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當張誠把那些東西從紙袋裏盡數倒出,依次在桌上擺好的時候,孟春水仍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這三張光盤,兩張磁盤,就是全部的備份了嗎?
就是這些年鎖鏈一樣始終牽制他、讓他無時無刻不懷有愧恨的東西嗎?
他傾身往張誠面前的杯子裏又添了些茶水,道:“看來他真的很聽老師的話。”
茶座對面的中年人溫文爾雅地笑了:“我是按照你說的跟兆阜講的,說你想通了,以後不會再對他說謊,只是想把‘備份’要回來,算作了斷。”
“那他就答應了?沒有問我為什麽不自己找他要?”
“問了,但我猜這些備份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也自己勸了勸他。”
“這些就是全部的?”
“兆阜特意從療養院出來,帶我去了三所住宅,還有辦公室,一個一個找出來給我的,”中年男人彎了彎眼睛,“我想他不會對我說謊。”
“嗯,謝謝您張老師,這些,确實是對我很重要的東西。”孟春水說着擡眼看着張誠,也燦爛地笑了,心想對呀,他唯一舍不得騙的就是你了吧。
雖說這笑容中不知有多少假笑的成分,但他心裏的确感到了一絲輕松——現在,最後的顧慮也已經消除,他手握着籌碼,随時能夠致命一擊,而孟兆阜不再有反擊的機會。于是四年所做的一切,終于能夠有一個結果了。
卻聽張誠道:“春水,你是一個心思很重的孩子,也聰明,張老師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
“有嗎?”孟春水眨了眨眼,“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有什麽對不起我嗎?”
“別這麽說,”張誠已顯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促狹,“其實兆阜也覺得對不起你的……但他這個人,你也知道,就是那副死德性,對誰都這麽別扭。”
孟春水點了點頭,微笑道:“看來您很理解他。對了,他特意在朝陽那邊建了個美術館,叫做‘誠城’,這兩天展品已經弄得差不多,馬上就能開業。這您知道嗎?”
張誠聞言竟有些羞赧,這種少年似的表情在他臉上的皺紋間顯得格格不入。只聽他說:“我知道的,兆阜都跟我說了,如果到時候開業後他身體好一些,可能會帶我去,要不到時候你也一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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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水低頭飲茶:“我就算了。”
“孩子,我知道你對我們兩個一直是有心結的,但你爸爸腦子裏已經長了那個東西……他可能以前千錯萬錯,但都不至于讓你在他最後這段時間都還在恨吧?盡量多跟他親近親近,人老了,就越放不下小一輩。”
“千錯萬錯?您知道他做過什麽?您覺得他有什麽錯?”
“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你能跟他親一些,好歹彌補一下兩方的遺憾……畢竟等他哪一天真的不在了,想親近也來不及了對嗎?”張誠好似沉浸在某種一笑泯恩仇的幻想之中,說出的話在孟春水聽來是何等的幼稚可笑,可他卻繼續說道:“老師不知道這些備份的內容是什麽,對你來說又有什麽意義,但老師很高興能夠幫你這個忙。如果到時候你能一塊去美術館,老師也會非常高興。”
是嗎,孟春水仍看着那位張老師,臉上是萬分誠懇的笑容,心裏卻冷冷地想,如果你知道幫我的後果,知道那個美術館是怎麽來的,又會讓孟兆阜落到什麽下場,你還會高興嗎?但也怪不了誰,只怪你跟孟兆阜在一塊這麽多年,仍然不清楚他是什麽東西。
無所謂了,孟春水想,反正自己是高興的。
那天孟春水下班回家之後,把那些備份依次檢查後燒毀,又将四年來收集的賬本憑條等等一切證據在一個小密碼箱裏收好,鄭重地撥通了自首的電話。
然後他便坐在茶幾前的地板上,掃視這屋裏的一切,內心出奇地冷靜。這一幕他已經計劃了整整四年,怎麽可能不冷靜。
就要走了嗎?
這一走,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來,大概到時候這屋子已經被房東清空了吧。不過凡是值得留下的東西,他早已經寄到趙維宗那裏去了,剩下的全是他自己的東西。而此時此刻,他對它們的去留,已經毫不在意。
等待紀委的人過來帶自己走的過程,竟比他想象中要輕松很多。整整四年,孟春水始終在忍耐,他做了證人同時也做了共犯,那麽現在,他要迎接自己的結局了。
在所恨之人面前裝出乖順的模樣,又幹盡自己所厭惡的事情,最後被法律“公允”地處置,對孟春水來說甚至是一種解脫。只因他的目的終于即将達到——法律對誰都是公允的,孟兆阜将被這密碼箱裏的确鑿證據打進牢獄,直到死。同時身敗名裂,什麽事業功名全成飯後笑料,剩下的只有腦子裏的一顆大瘤。
是啊,這箱子裏記錄的數目,已經不足以拿“千萬”來計量,尤其是美術館建成之後收購的那些不菲藏品,孟春水曾經眼睜睜地看着賬款如流水一般從公司的賬目下劃走。時機已然到了這種地步,縱使他孟兆阜有再大的手,也遮不住天了。
這是他咎由自取。
就快了,馬上了,明天早上,或是今夜,孟兆阜在療養院裏醒來,看見紀檢的人,也看見他即将面臨的下場,會驚恐得發瘋吧!
會想恐怕沒機會陪心愛的老情人去美術館了!
會大罵自己的兒子是畜生吧!竟敢背叛、算計他!
想到這兒,孟春水竟笑了出來——他曾默默對趙維宗許諾,一定會徹底地複仇,他要讓叫自己“兒子”的那個男人嘗盡失去一切的滋味。
如今,他即将兌現承諾。
此時此刻,趙維宗應該還在東京找自己吧?說實話,昨晚得知那人真的把他的話全都當真,已經去了日本找人時,孟春水的心尖上确實又被開了道口子。可他現在卻覺得這樣也挺好的,至少消息不會那麽快傳過去,他希望趙維宗過段日子再回來。
他希望自己最好就這樣無聲地從那人生命中消失。
其實早該這樣的吧?自己若是沒那麽自私,早消失幾年,那人可能已經習慣了,也不至于受現在這種苦。
只可惜現在不是櫻花的季節,他曾經答應帶趙維宗去東京看櫻花的諾言,終究是沒能實現,可能也再沒機會彌補了。
恍惚間,孟春水好像看見趙維宗正站在陽臺上,身後是阜石路和玲珑塔,正回過頭來對他着笑,就像一個影子。
孟春水愣了愣,那種剜心的疼痛就在一瞬間再次回到了身上——我偷生的、罪惡的幾年啊!我明知結局,卻因貪戀你的溫暖,把你拽入泥沼,而你什麽都不知道——我隐瞞你、欺騙你……我放不下你。
他又猛地想起昨夜趙維宗抵達東京時給自己打的那個電話,那人風塵仆仆,用孩子一樣的語氣對他說:雪好大,你多穿點!
北京昨夜也落了雪。他記得自己挂掉電話之後,好像是哭了,哭得好難受。哭完之後呢?他聽趙維宗的話,翻出最厚實的衣服套上,可還是覺得很冷。
孟春水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在這屋子裏冷靜地繼續待下去了,他想抓自己的人怎麽還沒來?正這麽想着,手機卻自顧自地響了起來。
未知號碼。
孟春水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按了接聽鍵。結果聽到的第一句話,就差點把他好不容易保持的冷靜,像擊碎魚缸一樣,打成滿地的渣。
有的事情,你做之前好像已經看見了結局,但你仍是會去做它,義無反顧。
趙維宗把這類狀況稱為“命該如此”。
因此當他失魂落魄地坐上回國的早班飛機,默默對羽田機場大樓上的積雪道別時,心裏甚至算得上坦然。他想自己終究是可笑的,來趟日本,待了一夜就走,這果然是徒勞之舉,但他并不後悔。畢竟人人都只活了一次,對當下幹的事情、做的決定,沒人能說出對錯。
他只是覺得可惜,一萬分的可惜。哪怕跳脫出自己,以一個外人的身份看他和孟春水的那段感情,他仍然可惜。
能做的,都做過了。
能說的,早已說了百遍。
可是,日本其實是很遠的。
于是現在只能拿句“命該如此”,來做蒼白的自我安慰。
他想:這世上,有陰差,有陽錯,人好像總是難以抓住自己的命運,可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他可真委屈。
回到北京的土地上時,已經過了中午時分。趙維宗走之前請好了長假,于是就沒有急着回去上班,而是拖着他本就不多的行李在這偌大的城市裏亂走,直到最後,在路上逛到天黑,人都散盡,車也蟄伏。
人的疼痛都是有延遲期的。就好比上次車禍,他倒地時并未覺得多疼,醒來後才痛得龇牙咧嘴。就好比現在,他這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心确實已經空了,是真空,孟春水一次次離開的時候就把他心裏的一切空隙抽幹,讓兩個心房空空如也,卻又再容不下其他。
他想是時候給自己一個解脫了。至于孟春水有沒有解脫……人家可能早就放下了吧?是他自己在這兒無趣地自我折磨。
于是,趙維宗抽完最後一根煙,找了個公用電話亭,再次打給了孟春水。他知道用自己的手機那人恐怕不會接的,他想反正是最後一次了。
電話在十幾秒後接通。趙維宗深吸口氣,吸入秋夜的冷風,然後他說:
“我想通了。以後不會打擾你了。但有些話我得說清楚。事到如今能打出這個電話我也挺不容易的。所以希望你好好聽完。”
孟春水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震驚,半晌才道:“你說。我在聽。”
趙維宗聽到這嗓音,又險些落下淚來,可他沒有。他反而笑了,緩緩道:“我這兩天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兒。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也就……去年九月?我倆正在床上呢,你突然電話響了,然後你接,也不知道是誰的,說了什麽,反正你他媽的套子都沒拿下去,就提褲子摔門而去了。”
頓了頓,他繼續道:
“搞笑嗎,他媽的就那麽着摔門而去了。我沒顧上穿褲衩,套上牛仔褲大背心就騎車追了你四條街,騎着騎着褲子就往底下出溜,你知道嗎,路上人看見我,都以為我是個流氓,可你大爺的,你大爺還是開着你那小騷車,一溜煙兒跑了。我追不上,也不知道哪做錯了,只能傻逼一樣再騎回去,在床上坐了一夜。後來我沒再提,你也從沒說過為什麽那麽急着要走。
“當時我覺得自己有天大的委屈,我多想知道你到底是有什麽急事,想問你還愛不愛我。我以前看很多電影,讀很多書,就是為了避免同樣的悲劇發生在我身上,可悲劇好像總是照常到來,就像太陽照常升起。所以我老是覺得,這日子過得可太不順了。但放到現在,我又想了想,也對,可能從一開始我就錯了,以為你有我便足夠。其實除了給你自由,我好像也給不了你什麽別的。
“其實安眠藥你也是早就開始繼續喝了對嗎。和我躺一塊,你也睡不好。
“我已經明白了,可能以前是裝作不懂。好運氣從來不可靠,圓滿事也往往被誇大,可單是喪失——喪失的征兆,總是确實的。我早就在慢慢地失去你了對吧?只不過你好心好意不提醒我,我也就快快活活做我的傻子。現在你把我夢戳醒,我也不該怪誰。
“總感覺我老是在等你,可能有點一廂情願,但等你的時候我其實挺開心的。因為眼前是你來,所以一想你就笑,可一等到你,我渾身就帶了股畏縮勁兒,怕你走,所以總是患得患失的,想要的、想确認的,也就跟着多了起來。
“這就是你為什麽覺得累吧?仔細想想,是我的錯。
“所以,你走,我不怪你。雖然你可能不在乎了已經,但我還是要說,我不怪你。你說,人走再遠,又能有多遠,能飄到月球上嗎。我再沒你,又能怎樣,能哭天搶地要死要活嗎。都不能吧。有些事情可能是我自我誇大了,人哭那麽兇,一場暴雨不也澆老實。我想兩個人在一塊,确實大忌一廂情願。你放心,這事兒我想懂了,就自然不會再纏着你。
“失去就是失去,其實也沒那麽難接受。就像我再愛海,也不能跳海對吧?
“我也不會等你了。春水,我想我可能用掉了最後一次機會,以後再等,就不可能等到了。所以你說要我放過你,其實就是放過我自己吧?從今往後,你就當沒有我這個人吧。你始終是個謎,可現在我要獨自面對孤寂了。趙維宗他也不會再像傻缺一樣地等着你了,是不是心裏沒負罪感了?
“但這不代表我不再愛你。這也是我的自由吧?如果,未來的某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又想起我的哪點好,然後……你又有一點想我了,”說到這兒,他停頓好久,才繼續沙啞道:“我保證你還能找到我。我不會換手機號的。”
話畢,趙維宗便敗下陣來。他啪地放下電話,蹲在行李箱邊上,再一次地泣不成聲——當一個人把自尊這種東西剪了一刀又一刀,然後憋着一股子氣說出一大段話之後,他就不會再有勇氣等待答複了。
但他本來也不是求什麽答複,只想單方面表達。那麽現在,這通電話算是沒白打吧?
這回真的是,把話都說完了。
那麽新生活也該開始了。
他慢慢地站起來,強迫自己沖着路過人流中的每一位微笑——新生活,那就得放輕松一點。
趙維宗回到單身宿舍時,甚至是昂首挺胸的。已是深夜,他把機票票根扔進垃圾桶,又把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然後躺到了不怎麽蓬松的被窩裏。
我得找個新房子租。睡着之前,他是這麽想的。
哪知第二天清早六點,他就被門房大爺巨大的敲門聲震醒了。
“小趙,門口有個小夥子找你!快起來,人等了有一陣子了。”
趙維宗幾乎是屁滾尿流地爬了起來,小夥子?他心裏只想着一位小夥子。結果走到宿舍樓門口,卻看見一張似熟非熟的臉,正驚恐地沖他擠眉弄眼。
“鄭秘書?”趙維宗眯着眼試探道。
鄭有才像是投炸彈似的把一個紙袋塞進他手裏,慌張道:“大老板讓我、讓我交給你!”
“老板?”趙維宗也懵了,“孟……春水?”
“不是老板,是大老板,孟兆阜!”鄭有才這模樣都快哭了,“你不知道,我之前連面都沒見過他一回,結果昨晚淩晨被他叫到療養院去,讓我把這個給什麽趙維宗,要立刻的那種。我打聽一夜,終于找到你了。”
趙維宗仔細端詳着手中紙袋,心說那哥們找我幹嘛?他對孟兆阜的記憶停留在大三那年他突擊出租屋那回,之後就好像再沒見過,只知道孟春水在他的公司工作。
所以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卻聽鄭有才緊接着說出的話,好比一聲炸雷,爆在他耳邊:“現在公司都亂成一鍋粥了,只知道老板和大老板一夜之間全被抓了。我昨晚剛從療養院走,就看見一隊車神神秘秘地開進去,估計就是去抓大老板的吧?”
“什麽玩意,你說清楚?”
“貪污腐敗,以公謀私!聽說那數目可不小,夠大老板坐一輩子牢了。還是老板親自揭發檢舉的他老爸。”
“那憑什麽抓孟春水?我不信他也貪腐了!”
“什麽呀,你想想看,那些賬目天天在他手底下走,能不扯上關系嗎?但估計情節沒那麽嚴重,他畢竟只是從犯,還收集齊證據自首了。”
趙維宗則已經釘在那裏,完全做不出任何動作,也說不出話。他只覺得各種思緒冒血一樣從他腦子裏冒出來,可又一個也抓不住。什麽解釋,什麽原因,他全然無心顧及——只因心中只剩下一個認知:孟春水,他一言不發地,自了首,要坐牢。
還是那句話:這是到底是為什麽啊?