音軟得跟水一樣,呼哧呼哧的。
于是錄音裏孟春水笑得更溺人了。
我靠這恥度。趙維宗上身發冷,下身卻無可避免地發硬,他也說不清自己腦子裏到底是震驚還是迷惑還是羞憤還是害怕,只覺得很煩很亂,想把那姓孟的家夥從錄音裏拽出來,先抽一頓再說。
抽完之後他定要質問:這你錄的?什麽時候錄的?錄它幹嘛?又怎麽到你爸手裏?有這樣的道理嗎,咱倆做愛,你錄給別人欣賞?
但他現在好像根本沒機會問。
趙維宗想,自己大概是要氣炸了。他認為這分明是孟春水對自己的一種捉弄,把他推入一種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境地,尊嚴盡失,人家自己倒是沒了影兒,蹲大獄去了。這麽想着,耳邊的你侬我侬都成了淫聲浪語,變得越發可憎起來。
然而,當大約十分鐘的錄音結束,趙維宗把耳機摘下,聽見窗外清早鳥鳴時,這小屋裏砭人的寒氣,似乎又把他凍得清醒了一些。
随即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越發堅定:春水不會做這樣的缺德事。
他或許可以相信孟春水已經不愛自己,卻永遠無法相信那人會用這種方式對待他。即便他有什麽惡趣味,也絕不會瞞着自己,更不會把這種東西交到別人手裏。
趙維宗兩手交叉緊握,抵在額頭上,似乎是在為自己找一些支撐。
所以,這王八蛋錄音到底什麽來歷?同時孟兆阜那個老油條,偏偏挑在這種時候,趕在被逮住之前把它遞到自己手裏,又不作任何說明解釋,這到底是什麽用意?
趙維宗跳上床,盤腿坐着,一動不動。他想這件事的關鍵點在于,孟兆阜是如何得到這段錄音的,目的又是什麽。有些事情看起來有一萬種可能,然而最有效的方法還是一條路一條路地找。排除其他,這錄音是那老男人偷着錄的,似乎更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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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讓趙維宗思緒斷了一下,然後,突然之間,數年前的某個片段開始在他腦海中閃回——那個大三秋天的夜晚,孟春水在父親來訪前後皆如臨大敵、心事重重——那塊樹根!被孟兆阜奇怪地關注,然後把玩端詳很久,又被孟春水皺着眉建議收起來的樹根。
幾年前的直覺在這一刻覺醒,他好像突然間明白了什麽。某些線索迅速串聯,就像木柴早已堆好,現在終于碰到了一根火柴。
他與孟春水,曾相分別,又再聚,然後住進新房裏。新房的床非常結實,做得再狠也不會搖搖晃晃。只有老出租屋裏的,那張掉漆生鏽的舊鐵藝床,才會發出錄音裏的吱呀聲響。
當時,孟春水恐怕已經覺得奇怪,可還是沒讓趙維宗把自己費勁做好的“藝術品”扔掉——他恐怕也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已經淪落到竊聽的卑鄙地步——于是他只讓趙維宗把它收起來。可是,衣櫃就在卧室裏,離床很近。哪怕隔着一層木板。
于是就有了這盤錄音。
邏輯圓了。
真就這麽寸?
趙維宗已顧不得驚詫,他似乎看到什麽更灼人的結論在前方靜等。倘若順着這條思路繼續走下去……孟春水在那件事不久之後便選擇了消失,現在看來就是去了孟兆阜的公司,每天拼死拼活地工作。
至于那人為何堅持斷絕聯系,看似毫不留情,寧可裝成“老齊”也不願再見一面,趙維宗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成為心結——而現在答案似乎是可以推斷的了。
孟春水被威脅了。
別人挾持的是趙維宗的隐私、名譽,以及尊嚴,換的是孟春水的自由。
而這種事情,以那人的性格,又怎麽可能跟自己說出口呢?
盡管“父親拿性愛錄音威脅兒子”這一結論仍然讓趙維宗覺得三觀碎成渣渣,可抛開個人情緒,這确實是最合理的解釋。他越想越覺得離譜,可同時又越發确信,這并不是他的胡思亂想。
趙維宗并不是不知道孟兆阜大概是怎樣一種人。事實上他對他的印象就從沒好過。自從那人約他去自家院子,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兒子有病,又對孟春水親眼看見爺爺跳江一事表現得那麽漠不關心,小趙就已經大概确認他是種什麽貨色,并對他懷有一種難以抹去的忌憚。包括後來在吉首小鎮尋到的真相,包括只言片語間孟春水所透露的,對父親的厭惡與恐懼……每一件相關的事,都在為那個人渣的真面目佐以印證。
因此,當時在孟春水一口回絕去繼承他事業的提議,并冷淡地讓他快走之後,孟兆阜便氣急敗壞地做出那種事兒。這條邏輯鏈似乎已經完全貫通。
被狗咬了能怎麽辦,人到那種時候是很無助的。所以春水,你正是因為怕傷到我,所以才選擇離開的對嗎?四年前如此,那現在呢?你選擇把我推開,是否還是同樣的理由?
果然,你都想自己一個人承擔啊,對嗎?
趙維宗竟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為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倘使,假如,孟春水前段時間把一切坦白,而不是狠下心把他氣走,那趙維宗會做的一定是阻止他自首——趙維宗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孟春水自己走入深淵。
可是,不自首的話,始終受人牽制,在難解之恨的陰影中活着,就是孟春水想要的嗎?
再可是,即便自首,卻還是沒能和趙維宗斷了聯系,當着他的面锒铛入獄,就是孟春水想要的嗎?在他看來,這是對他人的一種拖累吧。
于是孟春水自己做出了選擇。
趙維宗忽然笑了,笑得很凄慘,他低聲自語:“我還說不再等你了呢,其實你那麽做,就是為了讓我死了等你這條心吧?你是不是以為,讓我知道真相,就是在綁架我愛你?”
他突然明白,自己曾懷疑的,曾強迫自己認定是敷衍是騙局的,曾因此心如死灰的,原來都是那個人所擁有的最最真摯。什麽“我能保護你”,是承諾?什麽“快了,就快好了,別害怕”,是告別? 而忍辱、自首、隐瞞一切,是不是一種複仇?
為我複仇。為我們。
這想法宛如一根利劍般鋒銳的冰棱,把趙維宗從頭到腳貫穿,又在他體內火熱地融化。孟春水始終藏在心裏的恨,現如今觸目驚心地攤開在他面前,而那種癡迷的、忠誠的、不肯透露一絲的決心,那種不惜自毀來保全他的愛戀,卻是切實地流到了趙維宗的心裏,讓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賦予這個猜想全部的相信。
這就是他這一年多來,求而不得、求而不敢的答案。
我早該明白,早該猜到的,趙維宗想,在我曾經心痛、曾經難以置信時,這一串線索已經隐隐成形,只等我發覺。可我做的是什麽?我腦中一團亂麻,我質問、糾纏、放盡狠話、傷心欲絕,甚至丢掉了戒指,我做了一切,唯獨沒有試着理解。
所以到底誰更膽小呢?
一時間趙維宗又想哭又想笑,于是他什麽表情也做不出來。他只是猛拍床板大罵傻逼,發了會兒呆,然後頓悟似的擡起頭來,拿起牙杯去水房洗漱。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曾無數次在鏡中看到這樣一個人——眼角燒紅,面露憤懑。
趙維宗想:我大概永遠都是這樣一個人。我努的力,做出的掙紮,讓很多人痛苦,可最終卻總是用不到點子上。好比我出去給媽媽賺錢治病,結果卻錯過她最後一刻,好比我總是想得很多,卻還是時常蒙在鼓裏,好比我那麽愛孟春水,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委屈最無私,可現在看來,我前段時間說的一切、做的一切,都無異于拿匕首在他心上鑽剜。
他逐漸明白過來,孟兆阜把那張光盤送到他手裏的真實用意,可以稱作是将死之時的最後一搏。一個人赫然聽到這種無異于“把柄”的錄音,又得知另一位當事人坐牢的消息,恐怕正常反應都是憤怒、害怕、感覺被欺騙,然後垂首便恨,就像趙維宗放下耳機前的內心活動一樣。或者又可以看作一種威懾與恐吓——任誰都會想到,這光盤或許不是獨一份兒的,誰知道孟兆阜會把其他的傳給誰呢?
可孟兆阜錯了,這光盤起的是反作用。他定然料不到,對于“性愛錄音洩露”一事,趙維宗真去假設了,卻發覺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恐懼——他面對着家人、朋友,甚至世界,已經不再懼怕流露任何與孟春水相愛的痕跡,私密聲音被別人聽到,頂多有些本能上的羞恥,卻不足以讓他心生畏懼。
大不了就是丢人嘛,我跟春水一塊,就像某種昭告一樣,也值了。他這麽想。
同時,孟兆阜也不明白趙維宗的敏銳,更不明白他寧可去懷疑全世界,最終也不會去懷疑孟春水的真心。哪怕他确實也曾以為這真心已經流水般消逝,可它作為過往真實的存在,趙維宗仍不許它染上世間任何的污濁。
更何況,現在恰是這張光碟在向他證明,孟春水的真心,不曾有過絲毫的改變。
“我反悔了,我會等你的,”趙維宗擦幹眼角未幹的水珠,對着鏡子說,“我不但要等你,我還要找機會先見你一面,越快越好。我一定會做到。”
趙初胎在報紙上看到那則消息時,差點把嘴裏的炒肝噴出來。邊上葉滄淮忙着幫她擦:“嘛呢?”
“手機,快把手機給我,我怕我哥尋短見。”
“啥玩意?”葉滄淮低頭看報,剛這麽說着,也忽地瞪大眼睛,屁滾尿流地從背包裏把趙初胎的手機取了過來,“我覺得哥不會尋死。”
趙初胎已經撥好了電話,等人接聽的當兒,她瞪葉滄淮:“那你說他會幹嘛?”
“猜不出,可能是更恐怖的事兒。”
趙初胎等得心焦,懶得理他,好在那邊趙維宗終于接了電話。
清了清嗓子,趙初胎道:“哥,你在幹嘛呢?”
“上班,剛開晨會來着,大小姐有何吩咐?”
“沒……我,我就是想你了,這兩天有空碰個頭?”
“怎麽我妹妹今兒個這麽溫柔啊?”趙維宗笑了笑,“也行,你不是期末課緊嗎,我就随你們時間吧,正好還想請老妹跟小葉幫個忙。”
趙初胎心說你咋跟沒事人似的,難道還不知道消息?可她也不敢亂說,怕激了哥哥,只好答應下來:“那成,幹脆今天晚上,咱去寶鈔胡同吃羊肉燴面吧。”
“就燴面?我請客啊,挑個貴點的。”
“不要,我就想吃燴面。天兒怪冷的,小葉說吃羊肉補血呢,我又不喜歡涮肉。”
“好,那先挂了,”頓了頓,趙維宗又補充道,“晚上多給你加幾份肉。”
那天晚上,趙初胎走到胡同口,遠遠地就看見趙維宗穿着一身單薄西裝,正站在面館門口抽煙,見他倆來了,便笑着朝這邊揮手。
趙初胎戳了戳葉滄淮:“我怎麽覺得,我哥有點那個……悲極反樂了?不是說那些特難受特失望的人,都喜歡沖人樂嗎。”
葉滄淮皺了皺眉:“你也別這麽想,說不定你哥是真的放下了,再說待會兒一問不就知道了嗎。”
待會兒一問?趙初胎待了一會兒,确實問了出口。沸騰擁擠的小面館裏,她拿筷子夾起兩片羊肉,擱在白湯裏攪動了幾下,裝作不經意道:“哥你有看報的習慣嗎,或者看新聞?”
“怎麽?你寫的恐怖小說上報紙啦?”
“沒有,”趙初胎一句話堵在嘴邊,都快哭了,“就是……就我今早瞅了幾眼晨報,看見他們中鐵……哎就是春水哥哥那個公司……”
趙維宗低頭吃面,平靜道:“哦,這事兒啊。我知道。報紙上怎麽寫的?說他這要判幾年了沒?在哪個監獄?”
趙初胎愣了愣,說不出話,卻聽葉滄淮道:“還沒,說是還在判決中。”
趙維宗笑了笑:“我倒希望快點判出來,到底幾年趕緊來個痛快,好讓我想想這麽長時間幹些什麽能不無聊,我得有個整體計劃。”
趙初胎放下筷子:“哥,他坐牢,你不難過啊?”
“已經過了難過的階段了,我現在只想着找機會見他一面,把話都說清楚,然後安心等他出來,我倆老老實實過日子。”
“你真準備一直等着他?上回都追到東京去了……”
趙維宗聞言喝了口面湯,被燙得直哈氣,眉毛卻還跟犟驢似的挑着。他看着妹妹說:“你管我?你哥樂意。”
“可他都那麽對你了……你真不傷心,真沒考慮過放棄啊?”
“你如果想聽實話的話,我其實也不是沒考慮過,我甚至跟他說,說我不會再像傻缺一樣等他了,但是,”趙維宗也放下筷子,低頭停頓好久,“你知道嗎妹妹,前兩天我才明白,是我錯怪春水了,是我傷他才多呢。”
趙初胎跟葉滄淮都是大大地震驚:“啊?”
“大概就是,他幫着幹那些事兒,其實就是為了攢證據,好把那個人搞到牢獄裏待一輩子。”
“哪個人?春水哥他爸爸?”
“哈哈,他恐怕不配被稱為‘孟春水的父親’。”
“我不懂了,到底怎麽回事?春水哥跟他有仇?”
趙維宗閉了閉眼,摸着鼻子道:“這個不太好說,總之就是,那個人本來就對他……怎麽說呢,對他很壞,但讓孟春水最終決定反擊的,恐怕是因為我。對了,你還記得你春水哥幫咱家修雨棚那回嗎?”
趙初胎一頭霧水:“記得,從那以後棚子就再沒倒過,難道和這事兒有關系?”
“不是,就是到這寶鈔胡同,我算是睹景思人了吧,”趙維宗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修雨棚的那些工具都是跟這兒的五金市場買的,當時神神秘秘拉我過來,還不肯說要幹嘛呢。這市場到現在還沒拆,我挺高興的。”
“嗳,哥……”
“算了不說了,我還問你們呢,周末有空幫哥搬個家嗎?我把西釣魚臺那房子續租了,這兩天想收拾收拾搬回去。上次春水把家裏好東西全寄給我,全塞我那小宿舍裏,如果一個人拿的話,會有點多。”
“沒問題哥,”方才一直震驚臉的葉滄淮突然開了口,“我找兄弟借輛小面包吧,平時他們運音箱運樂器都用那車,幹淨。”
“好,我就不跟你說謝了。”趙維宗爽朗笑道。
吃完燴面,一行人跟着趙維宗往胡同深處走去,很快就到了五金市場門口。已經關門了,只有幾個小孩蹲在路燈底下,玩三國卡。
趙維宗走過去,彎腰看。幾個小孩則警覺地擡頭看他,他卻說:“這回不詐你們。也不讓你們演雜技。”
小孩皆不明所以,卻見他笑得和善單純,逐漸放下心來:“大哥你喝多了?什麽雜技?”
趙維宗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轉身走了:“玩兒你們的吧。”
趙初胎噓他:“還跟小孩逗悶子呢。”
“別嫌棄你哥,我前幾年還坑了他們不少卡片呢,當然是另一群,吓得他們邊求饒邊給春水表演雜技,可逗了,”趙維宗往手上呼了口氣,慢慢搓起來,“還有,就你站的這路口,我倆當時一塊玩滑板來着,結果剛路過這地方,就摔個狗啃泥。”
“你還真是睹景思人來了。”
趙維宗則像陷入遙遠回憶,繼續道:“可不是嗎。其實孟春水這人呀,我算是明白了,平時看起來挺大方挺自信,好像不在乎什麽,實際上真對人好的時候,他就跟個悶葫蘆似的,永遠不說自己在幹嘛,膽小得不行。你說他是不是怕別人不要他的好啊?這不是傻嗎。”
“我也算是懂了,說這麽多,你就還是放不下他呗,”趙初胎也笑了,往葉滄淮臂彎裏縮了縮,“既然這樣,我和爸都支持你,真的哥,你說人這一輩子能遇上幾個真愛呀。”
趙維宗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想這不是放不放下的問題,是舍不舍得的問題——有那麽一個人,多少年了,始終笨拙地、不餘力地對你好,他還不肯沖你邀功。現在你都看見了,那你心裏但凡有些好的、美的,能舍得不全給他留着嗎?
因為你心中最好的、最美的,分明也就是他一個啊。
他真希望孟春水能早點懂得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